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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悟空要疯了。跟着这俊俏的和尚,不知有多少人把自己当成妖怪。还有一帮没见过世面的,会说:“不得了啦,雷公来啦!”
    靠,雷公要是有他这么标致,别说电母,王母都把到了好不好!至于现在还打光棍?审美要不要这么狭隘,这叫长得高级好么!
    当然,偶尔,也有那么几个眼光独到的,看到他就叫“痨病鬼”、“丑八怪”。更有甚者,会直接问:“这是个什么东西!”
    孙悟空的心,遭受了万点伤害。
    而每当自己的外貌遭遇嘲讽之后,注意是“之后”。一旁围观了全程的玄奘就会慢条斯理地走上前来,微笑着介绍:“施主莫怕,这是贫僧的大徒弟。”
    接着,对方就会说:“哦,长老,你还像个好人。”
    呵呵。
    起初,见他眉清目秀,讲话斯斯文文的,一副乖巧做派。相处久了,他才察觉,这个小和尚,不简单啊。不仅爱暗搓搓地坑人,还有个要命的毛病,就是想太多。无论在多紧要的关头,只要他愿意,就随时随地陷入瞎想状态,可谓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别说泰山,就是灵山崩了,估计他都无动于衷。你以为他淡定,其实是忽然上演内心戏了。悟空真的好奇,他是怎么撑到两界山而没挂掉的。
    初冬时候,悟空身上多了件棉衣。其实他倒不怕冷,只是盛情难却,或者姑且称之为“师命难违”吧。
    哼哼,其实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有时候,被挂念也挺好。
    尤其是,这个人。
    东方泛白,不远处有人叫喊。
    “别动!打劫!”
    “啊!”玄奘又作势摔下马。
    悟空赶忙展臂去接。因为玄奘受点刺激就晕厥,他已经练就了百分百空手接玄奘的神功。
    他不慌不忙地扶起怀里的师父,打趣道:“别怕。这些人是来给咱们送盘缠的。”
    玄奘沉吟了片刻,拽住悟空的衣角:“六对一,要不……算了吧?”
    算了?
    打从生下来,他就不知道“算了”二字是什么意思。
    当年的一桩桩,一件件,可都还印在脑子里呢。要是出海学艺“算了”,他怕是一早就老死在花果山了;要是被骗上天也“算了”,他怕是现在还在御马监养马;要是那个人的死也“算了”,他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绝不轻言放弃。这是他的人生哲学。
    算了?
    哪那么容易算。
    无视玄奘幽怨的眼神,他径直走上前去:“不知列位怎么称呼?”
    ***
    遍地的尸首,数了数,六个,不多不少。
    人啊,就是这么脆弱。轻轻一碰,小命就没了。当什么强盗?一点不懂得珍惜。
    愚蠢。
    愚蠢,又危险。这时,就需要有人来替天行道。自己都不惜命,又指望谁能饶过你呢?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和那人并肩作战的时候。他甩着如意棒,那人使一对金色短刀,薄如蝉翼,动作飘逸灵巧。“悟空,一个不留!”
    啧。
    不过瘾。
    悟空解下他们的衣服和盘缠,笑吟吟递到师父面前。
    玄奘面色惨白。
    “孙悟空,你干什么?”
    孙悟空邀功似的上前一步,顶上玄奘的目光:“师父放心。一,个,不,留。”
    从前,他也是这样看向那人,那人也总是会迎上他的视线,默契地一笑。
    这些日子,他不是没有察觉到什么不一样。因此,这也是一种充满挑衅的试探。
    他怀着隐隐的期待,绽出一抹自信的笑。
    玄奘的眼神突然变得很遥远,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他看陌生人的时候,也比现在要温和。
    哦?
    玄奘紧闭双眼,浑身发抖。他缓缓说道:“孙悟空,你杀人了。”
    杀人?是的。
    ——“你明不明白,他们只是打劫,就算送到官府,也不是死罪。”
    ——“就是死罪,也轮不到你来杀。你目无王法,这样凶残……叫我怎么办!”
    王法?傻子。那是对凡人的管束,怎么管得到老孙头上?
    “你……”玄奘顿了顿,颤抖着问:“孙悟空,你可有半点怜悯之心?”
    怜悯之心?他有啊,他对师父这样的弱者,就充满了怜悯,和关爱啊。
    他一直沉默,心里却在一句接着一句地反驳。
    他怀着不解,拼命压住性子:“师父,我这是替天行道,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你啊……”
    “借口!”玄奘打断他,冷笑道:“你哪只眼睛看到人家想杀我?退一万步说,就算死在这儿,那也是我陈玄奘的命。倒是你,视人命如草芥……将来有人得罪你,你是不是还要接着杀?啊?倘若有人状告……呵,你随时可以一走了之,反正,都是我这个当师父的不是。”
    悟空顿觉遍体生寒。
    玄奘把他当什么,杀人如麻的疯子么?
    况且,他根本不会把玄奘独自丢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的。
    何至如此?
    说到底,玄奘会产生这样的担忧,是对他的不信任。
    脑子里如闪电般飞过一个念头:玄奘不是金蝉子。
    ——是了,他如此怯懦软善,怎么会是当年那个机敏霸道,不可一世的金蝉子?
    玄奘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金箍棒一样敲在孙悟空的头上,他只觉得脑仁闷得生疼。
    他越是啰嗦,孙悟空就越是火气上涨。
    孙悟空越是火气上涨,就愈发凑近玄奘那清俊的面目,几乎快贴上:“师父,想当年老孙占花果山为王,不知道打死多少人,六个毛贼,师父干嘛小题大做?”
    玄奘被逼得贴到马上,急得梨花带雨,几乎要哭出来:“你糊涂!就是因为你没人管教,才惹出五百年前的祸事!你……”
    放屁!根本就不是!
    五百年前的祸事?他又懂什么!
    悟空的思绪纷繁,五百年前的零碎光影不断交错着堆叠着击进他的脑海,玄奘的话语一句接一句,连珠炮似的在他耳边打转,左不过都是些说他不配做和尚的话。
    他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字——“走!”
    “悟空。”玄奘哽咽:“那是人命——”
    “够了——”孙悟空把头上的僧帽揪下,发狠往地上一摔,惊得玄奘一蹦跶。“你不是我的师父,我也不再做你的徒弟!”
    管他呢。
    呵,谁要做和尚啊。
    ***
    玄奘急忙抬头,孙悟空却已没了踪影。
    他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孙悟空抽干了,身子一软,倒在地上。白马识趣地让了两步。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向玄奘袭来,就像……
    就像冰冷湍急的江水中,随浪翻覆的一个弃婴。
    果然还是这样么?
    干嘛啊。
    他呆滞地躺在地上,感觉自己就像第七具尸体,和不远处的那六具达成了一种莫名的和谐。
    他想笑。忽地想到一句话——果然啊,跨越种族的关系都没有好结果。
    他仿佛又坠入那骇人的梦,只觉得浑身上下骨肉撕扯着痛。
    半晌,他才从地上爬起,拂了拂衣上的泥土。
    如果孙悟空半路折回,他刚好会看到玄奘白净的脸已被蹭花了,正吃力地拖着那六具尸体。
    如果玄奘肯回头再看,会发现他刚刚安放整齐的六人,已凭空不见了。
    他捡起行李,挂在鞍上,一手抓着锡杖,一手抓着缰绳,孤单单向西行去。
    清晨的白雾慢慢散去,玄奘的衣上沾了不少露水。要是悟空还在,这会儿早已拎起了他的袈裟,对他说:“师父小心。”
    他想了一路,仍是不明白。他也不愿再想。
    他试图用以往的逻辑来安慰自己——倘若那伙强盗能忍住对钱财的渴望,便不会命丧于此;倘若他不走这条路,就不会遇到这伙强盗。倘若没有孙悟空,那暴尸荒野的人,就是他陈玄奘。
    可这次却没有奏效。
    不,不是这样。
    孙悟空生性残暴,倘若没有他,那六人便不会死。孙悟空若不是自己的徒弟,便不会遇到这六人。
    说到底,一千个一万个不该都是自己。自己是个凡夫俗子,没有那个福分,驾驭他孙悟空这样的高徒。
    是吧,这就是他的命。
    “长老哪里去,怎么孤零零一个人   ?”
    玄奘顺着声音瞧去,瞥见一位老迈的妇人,正迎面行来。
    ***
    孙悟空腾云而起,直直向东飞去。那小和尚恼人的模样竟还在他眼前,小嘴吧嗒吧嗒吧嗒,就是不肯合上,不容分说,一套套的都是歪理,恨得人牙痒痒。
    要不是看在金蝉子的份上,早不知道掐死这破和尚多少回。
    就这么回花果山?
    他有些不甘。
    这不甘或许是出于道义,或许是出于怒火。或许,回花果山的意义重大,一旦彻底归去,就无法再给自己编造一个多余的理由。其实,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他到底是在气玄奘,还是在气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按落云头,径转水晶宫。
    龙王听得虾兵来通报,说孙悟空来了,忙起身迎接。不接还得了?再把他这龙宫搅个不得安宁。他十足地相信,这猴子就算再多五百岁,也还是那副讨债的强盗脾性。
    “近闻大圣灾满,还未庆贺。想必大圣这是要回花果山去,重整洞府了?”
    这老龙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孙悟空更郁闷了。
    “呃……”孙悟空推脱:“我倒是想啊,只是可惜——做了和尚了。唉,观音菩萨叫我皈依沙门,保那大唐来的和尚去灵山取经。”
    老龙王生活的环境毕竟水深,瞬间心领神会,借坡下驴:“这是何等的好事,何等的功德啊!大圣怎么反倒有空来我这水晶宫呢?”
    “我不过打死几个毛贼,那和尚絮絮叨叨,非说我的不是!老孙何曾受过这样的气?”悟空叹息:“一怒之下,就撇了他,欲往我那花果山去。路过你这东海,特来讨钟茶吃。”
    老龙王忙命人奉茶,脸上嘻嘻赔着笑。心里想的却是——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唐僧啊唐僧,我敖广敬你是条汉子!
    就冲这份解气的大恩,我也要把这猴子给你忽悠回去!
    孙悟空见老龙王憨笑得跟个傻子似的,也瞧他不上。扭头瞥见墙上一副画,题着“圯桥进履”。
    ***
    玄奘阴恻恻地瞧着菩萨留下的包裹。
    他当真回来么?
    那顶帽子绣花嵌金,很是好看。菩萨说,只要孙悟空戴上,就会听他的话。
    真的么?
    最重要的是,菩萨说,只要戴上,孙悟空,就再也不会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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