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玲绕回到了席家176号宅子的前门,按了电铃。
李妈出来开门,差点吓一跳,“晚玲小姐,刚刚还在屋子里的,什么时候出去的。快进来,这天气,似是要下雨。”
晚玲抬头看天,果然,刚才还晴朗的日头,转眼风就卷得草丛树枝刷刷响。
“姨妈呢?”她问李妈。
“太太在楼上睡觉。”
“哦。”
晚玲百无聊赖,就去一楼书房找些自己能懂的书来看,比如浅显的唐诗宋词之类的古代文学。她粉白的指尖划过一本本的印刷书,《阿Q正传》,《小说月报》,《未厌集》,《柚子》….倒都是些新文学。
晚玲随手拿《柚子》看,是王鲁彦的短篇小说集,有篇《菊英的出嫁》,她看上了瘾。
[无论男子或女子,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想要一个老婆或老公,她相信是必然的。她确信——这用不着问菊英——菊英现在非常的需要一个丈夫了。菊英现在一定感觉到非常的寂寞,非常的孤单……]
她读得过于专心,没有意识到身边来了人,轮子滚动的声音都没有打扰到她。
《柚子》这本书被他夺了过去。
“你…”晚玲见明玄神色很不喜悦,“我不能看吗?”
“你看这个。”明玄抽出本《汉英字典》给她,冰凉的话语没有温度,“英文差,就先要补习单词。”
晚玲心里不痛快,故意顶他,“我不是你心里的沈小姐,英文差我也不学。”
她迅速把《汉英字典》仍给他,抢过《柚子》就夺门而去,“我就看这个,我喜欢看这个。”
周然来帮忙推轮椅,跟少爷嘀咕,“晚玲小姐,和沈小姐很不一样。”
“她脑子不正常。”明玄第一次扭头看她的背影,粗俗土气,没有女人样子。
晚玲捧了这本《柚子》回房,靠在床头,把《菊英的出嫁》继续看完。这是讲一个母亲给死去的女儿办冥婚的故事,丰厚的嫁妆叫她嫉妒。
[金簪二枚,金戒指四枚,钻石两枚,手镯三对,四季衣服粗穿的具备三套四套,细穿的各二套。棉被八条,胡绉的占了四条…还随去了良田十亩,每亩约计价一百二十元。]
晚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偏对这嫁妆看得如此细致,她心里盘算着,那沈家小姐若要嫁给表哥明玄,会带多少的陪嫁。
外面突地闪亮一条缝,划破天际,紧接着嘎啦一声,噼里啪啦的雨点拍打在纱窗上。
暴风雨来了,晚玲去关窗,还是白天的日头,昏黄得恰似入了夜。她又下意识去看窗下种植的山茶花,一,二,三,四…有一朵被风雨刮落,陷入泥沼,被豆大的雨点啪唧啪唧打烂。
真可怜,晚玲心里惋惜。爬上床想要睡上一觉,楼下厅里又嘈杂起来。她不知所以,踏着鞋拖走下楼梯,看见穿着紫罗兰色丝绸睡衣的姨妈站在厅中央,摇着蓬乱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哭哭笑笑,“不可能,不可能,你们在骗我。”
“太太,还请你去警察局认尸。”对姨妈讲话的人身上是蓝黑色的警服,金色的肩章,腰间配了枪。
“太太,太太。是警长,霞飞路巡捕房的警长。”李妈在旁边扶着。
“警长,我去认。”坐在轮椅上的席明玄说了话,依旧是那种无所谓的态度。
晚玲呆站一边,搞不清楚状况,直到众人手忙脚乱,姨妈和明玄坐进了停在院子的小汽车,消失在狂风暴雨中时,李妈才告诉她,是席先生出了车祸去世了。
“姨夫?去世了?”她来上海好几天了,还没有见到姨夫,他就去世了,真是太意外了,晚玲感叹世事无常。
“太太真是苦命。”李妈低头去厨房做菜,“活着的人饭总还是要吃的。”
“李妈,我帮你。”
或许是李妈心情也过于悲哀,并没有说什么,她帮忙洗菜,和李妈一起做了鸡汤上海青,炒了豆皮肉丝,蒸了豆豉小排,西芹百合,鸡蛋羹。
家常菜端上桌,李妈唤她,“晚玲小姐,你先吃。太太少爷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
晚玲点头,“李妈,你也吃。”
“我去厨房吃,还有剩菜的。”
晚玲在餐桌吃觉得不自在,端着盛饭的碗也跑来厨房和李妈一起吃。
“姨妈太可怜了。”
“席先生对不起太太的。”李妈也这么说。
姨夫怎么总是不回家呢?晚玲不太懂男人的心一旦野在外面,结发夫妻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时,门开了。是姨妈和表哥明玄回了来。
李妈看到姨妈头上脸上被雨水打湿,忙取了毛巾给姨妈擦头。姨妈呆呆傻傻的样子,就像个木偶。
晚玲也想把自己的手帕给表哥擦脸,伸手一空,才想起自己的手帕给了另一个陌生的男人。算了,他头上在滴水,关她什么事呢,小周会照顾好他的。就算没有小周,那个沈小姐,也会在这法租界豪宅的某个角落惦记着他的。
她帮不上忙,也不好此刻安慰姨妈的心灵,怅然上楼休息了。她给自己掖好被子,听着窗外的风吹雨打,花落花开,闭上了眼,安然睡去。
梦里,她没有读大学,而是成为了女护士,担架上躺着一名受伤的男子,一条腿血肉模糊,大半个肩膀被炸掉,她鼓足勇气去看他的脸。
啊...晚玲吓得惊醒,拍着自己的胸脯顺气。
窗子外面已是天蒙蒙亮了,暴风雨不知何时停止了。她打开纱窗,下面的山茶花只剩了一朵,顶在枝头摇摇欲坠。
晚玲以为姨妈会伤心难过几天,却没想到姨妈换了黑色的旗袍,蹬着高跟鞋,哒哒地走下楼,吩咐小周去备车。
“晚玲。”
“恩?”姨妈要出门,叫她做什么。
“跟我一起去。”
“我?”晚玲指自己的鼻子,“去哪里?”
姨妈没有解释,扯起晚玲的胳膊就往外走,停在黑色的小汽车跟前。
“你坐后面。”
姨妈打开车门,坐在了前面。
“哦。”晚玲打开车门,发现后面还坐了一个人,“表…表哥。”
他歪过头,拨开车窗的帘子,望着外面。
晚玲习惯了他对她爱答不理的样子,也歪过头看右边的车窗。
车子开得并不快,但并没多久就停了,停在一栋灰白色的小楼前。
姨妈打开车门先走了出来,晚玲也下了车。
“过来。”姨妈在车的另一侧招手叫她。
“帮我把明玄搬到轮椅上。”
“啥?”晚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叫她做什么?搬…搬明玄,把这个比她大七八岁的男人弄到轮椅上?她哪里有这么大力气。
“愣着什么,快点,姨妈腰不行,车子坐不下,小周没来。”姨妈催促她。
晚玲硬着头皮,半个身子探进后车座,显然席明玄并不乐意,他的头歪到另一边,身体也尽量往里靠,他不想她碰他。
“妈,叫司机来。”
“太太。”司机在旁谨慎候着。
“大男人矫情什么,晚玲,快点抱下来。”席太太下了吩咐。
晚玲心一横,“表哥,你怎么就这么讨厌我呢?”一只胳膊从他的双腿下面穿了过去,另一只胳膊从他的后背抱住他的脖子,使劲向外提起。好在轮椅就在车门边上,莞尔的功夫,她把明玄放坐在轮椅上。这事并没有想象中难,只是,他的腿真的很细,比她的腿还要细。而且,他不重,真的不重。她的内心越来越不得劲,男人,男人怎么能是这个样子。
“还好你在,能帮我的忙。”姨妈满意点头。
晚玲推轮椅,舔舔嘴巴,若她不在,司机,小周,李妈谁都比她能干。
“姨妈,我们去哪儿?”
“席太太吧,您这边请。”
办公楼突然出现的女秘书把他们带到一间很大的办公室。室内铺着印度来的羊毛红花地毯,散发着淡淡的丁香茶味。里面已经坐了三个人,正围坐在芒果木制的办公桌上,笑谈着。
其中坐在办公桌里面的男人,是个漂洋过海来的老外,咧开嘴巴用蹩脚的中文假笑,“席太太,您可来了,我们都在等您。”
另两个人,一男一女,是背影,看不到脸。
直到其中那个亦穿黑色的女人起身转头,伸出手,“席太太,好久不见呐。”
“好久不见,月莹。”席太太与她礼貌地握手,手上的力气和各自眼角的皱纹却出卖了彼此经年累月的仇恨。
“席阿姨,您请坐。”穿着黑色中山西装的男人也站起来,阳光表情礼貌地让坐。
晚玲推着轮椅的手颤抖了下,内心起了波澜,这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是他?那个她把手帕主动送出去的陌生男子。
“见到你很高兴,我是席明哲。”他发自内心地对她端庄微笑。
“我亲甥女,陈晚玲。”席太太介绍。
坐在轮椅上的席明玄看不过眼,忽的一声蔑笑,“人既然齐了,寒暄什么?开始吧。”
“詹姆士律师,那就开始吧。”月莹也说。
詹姆士从文件夹取出密封的文件,“席铭诚先生生前在我这里留了合法遗嘱,现在我开始宣读。”
[思南路的宅子由我的两位太太张可卿,申月莹和我的两个儿子席明玄,席明哲共同拥有。麦信药厂和药店的经营股权百分之三十由席明哲继承,另百分之七十由席明玄未来的孩子继承。在此之前,股权暂由席明哲代理。若席明玄未能生育有后代,其股权由席明哲继承。]
申月莹脸上胜利的姿态,不用多讲,席明玄双腿残废,八年都站不起来,以后也不可能站起来。能结婚?能有孩子?真是好笑。她装模作样关怀席太太,“明玄啊,你要加油,明哲帮你拿着这么多股份,真是烫手呢。”
晚玲听完这份与众不同的遗嘱,推着轮椅的手心也生出许多冷汗。姨夫,这明显是在嫌弃,嫌弃表哥残疾,不由地内心泛起同情。
席太太攥起的拳头,指甲抠进肉里,面子是不能输的,“你不用太得意,明玄的身体很快就好了,到时席家的产业自然还是我和我儿子的。不是你的!不可能是你的!”她的嗓门越喊越大,仿佛谁的声音高,谁就更有理。
“晚玲,我们走。”
晚玲推着明玄坐的轮椅,看到明玄苍白的脸上依然还是一副无所谓,姨妈眼角的皱纹愈发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