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下山之前,山谷間那隱隱的雷聲,如今卻在他腦殼子裡頭響起。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響,震得他的身子搖搖欲墜,震得他一顆已經夠惶惶然的心直接裂成千百片。
她……剛剛……說了什麼……?他沒聽錯……吧……
女子無視他幾欲昏厥過去般的蒼白臉色,垂下眼,眸中柔光若水,一手撫上尚無任何弧度的小腹……在重新抬起頭望向對方時,眼神轉為淒切幽怨,不復方才的狠絕。
「妾身聽說~將軍您從小就是個孤兒,由師父撫養長大……」纖纖素手在下腹部徘徊,彷彿在描繪著裡頭新生命的模樣。「您應該也不願意見到,妾身腹中的孩子,雖有實質上的父親,卻得不到來自父親的一絲關愛吧……」
高大的身軀晃了晃,幸而封珩眼明手快地轉身攙住他,他才沒直挺挺地倒下去—他的身子雖然沒倒,但他的內心~已經被徹底擊倒了……一擊倒地,連爬起來再奮戰的氣力都已經喪失……
孩子……她~懷了…烜的孩子……皇子……這個國家未來可能的領導者……這個孩子會有光明的前程,整個世界都會臣服在他腳下,讚頌他的豐功偉業……前提是—如果自己不存在的話。
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世間萬物都依著既有的節律在運行:夫與妻,父與子,君與臣……只有自己~從一開始就脫離了應遵循的軌道,而且……執迷不悟地越走越偏,越走越萬劫不復……
他與他的愛情,現在看來~不但是不容於世,甚至~還是個天大的笑話!他真是矇了才會以為自己跟高高在上的天子之間,也會有獨一無二,至死方休的愛情存在!
年輕時的華宇玨與風慕烜也許可以擁有這樣轟轟烈烈的愛情,但是長大成人的鎮國大將軍與皇上之間,卻不被允許,也不再可能~保有這樣單純無瑕的真愛……
他好累……真的累了……師父要他回靖月山去~可他已經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了,他斷不了這些縈繞於心的雜念,也擋不了這些伺機而動的惡意,到頭來~又只有他一個人偏安,其他人全都得不到該有的平靜……真的好煩好煩……好累好累……
他緩緩闔上眼……方才他孤身一人所站的路口,四周濃霧漸漸散去,他這才恍然大悟—其實到頭來,他所能選擇的道路~只有一條。
他閉著眼,右手撫上左腕的蛇環—少了視覺的干擾,觸覺變得更為敏銳。他很快地便依師父所言,找到了蛇身上四個極細小的孔洞……他輕輕地將四隻手指覆於其上—
蛇環發出一聲輕微的『喀啦』聲響,而後,兩條蛇的身軀緩緩地朝尾部的方向移動,連帶地,原先交纏在一起的頭部亦慢慢分開……看起來就好像兩條蛇正慢慢爬離對方那般……原本密密圈縛住蜜色手腕的手環越分越開、越分越開……然後~鬆開到了某個程度,便瞬間順著重力墜落。
早在紅髮男子撫上那蛇環時,韓墨雅便眼也不眨地注視著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現下看到那象徵未來皇后的蛇環即將墜地,她想也不想,撲身向前便想要止住它的墜勢。
所有的事情全都在電光火石間發生—
「墨雅,小心!」身著侍衛服的高大男子見女子不顧自己有孕在身,奮不顧身地只為了搶救那手環,心急之下喚了對方的閨名,三步併做兩步地想要接住那往前摔跌的女子。
華宇玨就在這一團混亂的時候,抓準了時機,掙脫封珩的攙扶,一個箭步上前,抽出了那高大侍衛腰間的配劍—
他在女子因驚恐而緊縮的瞳仁中緩緩舉起了劍……
「住手!」那高大的侍衛以為他要對女子不利,厲聲喝叱。在此同時—
『砰』的一聲巨響,刑堂前方的暗門被人用力踹開,一大票裝備精良,手執長矛的御林軍一湧而入,簇擁著一名頭戴五爪龍冠,身著黃金蟒袍,怒氣沖沖,臉色鐵青的俊美男子—當朝的天子。
他這幾日皆忙著接應外邦使節,以及處理國境邊界,進貢獻納的相關問題~就連方才,他也是在御書房中與使節們商談之際,接獲密報而匆匆趕來,一襲正式的朝服都尚未換下。
陰鷙的黑眸緩緩掃視過在場臉色各異的眾人……那種緩慢的速度就好像要將每個人的臉孔都牢記在心版上,方便之後大開殺戒。那主審官畏畏縮縮地退啊退地退至牆角,似乎是想把自己縮成看不見的微塵那般—低著頭搓著手,完全不敢與那雙冰冷而狂怒的黑眸對上;倒在地上渾身是傷的青衣男子滿臉血污,眸中卻帶著企盼地望著他,而~青衣男子身後不遠處,長身而立的白衣男子則是面無表情地回視著他。
黑眸轉至風暴的中心,在那兒—
宮裝女子一頭編織精巧的長髮全數披散了下來,她卻像恍若未覺自身的狼狽,也像完全沒察覺他的出現那般,自顧自地趴伏在地上,專注而狂熱地撫摸著那緊緊被她攢在手中的蛇環;而那高大的侍衛則是在看到他的出現之後一臉驚恐,不斷地拉扯著女子,想將她自地上拽起來,卻是次次都徒勞無功~
至於……
黑眸望向那一身灰布衣裳,執著劍的紅髮男子—原本漠然的絕色臉孔迅速地起了變化……歉疚、擔憂、驚訝……種種情緒一閃而過,萬千言語一陣翻湧,最終仍是遠遠地相視無語。
華宇玨回視著對方,輕輕地微笑起來……笑得雲破月開,風過無愁……就像他們最無憂的那段時光裡,他總會掛在臉上的那種微笑……
最後能再見對方一面,也算是老天爺獨厚自己了吧……金眸痴痴地鎖著一如記憶中那樣俊美剽悍的臉孔,貪婪地想要將之牢牢地塞進記憶的最深處~
啊……師父~果然玨兒還是……不後悔啊……就像當初的小尚書郎一樣,玨兒也是……真真喜歡這個不能愛上的男人的……
如果情況允許~他很想好好地在這最後的最後向對方剖白自己的心意—印象中他似乎從未坦率地跟對方說過情啊愛呀這些虛無縹緲的字眼—現在想來,竟不免有些遺憾……
不過,如今再多說什麼,也似乎無濟於事了……師父,對不起……玨兒辜負了你的期望……再也沒辦法隨侍在您身邊了……
在黑髮男子動了動唇,似乎想要出聲下令之前,他再無遲疑地揚高手臂,舉起了亮晃晃的長劍—
往自己的頸子抹去。
「不!」
「爺!」
「玨弟!」
『噹—』
許多驚天動地的喊叫聲在同一時間響起,亦掩蓋了那微弱的金屬相擊聲—三枚鋼針以著破空之勢飛出,擊上華宇玨手上的長劍~長劍應聲而斷—
卻是在劃破他的頸動脈之後。
封珩不敢相信自己在離對方這樣近的距離出手,竟還是晚了一步……湧出的鮮血像噴泉一般很快地飛濺上他的白色長袍,暈出點點紅花—灰色的身影晃了晃,手中僅剩半截的長劍落地,伴隨著他往後仰倒的身軀~
另一隻白皙的大掌不知打哪伸來,比封珩更快上一步地接住了那軟倒的身子—風慕烜蒼白著臉,抖著手,動作俐落地封了對方身上數處止血的穴道,鮮紅色的液體卻還是像流不完一般,金色的蟒袍上很快地便出現一大片不祥的深色污漬。
他發狂般地搖著頭,錯亂地低喃著:「不……你不會這麼對我的……玨~朕沒准你死,你絕不准死!玨……玨……」
彷彿聽見了他的叫喚,金眸緩緩地睜開,裡頭卻是一片渙散……蜜色的大掌輕輕地搭上白皙的手掌,櫻唇輕輕蠕動著,似乎還想說些什麼……
風慕烜一把打橫抱起他,旋過身便往那暗門疾衝,出口的語調卻是壓抑過後的輕柔和緩:「噓……別說話……你會沒事的…你會沒事的……太醫!太醫!快把太醫給我朕找來!」最終的咆哮仍然洩漏了他此刻瀕臨崩潰的心境。
訓練有素的御林軍立刻銜命而去,封珩望著那發了狂的男子在暗門前打住腳步,回過身冷冷地望著地上的女子及侍衛,嗓音是毫不掩飾的怨毒與憎惡:「若他有任何不測……朕定叫你們給他陪葬!」
語畢,他腳跟一旋,半刻也不願耽擱地匆匆離去。
聞言,那高大的侍衛整個癱軟在地上不住瑟瑟發抖,韓墨雅卻是緩緩地戴上那於她而言過大的蛇環,撫著肚子,露出一個有恃無恐的冷笑……
封珩垂下眼,望著自己衣裳上大片大片的紅色,以及那伸出的,只抓著空氣的手掌……心裡有一個角落,已經隨著紅髮男子自殘的舉動,徹底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