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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会儿还早,卖芽糖的店铺还没关门。
    春夜凉寒,街道上人却还是很多,季寒初牵着红妆的一根手指头,牵到了店铺门口就放开了。
    现在是早春,草木尚在凋零,夜色下露气重,但怎么都沾染不到季寒初的身上。他穿的还是那一身青衫白衣,一年的时间没让他改变多少,心肠依旧软,气质也依旧端正,可能因为受过重伤,身段比以前瘦了些,有种被磋磨的脆弱感。
    但红妆知道,他从不脆弱,他比任何人都强大。
    季寒初走到芽糖铺子前,低头挑拣。铺面里的芽糖不比路边,样式做得很精致,刻出各种模样,老虎的、兔子的、猴子的……活灵活现,看着令人垂涎,舍不得吃到嘴里去。
    季寒初招呼红妆过来:“自己看看,喜欢哪种?”
    红妆嗜甜,哪需要他说,脑袋都探到铺面里去了。南疆是没有这么好看的芽糖的,这得江南才有,江南小姑娘最有闲情逸致,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乐得费神费工夫。
    红妆也喜欢得紧,挑来挑去,选了好几样,满满当当装了一整个油纸包。
    待还要再拿,腕子就被季寒初捉住了。他把她手里那块巴掌大的凤舞状的糖放回去,“不许贪心了,小心吃多牙疼。”
    红妆气鼓鼓地甩他的手:“我自己付钱,不用你给钱。”
    季寒初:“那也不行。”
    说完根本没商量的余地,就准她拿这一包,付了钱就要走。
    卖芽糖的是个年轻小娘子,许是第一次见到季寒初这样的男人,看得眼睛有些直,见到他要走,竟不管不顾地伸出手去拉了他的袖子。
    季寒初和红妆懵懂转头,就见烛火灯笼下,小娘子红着一张俊俏的脸,声如蚊呐:“公子,公子要不再挑些吧?”
    红妆霎时变脸,霍地上前,全身刺都竖了起来,像只着恼的小刺猬。季寒初看看她,又看看卖芽糖的姑娘,眼里泛起一丝笑意,伸手拦了红妆,冲姑娘说声“不用了”,转身就走。
    等走了好一阵,察觉怀里的人不再挣扎,才松开她,笑道:“怎么又气上了?”
    红妆恨得拿芽糖砸他:“很好看是吧?”
    季寒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接住油纸包,懵懂问道:“什么?”
    红妆气得去咬他:“就是那姑娘,你看人家看得眼睛都直了!”
    季寒初一头雾水:“我哪有……嘶,松口,快松口……”
    红妆松了口,一套掌法毫无章法地往他身上捶,季寒初就站着任由她捶,等她捶累了,才气喘吁吁地问:“我问你,我和她谁好看?”
    季寒初顺着本心回答:“你好看。”
    红妆这才顺了气,拿回他手里的芽糖,挑了块放嘴里嚼,但嘴上还是不饶人:“你最好是说的实话,不然你信不信……”
    季寒初怔了怔。
    这一瞬,铺天盖地的熟悉感像海潮涌来,要将他彻底淹没。他闭了闭眼,耳边依稀响起一个声音,不知道是谁在说:
    【不然我挖了你眼珠子。】
    再睁眼,十里长街像都静下来,远处近处有模糊的灯影,柳枝微垂,烟薄袅袅,夜幕苍穹下,所见所闻都成了一副蜿蜒的画。画像里,捧着芽糖的女子回头,含笑望着他,烛光在她的面上洒下不重的影,她向他笑了笑,说道:
    “不然你信不信,我挖了你眼珠子。”
    风吹来,灯笼微微晃动,脚下影子也跟着晃动,重重叠叠,似海浪一层一层,追赶着袭来,澎湃着过往。
    他被淹没了。
    在这片微微寂静里,季寒初突然笑了。
    他先是摇摇头,心里感慨,不知以前的自己到底是如何受得了这种折磨的。望见红妆的眼眸,这种感慨又化作释然。
    他上前,挑眉低头道:“他一定很喜欢你。”
    这话他今天说过两遍,可这次却十分笃定,没有了半点猜疑。
    他一定很喜欢你。
    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红妆猜不到他心里弯弯绕绕的细腻情绪,听他这么说,咬牙切齿地嗤了一声,气哼哼地瞪着他,又摸出颗芽糖塞进嘴里,嚼得嘎嘣响。
    季寒初一下抽走她的糖包,牢牢捏在手里,“不许再吃了,明天醒来真要牙疼。”
    红妆去抢,没抢到,抓着他的手又要下嘴,被季寒初牢牢制住。
    他一手把糖包举高,一手捏着红妆的两颊,把她柔软的颊肉捏出凹痕,嘴嘟成个外扩状,露出点点可爱的贝齿。
    红妆恨恨地要踢他:“你干嘛,放开我。”
    话音绵软又娇嗲,听着让人觉得心头一麻,像小小的爪子在挠着心肝,挠得人直痒痒。
    季寒初失笑,左右晃着她的小脑袋。
    他个头高太多,红妆踮着脚也拿不到糖,他学她也踮脚,垂着眼一副探寻的模样:“还想咬人?让我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小野兽长了这么锋利的獠牙。”
    红妆急了,气上心头,两手成拳虎虎生风,一顿乱打。
    季寒初笑得站不直:“白长一口好牙,可惜手太短,打不着。”
    “……”
    红妆打不过他,也抢不过他。从他接开阳那一刀她就知道,他之前必定瞒了武功,开阳是难出其二的绝顶高手,季寒初可以接他一刀,制她更不在话下。
    可她虽然打不赢他,但她总有办法要他让步。
    红妆抓着他的手,可怜兮兮地跟在他身后。季寒初气定神闲,两手背着,那包糖就在她面前晃啊晃,偏就是吃不到。
    红妆拽着他的袖子,小声说:“我吃一颗,就一颗。”
    季寒初没反应。
    红妆拉着他的手臂摇啊摇,“季三哥哥,就一颗。”
    她这样撒娇,季寒初根本受不了。他解了油纸包,拿出颗糖给她,看她欢欣鼓舞地吃下去,真的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
    后来那包糖还是到了红妆的手上,他们回了客栈,刚进门,店小二告知他们前一日的房钱还没结清,季寒初便掏了金叶子让红妆去付钱。
    红妆得了糖,开开心心地就去了。
    季寒初敛着袖子站在门边,默不作声地抬眼望向窗边那一桌。
    开阔的大堂内,那一桌坐着两个打扮极为江湖气的男人,在来往人群里并不显眼,只是眼神实在腌臜,脑子里都转着淫邪念头,平白添了几分流气。
    旁人的为人处世,季寒初向来不爱管也不会评议,但事情牵扯到了红妆,他不能不管。
    那两人真以为他不会什么武功,交头接耳商量着今晚的计划,下药、绑架、杀人、抢劫……一应俱全,明显不打算给他们留活路。
    季寒初听着听着,初时还能忍,待听到他们商量着把红妆玩够了再送到妓馆卖个好价钱,什么“千人枕万人骑”的话都冒了出来,心里那口气是再没办法忍。
    他踱步过来,坐到他们不远处的桌边,状似无意地挑起桌上筷筒里的一根竹筷,肘部不动,手腕轻轻一甩,竹筷便像带了千钧的力重,只听见“砰”的一声,狠狠打在其中一人的后颈处。
    连呼痛声都没有,身子一软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周围的人目光霎时聚集到此处,这人的同伴慌得喊了他两声,抬头望见一片惊惶里唯独远处一桌,男人抱手而坐,目光清冷暗含警告,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登时劈手亮出长剑,往他脑袋上砍。
    季寒初轻轻地避开,做派仍是慵懒,只是懒洋洋地抬起手,分明没带任何力道,却精准地夹住来人的剑身。
    手指使力,硬是让人抽不出剑。
    那人见周围观看的人越来越多,实在舍不下面子,抬手劈头盖脸打来,又被季寒初避开,这下连剑都拿不准,被一个手刀削了力,长剑翻飞,转眼便到了季寒初的手上。
    来人:“你,你想做什么?我和我兄弟同你无冤无仇,你凭什么为难?”
    季寒初执着剑,眼神淡淡,开口道:“有仇。”
    来人怒喝:“放屁!有什么仇,我看你这人做派文雅,张口就是信口雌黄,你是哪一家的,有种报上名来!”
    季寒初端起剑,手指夹着剑身,稍一使劲,“咔哒”一声后,剑碎成了好几块。
    来人登时噤声,半是惧怕半是恐慌地望着他。
    红衣姑娘的相公竟是个练家子么。
    季寒初把剑柄丢了,拣了块剑片,往他手上一丢。那人以为是什么厉害功夫,吓得连退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惊出了一声冷汗。
    可那剑片只是轻轻划破了他的手掌,并没有伤及其他。
    他惊恐未定,扶着桌子站起,还未破口大骂,就见面前的青山公子负手过来,低头看他道:“众善奉行,诸恶莫作。多行不义必自毙。”
    那人怔怔地注视着他,已是知道他们二人绝不是这男人的对手,他们谋划的事情肯定叫他听了去,就是不知道他会如何报复。
    季寒初却是云淡风轻地说完这一句,往后旋身,大步上了楼梯。
    阶梯之上,已将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的红衣女人娇笑着跟上去,头埋在他身前,笑个不停。
    季寒初无奈:“有什么好笑的?”
    红妆将他的手臂圈在怀里,“原来小医仙还会给人下毒。”
    季寒初默然。
    他在剑片上抹了毒,要不了命,但会让人难受很久。
    他的医德不允许他谋害他人性命,但他的心亦不许他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们。
    他默默红妆的手,还是冰凉,扯开话道:“我回去准备下明天的药,你既买了糖,就一定要乖乖喝药。”
    红妆站在门前,乖乖地点头,应得很好。她怎么听不出来那两人想做什么呢,季寒初替她出气,她高兴地不得了,边应声边推开门。
    门一开,烛火晃动两下。
    地板上的两个人影也跟着晃动两下。
    一只属于男人的手伸过来,径直在红妆脑袋上敲了个脑瓜崩,“嘎嘣”的响动后,红妆懵懵地抬起头,望见一双低眉端详自己的脸。
    一旁的季寒初已抽出了袖中刀。
    男人却像是完全看不见他,只细细打量红妆,突然微微一笑,抬手比划不停。
    【傻小孩,怎么又瘦了这么多。】
    与此同时,女人温柔的声音响起——
    “小哑巴,不许欺负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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