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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拾壹】
    殿门开合的声音在夜里听来格外清晰。
    在昌庆宫外殿司夜的宫人被戚炳靖一一屏退,他带着一身雪夜寒气,未执灯烛地步回内殿中。
    床头,他本以为睡熟了的卓少炎正抱膝坐着。听见声音,她抬头看向他。
    戚炳靖的脚步稍顿了一下,心跳在胸腔内也稍顿了一下。
    他怎会以为她睡熟了?
    此事令他无法入眠,难道她就能如常入眠?
    “少炎。”他低声道,一面走近床头,一面快速搓了搓自己冰冷的双手,“是我扰你好眠了。”
    卓少炎看着他宽衣,等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去了何处?”
    戚炳靖转过头,答她道:“方才睡不着,故而出殿透透气。见到文乙,便同他说了几句话。”
    一字未瞒,一字未骗。
    她没说什么,将怀里揣着的手炉掏出来,递向他。
    手炉被她抱得久了,尚有丝缕余热,足够暖一暖他冷冷的双手。
    戚炳靖握着这小小的手炉,立在床头,低眼瞧她,因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故而并没有轻易开口说话。
    她心内纵有再多矛盾,再多挣扎,人依然在他身边,心依然在疼着他。
    这于他而言,已是足够了。
    暗色中,卓少炎动了动,重新躺下来。她以背对着他,忽而道:“我想家了。”
    戚炳靖看不见她的神情,她的声音落入他耳中,如隔千山一般遥远。而她说出口的这四个字,更是叫他一窒。
    她轻声又道:“可我在大平的家,早已没了。我本以为晋煕郡的鄂王府会是我的家,然而我竟错了。”
    他要的是帝位。
    他决意掀覆这晋室。
    他欲让江山改姓,重铸社稷。
    区区一个晋煕郡的鄂王府,如何能叫他满足。
    “炳靖。我若留在你身边,须得眼睁睁地看着你继续杀人,直到你终将晋室踏毁成灰,以取而代之……是不是?”
    戚炳靖将手炉搁下。“铛”地一声,重重震耳。
    他道:“是。”
    床上于是再没了动静。
    在挨着她躺下后,戚炳靖没再试图去抱卓少炎,亦没去握她的手。
    他的声音像是自胸腔中排挤出的一般,又哑又沉:“少炎,我不勉强你。你若难再付真心,我也不留你的人。”
    窸窣一阵后,他将一物塞入她的手中。
    卓少炎握住这带有他体温的一物,稍稍一摸,牛皮质地、边角毛糙……她的泪瞬间涌出。
    ——心,我不知该如何相付。人,你要么?
    ——要。
    如今她早非罪眷,她贵为大平亲王,她无须再借他的权、势以图大事,她不必再委身于他,而他除了她对他的情,也再无任何东西可以留得住她。
    当初她不知该如何给他这颗心。如今她却不知该如何收回这颗心。
    泪水越涌越多。
    她哭泣无声,然而整个人抖如筛糠。因他的话,亦因自己心口空无一物却血淋淋的痛。
    背后传来他低沉的喟叹声,继而整个人又重新被他圈入宽阔温暖的怀中。
    戚炳靖的手摸上她的脸,擦去她的泪水。他手上的粗茧刮得她脸生疼,引她哭得更凶。她哭个不停,他就一直给她擦泪。
    不知擦了有多久,她突然扯住他的胳膊,翻过身来,一头撞入他怀里,手死死地扣住他的肩膀,终于哭出了声。
    他对她不忍,亦不舍。
    她对他亦是不忍,更是不舍。
    戚炳靖感受到了她的这份强烈难抑的不忍与不舍,当即眉头一松,轻抚她的后背,任她在自己怀中放声大哭。
    他不怕她痛,她哭。
    他怕的是她不痛,她不哭,冷静决绝地离他而去。
    一直到觉出她哭意稍止后,戚炳靖才在她耳旁开口,继续之前未尽的话:“……但只要你还有一点疼我,还有一点不舍,我想要你摸一摸我的心。”
    他欲将胸腔打开,让她窥见他的心,让她碰触他的心。
    他所有的过往与经历,那些为人知或不为人知的,那些埋藏于最深处的黑暗与泥淖——
    他愿意毫无保留地向她敞述。
    只要她愿意。只要她不嫌弃。
    他难能有如此主动、恳挚、坦诚的一刻,令她不禁眼鼻又酸。面对这样的他,她又何以推拒得了。
    卓少炎只觉自己的心被他轻揉了一下,她随之在他怀里轻颤了一下。而后她将手从他肩膀滑下来,抵在他心口处,稍稍抬起头,道:“……你当年从军,并非为求历练,而是为了今日,对么?”
    唇息相触间,戚炳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他按住她的手,沙哑的喟息撩过她的额发:“不。是为了活命。”
    ……
    “四殿下。莫要做傻事。不然,死的必定是殿下。”
    文乙的声音低低地传入他耳中,他的肩膀被用力握住,连半步都进不得。这重重的警告与阻拦,很快便令他重拾神智、镇静下来。
    崇德殿内殿中的斥骂声犹未歇止。
    他弯垂脖颈,二话不说地抱着食盒退下,反身径直走出殿门。外面,呼呼雪风夹着如沙一般的冰粒狂扑到他脸上,他那因怒意沸燃的热血被渐渐冷却。
    继而他开始发抖。
    攥着食盒边角的手指发青发白,一动,指节就咯嘣一声。
    “四殿下。”文乙跟了出来,轻挥拂尘,喝退近处其余侍从。
    他僵僵地立在风雪中,抬眼,眼中亦如结了一层冰:“……文总管方才是故意引我靠近内殿,去听父皇与大皇兄说话。文总管是想要提醒我,大皇兄于内宮之中暗传我身世之谣言,想要借此夺我的命?”
    文乙不吭气。
    他又道:“可为何当我欲闯殿与大皇兄对峙时,文总管却说死的必定会是我?!”
    少年的声音冷硬而粗哑,眼中是愤,是疑,是痛,是骇。
    顶着风雪,他看着不肯开口的文乙,忽而冷冷笑了:“所有人都说父皇宠爱我。可他们从未见过父皇在私下里是如何待我的……”
    凡有三四分赏识,必有六七分戒意。每每投向他的目光中,多是冷然漠色。偶尔流露出父亲对儿子的疼惜之情,却总是匆匆一闪而过,何曾久驻于面。
    那些被宣之于口的宠与爱,全是给旁人听、给旁人看的。他何曾切实地感受过一分那宠、那爱。
    他本以为在儿之前,他更是臣。君父对儿臣,该当如此。
    可他或许错了。
    “是因那谣言,固非谣言?”他在冷冷笑罢,又怔怔地问了一句。
    今若要皇帝在他二人之间杀一个,死的必定会是他。原因无它,唯他不是皇帝亲生的罢了。
    文乙叹息:“四殿下。”
    他眼中的那层冰一点一点地消融,水雾模糊了他面前的皇城风雪。
    他五岁丧母。从五岁到十五岁,他在这宫中如履薄冰、谨慎图强,却因文武出众、屡受父皇嘉赏而为众兄弟们嫉恨在心,于人不可见处遭过的苦数不过来。可他从未深思过,其实那些苦,竟都不算是什么苦。
    这天下谁想要他的命他都可以不惧,除了一人。
    这人便是他的君,他的父。
    他抬起一条胳膊,仓促地将脸埋在袖中蹭了两下。然后他目光复杂地再度看了一眼文乙:“若非我幼时曾多蒙文总管相助,今日我必不肯轻信文总管所言。”
    他又问:“文总管,为何要屡屡助我?”
    文乙回看他一眼,目中浅露悲怜,没答他此问。
    然那一抹浅浅的悲怜之意,却令他瞬间忆起了当年。
    ……
    当年他不过五岁。母妃寝宫外,人来人往,个个面色惶怖。他懵懵懂懂地用小手扒住门板,想要往里面望一望,却被人不当心撞了一下,跌倒在地。
    “四殿下。”有人声音和蔼,从一侧将他扶起来。
    逆着光,他对上一抹悲怜的目光,不知怎的,这目光逼出了他不敢对旁人露出的、莫大的委屈及害怕。他揪着这人的衣袖,在这人的臂间大声哭泣,边哭边道:“他们都说,我娘亲没了,我、我……”
    这人叹息了一声,摸了摸他的头,教他道:“四殿下,哭得好。一会儿宁妃娘娘会过来,殿下一旦见到长宁公主,就像这样去抱住公主哭。只有把公主哭得心疼了,殿下往后在这宫中的日子才会有倚仗,才会不被人轻易欺侮。”
    见他只顾抽噎着,这人又嘱咐了一句:“殿下,可记住了?”
    ……
    那年,十二岁的长宁跟随协理六宫事的母妃来到昌庆宫中。宁妃嘱她在外等着,自入内去提问宫人。
    “姊姊……”
    男童带着哭腔的声音侵入长宁耳中。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怀里就撞进来一个小男孩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将她震得心口阵阵发酸。
    小男孩儿把头埋在她腰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姊姊,他们都说,我娘亲没了……”
    他的两只小手死死地抓着她的衣裙,无论旁边的宫女怎么劝掰都不动,仿佛她就是他唯一可以倚靠的亲人一般。
    长宁怔然片刻,伸出两只手,将他抱住。她轻声哄他道:“四弟别哭,还有姊姊在……”
    这时候,宁妃提了宫人出来,见状蹙眉。
    在她开口责问前,长宁已出声恳求道:“母亲不是一直想要为我生个弟弟么?不如把四弟领回宫中,正好陪我一道读书玩耍,可好?”
    宁妃犹豫着,上下打量紧紧抓着长宁不肯松手的小男孩。
    “宁妃娘娘。”不知何时,文乙出现在她身旁,目色平和地道了一句:“四殿下前日的课业,被陛下当着几个皇子的面夸称了好些句。”
    宁妃看了一眼文乙,目光旋而又对上长宁且求且娇的神情,颔首道:“便领着你的四弟一道回宫罢。”
    长宁欣然谢恩,低头看向他。
    他的一张小脸上挂满了涕泪,小手被长姊轻轻牵住。不多时,一张透着淡淡馨香的帕子落在他脸上,她一面温柔地替他拭面,一面道:
    “四弟是我戚氏的好儿郎,不哭,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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