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她爬树毫发无伤,赵玦尚且杖责丫鬟,这回受伤了,还牵扯上归去轩,不知要祭出什么手段。再者那动粗小厮公然指称她是赵玦的“新宠”,只怕园里许多人都作如此想。为此事,她不等和赵玦相见,先就老大不自在。
嗷呜有所感应,一骨碌翻身拿鼻子蹭蹭她,又人立而起,搭在她肩头舔脸颊。
原婉然心神稍定,明知嗷呜听不懂,权且死马当活马医,抱住它细声叮咛。
“没准赵玦要罚你,到时我喊‘跑’,你就快跑,能不回来就别回来,我自会寻你。”
她整衣而起,往堂屋和赵玦见礼。
这日赵玦不多寒暄,开门见山道:“我听说园里出事。”
原婉然静待下文。
赵玦道:“我管束不严,以至下人无状冒犯,累及你受伤。”
原婉然担心赵玦将流霞榭的丫鬟算入无状下人之列,连忙分辩。
她先入境随俗,改口随旁人喊他“玦二爷”,不再喊他“赵买办”,而后道:“那会子我见人打枣,多瞧几眼,丫鬟好意取枣供我品尝,无心疏忽进鲜的规矩。她们和归去轩的妈妈拌嘴,也并非故意生事,就是气头上话赶话。还有嗷呜,它一只小狗更不知事了,听人高声说话以为来者不善,想保护我。谁都想不到事情演变成后来那样。”
赵玦温声道:“众人赏罚我自有区处,等匡家母子来了,一并发落。”
原婉然问道:“玦二爷传匡家母子过来?”
她挨打之后,匡妈妈见大事不妙,拉儿子一溜烟躲进归去轩,避不见面。
赵玦道:“无须我传召,他们自会过来赔礼。”
原婉然听说,无半点即将一吐冤枉气的期盼和快意,照旧不安。
赵玦又道:“原娘子左手想必疼得厉害。”
“这个……”原婉然字斟句酌,最终答道:“大夫说,过几天自会好转。”
自然这是废话,但当此情势,实无别的妥当话可说。
赵玦道:“原娘子受伤,本该让你静养,不过今日晚些会有几位大夫从京城过来诊疗。”
原婉然奇道:“银烛姑娘让别业的大夫为我诊治过了。”
赵玦道:“别业的大夫固然医术高明,却非专治跌打损伤。为求稳当,还是让伤科大夫瞧瞧。原娘子伤势无碍,大家放心;有事,趁早治愈,以防落下病根。”
能确保伤势康复,原婉然自然也乐意,因说道:“如此,多谢玦二爷费心。”尽管她遭遇这场皮肉之灾,推始祸源还在赵玦将她掳来。
她稍加思量,又道:“玦二爷,我有一事相求。”
“原娘子请说。”
“大夫进园时候能不能避开人,悄悄地来,别教旁人知道?”
“这是为何?”
“教人晓得玦二爷费事另请大夫,只怕又生是非。”
赵玦静默一息工夫,淡淡道:“是赵某大意,疏忽‘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我过于殷勤,传出流言,有碍原娘子清誉。”
赵玦辞色平稳,好似如镜湖面,半分水波不兴,原婉然却感觉水面下彷佛有些暗涌。
谨慎起见,她解释:“传出流言,对玦二爷也不好。”
“哦?”
原婉然不便直言“你为旁的女子尽心,池娘子未必乐意”,遂含糊道:“玦二爷虽是男子,教人误会,一样有损声誉。”
赵玦浅笑:“多谢原娘子为赵某设想。”
他笑意温雅,氛围仍旧不大对劲,原婉然不由心底发虚。
赵玦大抵看穿她防堵流言,真正用意在于自保。
原婉然早知归去轩有个主儿,却不曾留意,这日由匡家母子话里得知归去轩的主子姓池,人称池娘子。
池娘子这个“娘子”称谓说明她和赵玦名分未定,对赵玦情分亦未知深浅,然而赵玦对她非比寻常。
赵玦财貌双全,浑身都是心眼,肯对谁卸下心防,放下身段拜倒在那人石榴裙下,不消说是一往情深,倾心爱慕了。
这道理她一个乍来的外人思索得出,匡妈妈等亲眼见识赵玦厚待池敏的别业下人更加有数,是以母子俩纵使误会她是赵玦的新宠,仍然敢出言不逊,闹到失手伤人的田地,避不见面完事。直至赵玦归家,他们拖延不过方肯服软。
此外,彼时小厮失手伤人,流霞榭的丫鬟跑上前要拉他到银烛那儿理论。这一挪步移位,丫鬟瞅见池敏的奶娘江嬷嬷由附近树后跑回归去轩,还打手势招匡家母子过去。
丫鬟们猜度江嬷嬷授意匡妈妈闹事,没准还是池敏吃醋拈酸,在背后指使。
原婉然听到这等揣测,一个头两个大。
她真正来历不可对人言,赵玦又随旁人误会他俩干系暧昧,不曾——看样子也不打算——替她编造一个足以杜绝流言的身分。
那么果真池敏错认她是情敌而加以刁难,有今日这一回,难保没有下一回,她日子难过倒罢了,最怕回家的谋划受妨碍。
原婉然考虑过直捣黄龙,对池敏辩白:“我和赵玦啥事也没有,只有仇怨。他和我相公过不去,拿我撒气,掳人报复。”
想归想,心有余而胆不足,喊冤念头才起便熄了。
为是赵玦心悦池敏,在心上人跟前孔雀开屏扮谦谦君子搏取佳人青目都来不及,要有人揭他的黑底拆他台,坏他好事,这日子甭说难过,估计直接不必过了。
尽管原婉然得过赵玦承诺永不侵害于她,毕竟教他狠狠骗过,不敢冒这个险。
为今之计,她打消和赵玦拉交情,化干戈为玉帛的念头,并且尽量疏远他,碍不着池敏的眼,就招不着人恨。
这时丫鬟来报,道:“主子,匡妈妈母子来了,其他人也都到齐。”
赵玦遂起身,在赵忠服侍下披上斗篷,往屋外打个“请”的手势:“请原娘子挪步。”
原婉然也披上斗篷,从丫鬟打起的暖帘底下步出房门。
她一出门,就瞧见匡家母子跪在院心,垂头丧气。
院子两侧都站了人,一侧是今日跟随她外出的流霞榭丫鬟,另一侧立着许多仆妇。那些仆妇里,有原婉然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认得的都是管事娘子,不认得的和前者装束打扮相仿,想来亦是管大事的。
那些仆妇统共二十来位,倒似包括园子在内,别业的管事娘子通通给召来了。
赵玦道:“原娘子,请坐。”
廊上设了两把椅子供她和赵玦落座,左右两端放着火盆。
原婉然见两把椅子并列,彼此离得不近,也不算远。
她探手将自己那把椅子拉远些,未料椅子沉,单手一下子拖不动。
赵玦眼角余光察觉那点风吹草动,立刻转头说道:“何苦来,已经伤成那样,现放着下人不使唤,还要自己动手?”
这回话里全无古怪,平铺直述一片柔和,原婉然暗自叫苦。
当着众人的面,你就别管我了,你一管,我不得罪池娘子也得罪了。
她强自陪笑:“天冷,挪向火盆坐,暖和些。”
赵玦静静瞧着她,教她又一阵心虚。
身旁丫鬟道:“原娘子,将椅子往这一个火盆挪近,就远了另一个,不如反过来,婢子将火盆挪向椅子,这样娘子离两个火盆都近。”
“……”原婉然无话可说,认真要取暖的话,确实该如丫鬟说的这么做,然而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着眼的是另一回事。
她寻思众目睽睽,自己离赵玦远些,消息传到归去轩那儿,池敏能少些不痛快。
现下丫鬟提出更好的“取暖”法子,她不得不从善如流老实坐下。总不能硬是躲到一旁,搞得像嫌恶赵玦,也不好对他实话实说:“玦二爷,我并非怕冷,只怕坐在你身旁,池娘子要吃飞醋。”
前者要得罪人,后者更是如此。
情人眼里出西施,赵玦肯定不乐意心上人教人说成醋缸,没准还嫌她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竟臆想池敏嫉妒她。
赵玦低眸拿小铜火箸拨手炉里灰烬,心知肚明原婉然从匡家小厮的詈骂里心生警惕,决意避嫌,和他撇清。
他默无言语,手里使的小铜火箸在炉内拨得稍重,投向匡家母子的目光凝冻如三九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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