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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月色下,是料峭的山影。
    雨停了,月亮又出来,假山掩盖了月,在脚底下晃出孤惶的黑色。
    晃着晃着,远处的风声渐渐也听出了哀鸣的味道,不知道在哀悼谁,不知道在为谁悲咽。
    红妆走神在想,这场雨真的是好诡异,短暂地在他们进出地牢之间下了个来回。如果它会哭,大概真的就是在为谢离忧哭。
    季寒初的手用力地在红妆的腰上收紧,将她的后背抵靠在自己的胸膛处,下巴抵住她的发顶。“红妆,你受苦了。”
    红妆听得迷茫,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很清明,里头找不出什么爱恨,只有彻骨的痛。
    他缓了好一会儿。
    好不容易才从痛楚中慢慢找回点力气,季寒初把脸埋进她的肩窝里,细细的颤栗从指尖传遍全身,他抓紧她的手,甚至连说话都是疲惫的,似乎费尽力气。
    “你得活着,好好活着,我的一生还放在你的手里……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了,我们回南疆看星星,带离忧一起……”
    “报恩还是报仇,我都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你第二次。”
    顿了顿。
    “我不会忘你第二次。”
    红妆微微愣怔。
    半晌,她把手覆盖上他的头顶,像师姐每次安慰自己一样,笨拙地安慰他。
    “嗯。”她轻轻地说,“那就说好了。”
    ……
    谢离忧的尸体被他们抬出来,季寒初熟悉季家地势,巧妙避开了探子和护卫。
    他们带上他,一路向河边奔去,找到一处开阔的地界,在他身边堆满了木枝和临时买的纸钱。雨天地湿,第一下的时候没点燃,季寒初握着火把去点第二下,勉强燃起火星。
    火星从一点点变成冲天大火,渐渐将季寒初的尸体掩盖。
    灰烬飞舞,在将明不明的天幕下,带着点点猩红的火光,将谢离忧燃成齑粉。
    这个人的生平和他在尘世里的一切,也都随之消失殆尽。
    一把火,什么都没了。
    过了许久,久到东方出现微光,季寒初呆呆地看着一地灰,不知道该怎么办。
    红妆慢慢走过去,打开早就准备好的白瓷青花的骨灰坛,将骨灰敛进去,等盖好盖子,才抱着坛子走到季寒初面前,问:“接下来去哪儿?”
    季寒初静了很久,他似乎不敢看那个骨灰坛,恍惚了一会儿,又转头往身后来路看过去。
    他仿佛生了错觉,好像谢离忧并不在那个冰冷的坛子里,只要他一转头,他还是会挺着胖乎乎的肚子,抱着头滚过来,小声嗫嚅:“我就过来看看,别给我下毒,千万别给我下毒……”
    要不就是踩着欢快的步子,挤眉弄眼地到他身边,“老三,我最近听得一秘辛,看你是朋友才告诉你……”
    或者郁闷地躺在屋檐,斜眼看他,抱怨戚烬这个月又扣了他第二门多少多少钱,害得他这个门主当得好憋屈……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人死如灯灭。
    “先回客栈,安顿好他。”季寒初轻声说,终于抬起手摸了摸那个骨灰坛,手心微凉的触感传来,“再去季家。”
    去季家。必须去。
    天亮了。
    可有些人,再也见不到世上新的日出。
    有人觉得谢离忧并不重要,对他弃如敝屣,可他不觉得,他要为谢离忧讨个公道,他要亲口去问一问——
    为什么不让谢离忧看到新的一天,新的太阳?
    为什么要把他的罪孽惩罚到谢离忧的身上?
    为什么、凭什么谢离忧的黄泉路要一个人孤单单地走?
    凭、什、么。
    *
    姑苏季家,五扇门。
    春雨过后,清晨微冷,守门的两位侍卫握紧长刀,面色犹疑地看着面前的人。
    立在他们眼前的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面容很眼熟,正是不久前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的三公子,通身黑色,袖口紧束,面容冷然。而站在他身旁的红衣女人则有着一双邪气的眼睛,给人一股说不出的诱惑,只是眉目流转不知怎么隐隐约约泛着一股冷劲,瞧着就凉飕飕的,让人望而却步。
    他们平日虽然与三公子接触不多,但印象中他是个很和善的人,从不会持着这样的冷色,况且他早已与殷家小姐定亲,怎么身旁还带着个女人。
    是以,他们不敢掉以轻心,再三确认:“三公子找二公子是要做什么?”
    “啧,问得真多。”女人不耐烦地呿声,她手里拿着把精绝的弯刀,把玩似的随意转悠,幽幽道:“去杀他呗。”
    “你……你你!”侍卫大概没见过这么猖狂的人,你了半天才想起来拔刀,只是手才按在刀柄上,就见自家三公子猛然出手,极快地在他们的手腕上点了点,登时整条手臂都麻得没了知觉。
    女人握着刀,将刀锋抵上他们的脖子,抬起风情近妖的面庞,问:“最后一次,季之远在哪里?”
    侍卫面色煞白如见鬼,哆嗦着抬手,指了指第四门的方向,颤抖着声音道:“在、那儿……”
    女人把刀更近了些,刀锋登时染血,她似想起什么,又问:“那什么弩,他都放在哪儿的?”
    “不、不知道。”侍卫不停往后挪着,斜眼去瞟季寒初,却见他根本无动于衷,只得哀求道:“我真不知道,但是,但是第四门的武器都在,在兵器库里……”
    回应他的,是一脚狠踢,正中二人心口,然后下巴被迫抬起,捏开嘴唇,有什么艰涩的东西塞进嘴里,顺着喉头滑下。
    女人眯起眼睛,笑容甜蜜,看着他们,话却是对着季寒初说的:“你看清楚了,我可没杀人。”
    侍卫一愣,“什么?”
    女人慢悠悠地说:“就一点好东西。”
    她指了指外头,“大家都睡了,你们也好好地睡吧。说不定醒来以后,还赶得及给你们二公子收尸。”
    说完之后,嗤笑一声,拉着季寒初头也不回地走了。
    *
    没有其他人。
    偌大的院落,开阔的高台,金光挥洒,却只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轮椅上。
    他像是累极了,正在闭着眼小憩,又像是已经对漫长的生命感到厌烦,正准备坦然接受将死的局面,或者说更像一切已成竹在胸,所以他丝毫不惧。
    但无论哪一种,都和季寒初无关,他既然已经来了,那目的只有一个。
    “为什么?”
    季之远坐在轮椅上,慢慢睁开眼。
    他看着前方,重重叠叠的远山上,云雾缭绕,金光将它们划得支离破碎,半片山是金色,半片山是黑暗。
    阳光真好啊,人人都喜欢旭日,因为驱逐黑暗是人的本性。
    没有人在意那片黑,凡人的喜怒哀乐都这么直截了当,审判也这么不留情面。
    他们恨黑暗可能带来永夜,却没想过它也曾想让星河布满苍穹,照亮人间。
    他们厌他,天生残疾,罪孽之子。
    那干脆就真正弃掉善良,反正,他连血液都是肮脏。
    他罪该万死,他十恶不赦。
    那又怎么样。
    尽管来审判他好了。
    他的名字,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暗示了他不被重视又破败颓唐的人生。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该死的名字,该死的人生。
    长风猎猎,吹过耳畔,掀起一切未昭雪的冤仇。
    “没有为什么。”季之远抿着嘴,真心实意地笑了,他将手合在身前,往后倒在椅背上,面色甚至是淡然的,“因为我恨你,所以我杀了他,这个答案够了吗?三弟。”
    季之远嘴唇翕合,剧痛像利刃入一样在心口蔓延,眼前季之远云淡风轻的笑。
    天地浩荡,高台之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像纠缠在一起的两段不同的人生。
    可笑,都可笑。
    “我的好弟弟啊,你都想起来了吧?”
    季之远抬起手,触摸到了季寒初的发顶。
    他的人生从开始就是一场阴谋,活到现在,在苦海里挣扎沉浮,恐怕第一次笑得这样放肆。
    “你真好啊,从小所有人都疼你,长大了所有人都敬你。父亲拿你当亲儿子,二伯也拿你当亲儿子。你有亲人,有朋友,家主的位置是你的,小湮儿也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可我呢?我只有那么几个亲人,我只有我娘,只有芳姨,只有外公……”
    “可为什么你连他们都要从我身边夺走?”
    “我为什么不能恨你呢?”季之远喉间沙哑,话音却轻快无比,“十岁那年,母亲要父亲同我们一起去祭拜大哥,可他拒绝了,甚至将自己关到书房里,不闻不问……可是第二年,我却看到他带着你和谢离忧一道去祭园,去给大伯上香。你们看起来真好,像极了一家人……可我大哥才是他的亲儿子,他为什么连自己儿子的忌日也不愿意去看一眼呢?”
    “你是小医仙,你医术高明,可你知道我的腿伤每到湿寒天气便会疼痛交加吗?你知道我什么没有告诉你吗,因为父亲不允许!他不准任何季家的人为我治病!他恨我娘,连带着也恨透了我!他存心要我死!”
    季之远原本是淡然的,说着说着,眼眶便泛起微红,后面更是崩溃。每一句话都像放在刀锋上割肉,每一句指责都像烈火里熬油。
    太痛了。
    他也有血有肉,他也并非生来无情。
    他也曾渴望家庭和睦,父亲关爱,也想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可后来呢。
    季之远浑身颤抖,死咬牙齿,手指狠狠用力扣住轮椅把手。
    “我不要苟且,我要你们所有人同我一起下地狱,给我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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