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迟重复了一遍,愈发觉得它堪称绝妙好词。驯服一个人没法带来成就感,反而这个词汇给她无比的快乐。
没有凭据,只是一种感觉,“快乐”两个字本身就很快乐。
李承业早上醒来,就看到周迟坐在山峰一处凸出来的台子上,身边放着那本《温君蕙传》。她托着下巴,饶有兴味地打量他。两人于山峰之下对坐,一左一右,一高一低,两尊门神似的。
李承业的头发比昨日更糟糕,胡乱地散下来,脸上两个青黑的眼圈。反观周迟,衣裙、环佩、发冠,一丝不苟。
周迟微微笑了,她算是知道,阿瑛为什么瞧上这个人了。他紧锁的眉头,他淡青色的胡茬,都在无言地诉说他的郁郁不平,这郁郁不平是世道或者他自己施予他的,反过来成为他天然的陷阱,阿瑛跳了进去,太迷人了,太诱惑了,她都快忘了自己的本性,想以自己的嘴唇、双手、胸脯抚慰这个失意的男人,拯救一个有理想却不得志的陌生人。
周江澜年岁比他小上许多,也有过难以与人言说的经历,他的痛苦未必不及李承业,但他不愿展示自己的伤口,且羞于得到他人的同情,他会试图遗忘或者改变,这对他来说要简单得多,他适合这条路。
周迟深知,他人的注视也是能杀人的。
她在几天前还觉得他不会保护自己,傻乎乎的,被亲近的师兄利用,不懂得反击,然而在此处,在这片山林中充满阳光的上午,她又推翻了先前的想法。她认为,周江澜非但不傻,还很聪明,换做任何一个她所知道的人,那个天真纯善的周江澜早就被杀死了。
想到这里,周迟既忧心,又很是烦躁,情绪一直在扰乱她。她看完一本书的习惯是抛开它,花上一点时间静静地思考,然而她方才所想的都是些与之无关的事。
李承业在下方看她时而叹气,时而失笑,时而静止,时而乱动,乱动的时候撑在岩石上仰头看天,两条腿船桨一样来回划。
他看了一阵,嫌弃地移开视线。
过不一会,周迟指着小山峰一处相对光滑平整的岩石:“李大将军,帮我个忙,拿你的剑,在这刻叁个字。”
李承业问她:“哪叁个字?”
周迟在心里为他鼓掌,他在短短的时间被磨成一柄既锋利又听话的刀,她给出微不足道的悬念,他就顺着往下走。
“昔有叁大山长与八大道人于都城外小吾山论道,我和我该死的父亲都在场,双方不分上下,要散场时,我父亲突然增设一道考题,且由他评判。这之后儒者败北,小吾山从此改名论道峰,可叹,他之道即天地之道。我想,此山无名,不若将此山命名为悟道峰,与之呼应。”
“悟道?你,悟道?哈,哈哈哈哈。”李承业笑清醒了,“你悟什么了?头顶冒烟了?天上亮金光了?还是你家先人活过来,揭开棺材板上你身了?什么都没有,靠一张嘴装神弄鬼?”
周迟遭到抢白,有些看不懂他:“你何至于此?”
李承业又笑了几声。
周迟竟也不生气。
她品评完此人形貌,转向他的谈吐。
她还是更喜欢清亮一点的声音,比如周江澜那样的,他一开口,春天就来了。李承业声线低沉,配合他平淡的腔调,像一群扰人的蚊蝇,食腐肉的乌鸦,或者仙宫深处的钟,并非怀着震慑恶灵的目的,有人要它响,它便响。
那口钟存在于她记忆深处,此后她一听到低而闷的声音,就没来由地紧张。
李承业笑够了,问周迟:“你平时也这么跟小七说话?”
周迟立刻瞪向李承业:“你别提他。”
“做什么?”
“他怎么对你的,你又怎么回报他的?”
“我干什么了?”
“远的不说,就说中秋前一天。你不回我家弟弟的信就罢了,连看都懒得看就随随便便放在一边,这是做人的道理?是个人,有点脑子都懂怎么做。”
“有必要回?”
“当然,这关乎心意。”
“心什么意。”李承业知道不妥,却也没怎么考虑,顺着自己想法往下补充,“小七他又不是个女人,男人的信,我有什么好回的。”
“罢了。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
周迟放弃争执,看了会天,又看了会自己的指甲,低头见李承业在看自己。
她问道:“你在看我?”
我在看你。
李承业没有这么说。
他道:“你坐那多久了?”
“嗯?”
“这儿昨晚下过雨,地上坑坑洼洼的,你那搞不好有蛇。”
“不会吧?”
“不知道啊,反正蛇最喜欢阴凉的东西。”李承业陷入儿时的回忆,“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很偏,地上有青蛙、田鼠,也有蛇,有的时候房梁上面就吊着花花绿绿的长虫,嘶嘶地吐信子,脑袋支棱起来,最大的有我拳头那么大,挂在我头顶,拿它那叁角眼吓唬人,谁看了都心慌。我离开家之后,见过的死人比那还多,都没被这么恶心过。”
李承业自顾自说话,没人搭理他。
他说完之后才感觉自己讲了一堆废话,回头一看,周迟已经离去了。
他拿溪水抹了把脸,抓紧跟上。
他道:“你怕什么?有我在。”
周迟只作没听见。
李承业跟在她身边:“去哪?”
“行野径,越天堑,过山岭,入南州府。”
“放着水路不走,走旱路?”
“你昨夜发热,可能伤口起了炎症,我带你先去找医生瞧瞧。说起来,还有一样,既然都说清楚了,你以后就是我的下属,别想造反。”
周迟扬鞭,轻轻打了一下马背。
路越走越窄,两人一直走,来到一处峭壁上。
松林起了风,涛声一浪接着一浪。悬崖下是深不见底的江水,曲折而湍急。
彼端还有峭壁,两座山崖间原先有一条软桥,现如今垂挂在山崖那头,这头的绳子被割断,切口不齐,且有几道反复的痕迹,显然人力所致。
周迟翻出地图,找出另外的路,又看了看天光,牵着马往回走。
李承业见崖边一棵几人合抱粗的青松,扎稳身形,举剑连挥二叁十下,向这松树砍去,剑气过处如飞瀑流泉。渐渐地,那树支撑不住,隐约有朝对面山峰倾倒之势。待李承业最后一剑斩下,大树终于应声而倒,山林震动,四下皆惊,只听一阵急促的猿猴呼啸声和鸟雀鸣叫声仓惶而起,纷纷乱乱,又迅速没入深林。
周迟也心有所感,原路返回山崖之上,恰好看到李承业收剑,而那棵参天巨树合腰而断,变为一支横木跨在两山之间。
“逢山开路,有趣。”周迟望向崖底,“沉将军教你的?”
李承业看着她:“你先走还是我先?”
周迟一笑,道:“你先。”
李承业道:“你不用担心,我不动你。”
周迟道:“你有没有试过背对其他人?”
李承业道:“怎么?”
周迟道:“我说过,要给你选择权。这是第二道考验,我想知道,李将军是不是真的信任我。”
这声李将军倒顺耳,比她平日叫的“李大将军”好听多了。
李承业让步,背向周迟,一人上了独木桥。
周迟离开江城之后,并无旁人知晓她的踪迹。
沉将军和周江澜都在找她。
从老太守的围场下山,往南走,到江边线索就断了。城南渡口发生过激烈的打斗,听报案的船夫说,见过一个道姑打扮的小娘子,姓周,大约十五六岁,看起来很富有,至于身份、去向、随行之人,这些就不得而知了。
关于周迟的情报,李家也得到了一份一模一样的。
李家的情报网遍布四海,可谓无事不晓。
李一尘还滞留在江城,都城那位丞相已经派人催过,但他迟迟未动身。
情报到他手里时要先经过一名老者。
向周迟下格杀令的也是一个老人,今年是他来李家的整整第五十个年头。
他对前代家主极其忠诚,当初前代家主要出海,他极力反对,为此还违抗过李一尘的命令。
李承业并不了解老者和李一尘的关系,也没去想过。而周迟猜到了一点,出于私心,她不会帮他。
青天白日,老人坐在院子里喝酒,两颊晕成酡红色,昏昏欲睡。他白日一般不饮酒,但现在他很高兴,喝酒能让他愈加快活。
他今日画重金买到了一幅画——也不全然是这样,卖家拿到钱,转身出去,他的下属从背后刺中了那人的心脏,还在脖子上补了一刀,于是钱又回到他手里,沾了血,倒也无事。那画是一个英俊的少年,他曾经在江城邻镇见过,除了相貌,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今时今日,因为这画,那少年变重要了。
他想着要怎么对待这个少年,慢慢合上眼。
再睁眼时,酒壶已经空了。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叫人添过,连自己刚刚是否睡着都忘了,他最近记性不太好,也许人老了都难免如此。
老人拿着酒壶,准备再喝几杯,瞥见院中还有一个人,眼前一白,战战兢兢跪下,酒壶也落到地上,壶底跌碎,清脆的一声响。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和画上的少年相比,各有各的俊俏,只是他看起来不易亲近,不像那小少年。
男人启唇:“找到了?”
老人答道:“是,当初送入仙宫的人都有画像作为记录,有一批流落到黑市。我绝不会认错,这就是这个叫小七的孩子。”
“再去喝一杯吧,我给先生备了好酒。”
白日饮酒未尝不可,他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您是想,当面感谢他照顾公主?”老人微抬起头,小心试探,见年轻男人没有反对的意思,说道,“我去派人安排。”
男人摆手,让他出去。
庭院空无一人,只有他与一幅画两相对望。
这画显然下了功夫,技法讲究,动静相宜。画中,灰衣少年在树荫底下洒米粒,一群雪白的鸽子簇拥着他,他肩上停了两只,头顶还有一只,鸽子羽毛是凌乱的,在他身上却很美,这符合他所崇尚的规则。
男人凝视着画中人的脸。
他透过画上的少年,好像看见了另一双眼睛,追逐他,挑衅他,再毫不留恋地离开他。他们都一样,从眼睛就能看出内在的坚韧。
“真遗憾啊。”
李一尘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