一年一年在他耳畔飛快地掠過,一開始他覺得日子簡直令人難以忍受—破落的鄉間生活、匱乏的物資,還有那動不動就拿師兄的威嚴壓他,對他拳腳相向的野猴子……然而,等到他再大一點,開始得宮裡與山上兩邊跑—有時得回宮住個個把月學習詩書禮儀兵法地理……等等未來君主所必須具備的學識,然後再回山上繼續練武—在兩地奔波之中,他突然……漸漸體會到那山居生活的單純可愛之處~比起在宮中對他總是諂媚奉承的太監與宮女,以及那些拿著莫測高深的視線不斷打量他的嬪妃們,在靖月山的那些人雖然總是對他呼來喝去,沒個分寸的,但至少~在山上,他不必提高警覺,不必時時刻刻揣測著別人對他的好,是不是包藏著什麼樣的禍心……
他開始慢慢瞭解到父王,還有那其實從不曾真正教過他武功的美麗師父,他們兩人要他繼續待在此處的真正用心—
是要他……即使往後為了自保,不得不學會怎麼勾心鬥角、打壓異己,也永遠不要忘了自己其實是可以多良善與純真的吧……是嗎?
一身素雅黑衣的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各種雜七雜八味道的空氣竄入鼻間……牲畜的尿騷味,不遠處炊飯的香味,以及青草與泥土的氣味……他還記得小時的他覺得這裡的環境簡直髒亂污穢得不得了,每每掩鼻而過,現在……他反倒覺得這樣紮紮實實的氣味較之那些人工的胭脂水粉或是香得亂七八糟的薰香氣味要讓他平靜許多。
一隻咕咕怪叫,匆忙逃竄的雞從他腳旁急奔而過,這在他初來乍到之際足以把他嚇得哇哇大哭,現在呢~他連眉毛也吝於動一下,只冷冷地看著那隻似有靈性的雞像是要逃命般地遠去……然後再緩緩收回視線,望著自遠而近奔至他跟前,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粗壯少年。
少年正彎著腰粗喘著,一手拭著額上不斷滴落的汗水,一手揚高當作簡單的打招呼:
「你……你回來啦~小師弟……」平實而溫暖的語調,就好像他真的~只是他們的小師弟而已……雖然他心知肚明,這裡的所有師兄弟全都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沒辦法,小時候的他就愛大聲嚷嚷—但他們能這樣以平等的眼光看待他,跟他相處,也是讓他越來越……眷戀這裡的原因……之一。
雖然心中暖流湧動,但已被訓練成八風吹不動的俊美臉孔仍是波瀾不興,看不出喜怒哀樂。風慕烜只簡單點了個頭。
「二師兄。」短短三個字就是他的招呼。粗壯的少年也早已習慣對方越大越顯得寡言及深不可測—畢竟是皇室身份嘛~這樣想就不覺得奇怪了。而且,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得……
「你、你有沒有看到我的雞?!牠往哪跑去了?」話說那隻古靈精怪的雞必定是偷聽到他與其他師弟說要將牠宰了當晚餐,才會在他一開雞籠的時候就跑得不見蹤影,真是豈有此理!
這樣無厘頭的問話也只有這兒才聽得到了。風慕烜心中莞爾,但仍是端著一張撲克臉,只抬高手臂往身後一指—
「往我後頭去了。」
聞言,粗壯青年精神又來了—他像是滿懷感激般用力拍了拍風慕烜的肩。
「謝啦!」話聲方落,他已像一陣疾風般追著他的雞而去。
風慕烜搖了搖頭,拎著簡單的行囊慢條斯理地繼續往他的目的地走去。
話說為了追一隻雞施展那麼高段的輕功,會不會太小題大作了點。
當他踏進茅屋的那一刻,白衣男子便察覺了他—只見他停下了拭劍的動作,抬起無神的眼瞳準確地鎖住他的方向。
「烜兒?」
甚至他尚未開口,瞎眼的男子便能準確地知道他的身份—且屢試不爽……至今他仍然想不通師父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他恭敬地回道:「是,師父,烜兒回來了。」
不同於方才和粗壯青年的尋常應答,面對華伊月,他的規矩恭敬並不是裝出來的—尤其是當他年歲漸長,越來越能瞭解這男人想教給他的,並不只是武功那麼粗淺簡單的東西而已時~華伊月對他而言,幾乎是與父親同樣值得感激與尊重的存在。
當然……還有……
黑眸不動聲色地環顧了茅屋一圈,沒見著那人,也沒見著那人總愛亂丟的劍……
「這次回宮,學習了什麼新東西嗎?」華伊月溫柔地問著,緩緩地將擦好的劍收入劍鞘中。
這問句讓風慕烜回過神,也讓他暗惱著自己中那傢伙的毒太深,不僅在宮裡無時無刻想著他,連他人都回來這兒了,還在想著對方此刻不知會在哪~真是!
他連忙收斂心神,語氣平穩地回道:「也沒什麼特別,只不過太傅開始傳授一些兵法陣法罷了。」而那些~華伊月全都曾經教過他,還教得比宮中的太傅生動好理解太多了!導致他在宮中上課時不停地克制自己想叫那只會照本宣科的老學究滾蛋的衝動。
「是嗎?」不知是否他語氣中隱隱透露了一絲不以為然,華伊月唇畔的笑意更深。「的確兵法陣法多熟習一些,於你是大有助益。」
他優雅地緩緩站起,捧著劍半側過身,欲將長劍掛回牆上—風慕烜想也不想地,就要上前幫忙~柔柔的,帶著笑意的嗓音便挑在此刻響起:
「玨兒在後山的櫻花林裡。」
欲跨出的腳步硬生生煞住,即使不照鏡風慕烜也察覺到自己莫名其妙地臉紅了。然而,天生自尊奇高的他下意識地硬著嗓子反駁:「我沒要找他。」
「是嗎?」華伊月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地便掛好了劍,雖然仍是背對著他,但話中的笑意卻是越來越濃—顯然已經識破他明顯的言不由衷。
「那你就當為師的沒說好了。」
初春的櫻花林此刻落英繽紛,微風一吹,壯觀的櫻花花瓣成雨成雪般飄落……即使他自幼生長在宮中,什麼樣美麗精巧的庭園造景沒見過~但這般大自然的美景,在第一次見到時還是讓他怔愣無語了許久。
在這樣偏僻的山林裡,是誰這麼有心栽植了這麼一大片的櫻花?況且,栽種得整齊畫一不說,所有的櫻花還都是同一個品種—罕見的夜櫻。傳說此種櫻花的花瓣在夜裡會隱隱散發著微光,故名之。
年幼的他曾經直言問過師父這問題,但師父沒說什麼,只是淡淡地微笑著……那笑~看起來……好哀傷……從此,他便不再追根究底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者說,他心中其實隱隱有了答案。
距離櫻花林越近,原先若有似無的揮劍聲逐漸變得明顯起來……他拉回神遊至過往的心思,舉步踏入林中—
林中只有一個人,穿著樸素無華的灰衣裳,手中舞著長劍,嘴裡喃喃唸著劍訣……只見他長劍過處,沒多少重量的櫻花紛紛被劍氣逼開;劍法時而輕靈狡黠,時而凶猛犀利;時而揮、時而劈、時而迴旋……灰色的衣裳襯著他豔紅的髮在林間穿梭,竟連一片櫻花瓣也沒沾上身……
蜜色的臉孔褪去了一些稚氣,多了一絲沈穩,唯有那雙不時像在打著什麼主意,總是閃閃發亮的金色眼眸沒有變……較中原人更深一些的五官更襯得他相貌英挺,不笑的時候英姿勃發,笑的時候颯颯爽爽。
風慕烜半倚著樹幹,沒察覺自己看得痴了……絢麗的粉色櫻花雨繼續下著,但他滿心滿眼卻都已被那抹紅所吸引……不能自己地向下沈淪……
他知道,對方雙手都能使劍,也因此,他的背上總是背著兩把長劍……而現在,對方只用右手使劍,剩餘的一把劍還背在背上沒出鞘。
心思才剛轉到這裡,原本背對著他舞劍舞得入神,似乎全然沒察覺他到來的紅髮少年突然就揚高手臂,從背後抽出另一把長劍—然後,下一秒,手腕一振~長劍自他手中飛出,直直地朝他的方向射來—簡直就像是背後長了眼睛那般。
風慕烜撇撇唇,心中想著:這野猴子動不動就愛試探他的陋習還是沒改。
不以為然是不以為然,但他可完全不敢大意—自腰間俐落地抽出長劍,手臂一揚,他硬生生地格開了那柄飛來長劍的凌厲攻勢~
『噹—』的一聲金屬相擊的長響,雖然長劍被他撥掉,但風慕烜也覺得虎口處一陣發麻,差點握不住自己的劍。
果然!野猴子的蠻力數十年如一日的可怕,竟然可以把長劍當暗器用,真是有夠誇張!
紅唇撇了撇,一口氣都還來不及順過,那紅髮少年似乎已經察覺第一波攻勢失敗,腳跟一旋,足尖一點,執著長劍便朝他刺來—
一面施展凌厲的攻勢之餘還不忘嘻笑道:「哎呀呀~小師弟,師兄我看你大概是回宮唸書唸得筋骨都鬆了,方才那一下怎麼好像擋得有點吃力呢~沒關係沒關係,師兄我陪你再練練啊~」
話說自從風慕烜越來越能融入團體生活之後,終於可以不必再扮黑臉的他就堂而皇之地恢復皮皮又痞痞的本性—而他最大的樂趣就是逗弄這越大越喜怒不形於色的小師弟,看著他從原本的面無表情到費勁壓抑怒氣實在是一大樂事,哇哈!
一席話間他已出了數十招,卻連大氣也沒見他喘一下。
風慕烜屏氣凝神,絲毫不敢抱持著『對方會放水』這樣的僥倖心理—從以往至今的無數對戰已經讓他知道:只要沒有失手殺了他,把他打傷打殘對這野猴子來說都是可以接受的範圍。
況且,對方出劍極快,每一劍的角度又詭妙無比,這倘若沒有十二萬分的注意力是絕不可能與對方對上三招以上的。
這一來一往之間,樹上的、地下的櫻花花瓣被他們兩人的劍氣帶領著不斷飛舞,一黑一灰的身影時而貼近,時而遠離……黑色與紅色的髮絲在每一次跳躍,每一次閃避中晃盪……
華宇玨的眼中淺淺地掠過一絲驚訝與讚賞。曾幾何時,他這個只會滿口『本太子如何如何』的小師弟也能夠跟他對決到這種程度了……讓他在遭遇強敵的興奮之外,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成就感~
好心情讓他反而出手更不留情,甚至~鬥志更高昂。只見他腳尖一挑,勾起了方才被風慕烜打掉的長劍,用左手穩穩地接住,成了名副其實的雙手使劍。
櫻唇勾起,金眸閃閃發亮—是好勝的光芒。
「小師弟,師兄我要動真格的囉,受不住記得說一聲啊~」他一如往常的嘻皮笑臉,唯有全身緊繃的肌肉與張狂的氣勢說明了他有多認真在這場非正式的比試上。
兩把劍,兩套劍法,卻是同樣靈巧難測……風慕烜俊美的臉孔上此刻已罩著一層薄汗,出劍速度雖然未減,但移動的速度已明顯地慢了下來。
不行了……他從來沒打贏過這人雙手一起使劍的時候……不過,在吞敗之前,至少他要試試他新研發出來的那招—
心念一動,他劍招陡變,像是突然放棄了攻擊那般不再出招,而是平貼著對方的長劍,隨著對方的移動而移動……
咦?!華宇玨挑了挑眉,還來不及細想,便突然發覺對方平貼著他,原本看似被他帶動的長劍,在數招之後,漸漸地,變得開始牽制他長劍的移動……金屬與金屬的摩擦聲,劍與劍的共鳴聲越來越響,而他,也越來越難隨心所欲地使劍。
這廂劍眉皺起,那廂卻是勾起紅唇……風慕烜在覺得時機成熟之際猛地手腕一挑—這看似輕鬆不費力的一個舉動,竟然讓華宇玨被他所牽制的長劍脫了手,直直地飛向天際。
哇喔……華宇玨還來不及發出感嘆詞,黑髮男子凌厲的劍招便朝他揮來,他雖還剩一柄長劍足以格檔,然而,高手過招豈容他有一絲一毫分心—被對方凶猛的來勢一劈,他一個下盤沒站穩,往後絆到了地上的枯枝,整個人便往後仰倒~
風慕烜見他摔跌,想也不想地硬生生煞住去勢甚猛的長劍,甚至探出手臂欲拉住對方—只可惜,太過急躁地變換姿勢與重心的結果,便是他被紅髮少年扯住了衣袖一起摔倒—他上,而對方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