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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的各大商道。
    而另一小队分支,显而易见,不出沽离镇, 反往更为幽僻无人的窄小道口徐徐前行。
    程避佯作车夫, 面巾遮脸,混在车队末尾, 路过分叉口的时候稍事停顿,由那路中央的看守人高举火把,探手前来,在车棚外围用力敲了两敲。
    半晌,仰头向程避道:“……往山上的啊?”
    他说着是往山上, 也不说是往哪个山去。程避不知如何应答,便匆匆点头,说了句“嗯”。
    那人又往棚外敲过一阵,听着声音发沉,不由疑心问道:“装的东西很多?”
    ——能不多吗?加上里边儿强塞进去的两大块头,人数足有六个。
    程避心里是这样想的,答却不能这样答。于是闷闷清了声嗓子,故作硬气向那人道:“这是别人要的东西,究竟多少分量,我哪儿敢管?”
    经他这么一说,那看守人约莫也是会过意来了,只凑近前去多看了两眼,并未掀开车帘朝里细探。随后勾手挥了挥火把,直接让路放行。
    程避埋头松了口气。殊不知车棚里另外三人,刀剑都已准备好了,就等人家一句不放,保准出手削他个天翻地覆。
    好在眼下夜深路远,货品运输的时间极为紧迫,一批车队的末端还贴着另一批车队,自不远处窄小有限的通口处不断显露而出。
    ——驾车的人急着赶路,看守的人急着偷懒。这样一来一回,一进一出,程避前后满是堆积成山的马车箱货,很容易就能躲在车群里浑水摸鱼。
    马车离开黑市一带围筑而成的灰矮石墙,便不再设有关口以及连夜不休的看守之人。
    彼时夜已过半,正值雾浓生寒之际。程避紧眯双眼,仔细朝前路看过半晌,随后转身扭头,压低声音对车棚里道:“再往前全都是山路,还要继续走么?”
    哗啦一声,车帘被人往上掀开。薛岚因折身从里探出半颗脑袋,待得确认四下无人尾随之后,才凝声向程避问道:“刚才从黑市来的那批车队,现在都往哪儿去了?”
    程避道:“很多都散了,估摸是往镇外去了。剩下一小部分,瞧着方向,该是准备朝山上走。”
    薛岚因问:“前面什么山?”
    程避张了张口,还没能说出一句话,从枕已在后慢悠悠地道:“走小路径直绕过两座矮山丘,就是你们心心念念的聆台山。”
    “没问你。”薛岚因冷道,“一会儿挨到视线宽阔了,你自己找个地方下车,别和我们挤在一路。”
    程避看出来了,薛岚因对从枕态度有异,而且显然已到了一种算是恶劣的地步。他想不通为什么,一时也插不上话,便只听从枕低低笑了一声,颇有些意味不明地道:“为什么必须下车?我也要上聆台山啊……没了这辆运货的马车,我一个人怎么上去?”
    “那行,车给你,等会儿我们下去。”薛岚因刻不容缓地道,“管你上不上聆台山,和我们没多大关系。”
    他这话一说出口,摆明要和从枕划清界限。是人都听得明白,程避不敢吭声,从枕也只是在笑。
    如是僵持半晌,忽闻车棚里一阵箱盖响动,晏欺缓缓探出半面手掌,一把掀开车帘,薛岚因一下子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去搀他胳膊。不料晏欺抬手往外一抽,神情冷漠,顾自在车前坐了下来,转头问程避道:“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程避没想到晏欺会突然出来,惊讶之余,出于礼貌,还是迅速开口答道:“再走一天左右的路程,便能到聆台山了。”
    晏欺不置可否,只凝神观察前方一条细窄多碎石的山路,其间隐有车轮折痕,弯曲数道,大多是往统一方向的印迹。
    “跟上去吧。”晏欺道,“如果人血最终送往的目的地当真是聆台山,也许借此机会,可以找到藏匿云遮欢的地方。”
    薛岚因平白受得晏欺半天冷落,此时也顾不上心里委屈,只听他说要上聆台山,便拧了眉头,立马出声反对道:“你别去……有什么想查清楚的,我代你上山便是了!”
    他刚刚说完这句,也料到晏欺并不会理他——果然,晏欺权当薛岚因是一团空气。说话不听也就罢了,甚至看都懒得看他,半晌沉默过后,仅是面无表情地向程避叮嘱道:“前面人怎么走的,我们就怎么走,中途不许停。”
    程避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薛岚因,只觉他脸色难看得骇人,好像下一刻,便要扑上去将人生生撕碎似的,彼时全身上下,都在无端透出一股阴冷沉郁的戾气。
    程避没胆子开口说话,只瑟缩着扭过头去,继续专注于挥鞭赶车。
    晏欺交代完事情,约莫嫌着车外风大,便只身一人回到车棚,车帘齐刷刷往下一拉,彻底与薛岚因隔开一道空间。
    薛岚因也是被晏欺刀子般的倔脾气给刺得厉害,眼下脸色一阵青黑,说不出的怒火频频燃烧在心底,却是化成委屈,压抑,以及无法言说的躁动与不安,此刻无处能够疏解,亦无处得以宣泄。
    他弯腰坐在离晏欺不远的地方,一帘之隔,将脑袋深深埋入膝盖里,听着耳畔反复加快的车轮滚滚声,逐渐掩盖归于麻木沉寂的心跳轻响。
    这并不是两人第一次发生争执,但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晏欺不会真的气他,顶多嘴上摞一两句狠话,事后哄一哄,抱一抱,用不了多久也就没事了。
    但这一回,薛岚因是太过心急,脱口说出晏欺最为忌惮避讳的一连串话,伤了他的自尊,而且一次伤得透底。
    薛岚因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他出发点从来不是为和晏欺争出一个高下。他只想用自己的力量,试着去保护一心深爱的那个人,付出什么代价都好,只要晏欺还活着,好好活着,在他身边,他死都心甘情愿。
    薛岚因一人坐在车头,埋头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程避在旁赶着马车,有点看不下去。片晌过后,忍不住侧身对他说道:“师叔那样好强一个人……你适才说那些话,不是主动寻不开心么?”
    刚巧从枕也在车棚外边儿坐着透气,一听程避提及此事,不免轻飘飘地跟了句嘴:“……我早说过,晏先生不需要你时刻跟着护着,你这般执拗到头,也纯粹是自找麻烦罢了。”
    薛岚因不想说话,许是当真有些伤着了,尤其在旁边还隔有一个从枕的情况下——晏欺和他闹矛盾,程避又死活听不懂人话,一肚子苦水穷憋着,简直就是备受煎熬。
    三人各在车头占据一角,薛岚因不开口,程避也没再吭声,从枕自当识趣闭了嘴巴,索性一路沉默到底。
    马车颠簸着驶过第一座山丘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山里雾色偏浓,湿气也正缓缓逼人肺腑。
    薛岚因半眯开眼睛,吸了吸鼻子,似隐约嗅得一股诱人的香气。
    恰好此时程避拉停了马车,将车头靠往路边,引得劳累一夜的马儿去喝水吃草。
    薛岚因顺势朝外一看,便见前方不远处稀稀拉拉停有几处小摊儿,其间白烟袅袅升至上空,是有人正赶早揉着米面包子拿出来卖。
    薛岚因心念一动,觉得机会来了,当即挪了挪身子,抱臂贴在车帘边缘,用力咳了两声,看似无意地出声问道:“……吃不吃早饭?”
    狗徒弟到底要面子,问话之前,不加称呼,媳妇儿不喊,师父也不喊,对着一面长帘,就像是在自言自语。
    果然不出所料,晏欺还是没理他。
    薛岚因这会儿有些急了,怕晏欺饿出毛病,刚好程避牵马走过来,薛岚因便拽着他的胳膊硬声道:“喂,你过来。快去帮我问问,他饿了没有,要不要吃饭。”
    程避一颗榆木脑袋,又慢又迟钝:“啊?谁?”
    薛岚因抬手往长帘里一指:“他——”
    “哦哦哦……”
    程避点了点头,明白过来,上车轻轻掀开帘子,脑袋往里一探——
    不过片刻之余,里边那位,声音又冷又硬地传了出来:“去跟他说,不吃,饿死算了。”
    他这话是对程避说的,音量却大得足以飘到薛岚因的耳朵里。
    ——这人就是这样,有话不肯好好说,要他主动拉下一张脸,简直就比登天还要难。
    第157章 冰释
    薛岚因是真拿晏欺没有办法——三十好几的人了, 闹起脾气来, 还只会用绝食装死这一招来膈应自家徒弟。
    可吵架归吵架,薛岚因这个做徒弟的,疼他是情分, 爱他是更本分, 说什么都好,到底不能让师父饿着。
    于是薛岚因翻身下车,三两步绕去摊边买了两块蒸饼,一甜一咸, 顺手捎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哗啦一声,掀开车帘, 晏欺正窝在箱子旁边打盹,这会儿睁开朦胧一双睡眼,一见来人是薛岚因,瞬间便弹坐起来, 像是池底骤然受惊的一尾青鱼, 警惕而又戒备,仓皇里带有几分无措。
    薛岚因一手撑在车棚外围, 一手端着香喷喷热乎乎的白粥蒸饼,满脸无奈地出声喊他:“……过来,吃点东西。”
    ——听听,他当他是在喊谁?
    逗狗都不带这么叫的,何况还是对着自己共枕多年的师父?
    晏欺瞬间露/出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 仰起头,凝视面前不可一世的狗徒弟,仍是冷漠不语。
    薛岚因有点端不住了,论摆架子,至今没人能是晏欺的对手。他抿着嘴唇沉默一会儿,终是一个弯腰钻进车棚,硬着头皮在晏欺旁边坐下。
    谁料晏欺一碰到他,便像是染了瘟疫一般,猛地侧身往一旁挪。
    晏欺一挪,薛岚因也跟着一起挪,反正不管怎样,非要贴着胳膊紧挨在一处。最后七扭八歪一并挤进角落里,晏欺刚要扭头骂人,薛岚因便脱下外袍将他肩臂一裹,借力一把拉他到怀中,瞬间把人给箍得牢牢实实,无处可逃。
    晏欺试着挣了两下,没能挣动,干脆闭上眼睛继续装死。可惜装死装到一半,掌心倏然一热,晏欺一低头,便发现徒弟往他手里塞了两张蒸饼。
    “吃点吧,瘦成这样,还要犟。”薛岚因大手伸过去,用力搓了搓晏欺的脸。半晌,感觉他的烧似乎退了些许,便松一口气,又小心翼翼地蹭上前道,“你身体不好,别老跟自己过不去。”
    晏欺握着蒸饼,只看不吃,一直保持沉默。薛岚因便从他身后缓缓伸出一只手,托着蒸饼往上递了几分,一路凑到自家师父嘴边,压低声音温柔哄道:“……媳妇儿快吃嘛,再不吃就冷了。”
    晏欺面无表情,良久过后,勉强张了张嘴,就近在眼前的甜蒸饼上咬了一口。
    如是一来,薛岚因终于如释重负地笑出了声音。
    他这一笑,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便是弯弯的,眸底透着莹润的水光,反复映照晏欺微微发红的耳根。
    两人无言对视片刻,晏欺亦忍不住轻抿薄唇,低笑着伸手上前,摸了摸徒弟挂满宠溺的侧脸。
    “不生气了啊,咱俩和好成吗?”薛岚因搂着他道,“我知道错了,你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晏欺蜷在他怀里吃着蒸饼,一面还得意洋洋地唇角上扬,像是个胜仗归来的小霸王。
    “谁生你气?”晏欺道,“少自作多情,没人跟你生气。”
    “好好好,都怪我自作多情。”薛岚因拉长尾音道,“师父别和我计较,好不好……”
    话没说完,晏欺将第二块蒸饼塞进他嘴里,只道:“你也吃,先把肚子填饱再说话。”
    于是师徒两人并肩坐在半封闭的小车棚里,共喝一碗粥,共啃两张饼,好像方才那一场争执根本不曾发生似的,他们一旦说起话来,仍像以往一样亲熟坦诚。
    吃到一半的时候,晏欺微偏过头,那时薛岚因正坐在旁边埋头喝粥,侧颊的轮廓深邃而又锋利的,每每镶嵌在人眼底,便与他周身沸腾的活血一般火烫灼人。
    透过指节端详他手背至腕骨细腻却并不光滑的一层皮肤,往年留下的伤痕依旧清晰可见,有深也有浅,大部分已成黯淡的浅褐色,有一小部分至今犹是触目惊心,无一不在彰显着歇斯底里的疲惫与疼痛。
    晏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尤其是无意一眼瞥见薛岚因微有疮痕的手掌之时,晏欺突然蹙了眉头,探手轻轻触在他腕间,凝声问道:“你手怎么回事?”
    薛岚因微微一愣,低头往手心一瞄,霎时有些不易察觉地慌了神。
    晏欺指的那些烫疮,是昨夜薛岚因擅自使用血刃留下来的伤痕。因着皮肤愈合相对较快,那时剑刃割开的创面早已混入早年大量的旧疤当中不知所踪,独那手握血刃所遭受的侵蚀伤痕红肿溃烂,久久未呈恢复之势。
    薛岚因当然不能跟晏欺解释说,这玩意儿是他割伤自己不慎留下来的,否则晏欺会立马冷脸发脾气,甚至再严重一点,还能把他自己给气出毛病。
    于是薛岚因仔细斟酌一番,只轻描淡写地扯谎说道:“回客栈找你的时候,让炭盆给烫伤了,不碍事的。”
    “……真的?”
    晏欺一听到这里,蒸饼也不吃了,慌忙上去挽了薛岚因的袖口道:“给我看看……你上药没有?”
    “唉,没事,隔些天就好了。”薛岚因捧着粥碗往晏欺手里一搁,随后趁机将爪子往回一抽,缩进袖子里,嬉皮笑脸望着晏欺道,“喝粥吧师父,这荒山野岭的,上哪儿找药去?”
    “那也不行。”晏欺登时严肃道,“拿来给我看清楚,严重了肯定得上药。”
    话正说至一半,眼前倏地一阵昏黑。薛岚因不由分说抱了上来,活像一只大狗熊似的,双臂大张,用力将晏欺圈进怀里,甜着声音很是满足地道:“还需要上什么药啊,你就是我最好的药。”
    晏欺被他抓得浑身一弹,但很快反应过来,放下粥碗,肩臂逐渐放松,同样伸手环抱着薛岚因,缓声道:“……说傻话。”
    两人眯着眼睛互相抱了好一会儿。薛岚因埋头在晏欺颈窝,忽然没头没脑地闷声唤道:“或玉。”
    晏欺眼神有些迷蒙:“嗯?”
    “以后……你不喜欢听的话,我不再提了。”薛岚因道,“你莫要不理我,我会难受。”
    晏欺瞳孔微微一颤,旋即朝他靠得紧了一些。待得片晌缄默无言,方低低出声应道:“知道了……”
    “是我不好。”他抬手捋了捋徒弟乱蓬蓬的发顶,难得和缓温柔地道,“我脾气太差,总在生气,你……你别嫌我烦。是我不对。”
    由晏欺这么一说,再多的委屈压抑,低落不安,纷纷罩在薛岚因头顶,便也化作无尽的温暖与甘甜。
    “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哪里会有不对。”
    薛岚因伸手抱着晏欺,只恨不能将他一并揉进心窝里好好疼爱。
    “可是啊,师父……”他放缓语速,极尽耐心恳切地继续说道,“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又笨又没用。像聆台山那样危险的地方,我没办法保证你的安全,所以……不想让你去,不想看你冒险,更不想再失去你。”
    他这般执拗心思,晏欺又怎会不懂?
    只是万事说不得情愿二字,在出口之前,总归多上一句不得已而为之。
    “我又何尝不想逍遥在外,风平浪静地安度一生呢?”晏欺叹了一声,无可奈何道,“然而长行居最后是个什么下场,你也看得一清二楚。但凡是诛风门存心想毁坏的东西,逃到天涯海角,都只是在做无用功罢了。”
    薛岚因微微一怔,眸色亦随之黯下了大半:“就算如此,上聆台山硬碰硬,也并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没说一定要硬碰硬。”晏欺道,“至少在闻翩鸿痛下杀手之前,你不能做只不知所措的无头苍蝇。”
    薛岚因哑声道:“师父……”
    “不用担心,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堪一击。”晏欺捏着蒸饼喂他吃了一口,“这次真要混得到聆台山上去,我也答应你,不会再莽撞行事。”
    薛岚因嘴里叼着晏欺亲手递来的甜饼,半天嚼出来的全是苦味。他很遗憾,自己没有一身无所不能的神力,不然就能将晏欺变小再变小,偷偷揣在怀里,两人一起躲往谁也找不到的世外桃源里,快活似神仙地缠绵一辈子。
    “好了,别再乱想。”
    晏欺拍了拍薛岚因的肩膀,随即伸出一指,点向他眼下一圈显而易见的青黑色,道:“看看你自己的鬼样子,昨儿一晚没睡,折腾坏了吧?”
    薛岚因回过心神,紧跟着蹙眉反驳道:“你不理我,我怎么睡得着?”
    晏欺道:“说白了,你还是在怪我?”
    薛岚因不回话,只弯腰将脑袋一偏,小狗依人似的靠进晏欺怀里,正巧觅得一处舒适的角度,干脆死皮赖脸地窝住不动了。
    “行,你厉害。”
    晏欺反手拧在他耳根,说了半天,到底没舍得用实力气。
    薛岚因闭目侧在晏欺胸前,原是想借此机会小憩片刻。然而没过多久,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双眼眯开一条细缝,低声唤了晏欺道:“对了,师父。”
    “什么?”
    “最近时间压得太紧,有件事情,我一直忘了同你说清。”
    薛岚因单手撑起腰身,抬颌朝车棚外无声扫过一眼。待得隔有一段时间,方才凑往晏欺耳边,有所意识地压低声线,断断续续地说起了什么。
    第158章 难安
    其实无需薛岚因开口, 晏欺也料想到他准备说些什么。
    有关从枕那一连串似有若无的可疑行径, 晏欺本身心知肚明,所以当薛岚因一字一句脱口说出的时候,他的反应远比预想到的还要平静淡然。
    “……我都知道。”
    晏欺轻咳一声, 视线转移向车帘缝隙透出来的刺目光线, 继而缓缓说道,“早在长行居那段时间里,易上闲也已瞧出几分端倪……不过当时情况特殊,一直没有机会直接挑明。”
    薛岚因面色微变, 旋即忍不住道:“你们之前就知道?”
    晏欺不置可否,声线仍旧压得很低:“那封邀请文书是伪造的……看易上闲的样子,恐怕比我猜到的还要更早。”
    “那他……”
    “易上闲不会死。”晏欺道, “他既一早就对一切异常了然于心,便定会给自己留下一条相应的后路。”
    薛岚因突然有些说不出话,只抬头深深望着晏欺的双眼,逐渐陷入一阵难言的沉默。
    “至于那个白乌族人……至今为止, 我还没弄通他想做些什么。”晏欺抬手揉了揉眉心, 明显有些疲乏困顿地道,“但事情发展到如今这般地步, 再去思考如何退避躲闪,恐怕已不像最初那样简单了。”
    薛岚因蹙了眉头,倏而起身向晏欺道:“他想要我们的命。”
    晏欺反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半路将他直接甩开?你认为有那个可能吗?”
    薛岚因瞬间哽住了,半晌摇了摇头,露/出无言以对的表情。
    “那姓从的自始至终, 都在把我们往某一方向上引。”晏欺沉声道,“但若真要回想起来,总共也没走多少弯路……他顶多是将我们当作两枚棋子,在适当的时候,拿出来加以利用罢了。”
    薛岚因默然片刻,复又皱眉低道:“他最终要的是劫龙印,这一目的在本质上,和闻翩鸿并没有多大区别。”
    “所以啊……叫你先不要冲动。”晏欺低头揉着徒弟不安分的脑袋,语重心长地道,“他能将我们看做棋子,我们为什么不拿他当做一盏引路灯呢?”
    薛岚因微微怔住,随即撑着胳膊将欲坐直腰身,半途肩膀一折,偏又被晏欺两手摁了回去,挪动半天,也只好躬在他怀里出声问道:“师父你打算……由着从枕胡作非为?”
    晏欺淡道:“嗯,看看他最后能做到什么程度。”
    薛岚因立马道:“不行,这太危险了!你……”
    话没说完,刚巧长帘被人一把掀开,程避从外匆匆探进一颗脑袋。
    “你们要是确定好路线,我就继续赶车上山了。”他道,“得抓紧时间,一会儿天黑下来,山路更不好绕。”
    薛岚因似想说点什么,人却被晏欺再次摁住。
    “或玉……”
    “你也准备跟上聆台山么?”晏欺问程避道。
    这问题倒实打实将人给问住了。程避与闻翩鸿之间,本没有太多的恩怨纠葛,硬要说来,也只在父母双亡这一事上,与诛风门的大肆杀孽脱不开关系。
    程避摇摇头,半晌,又犹疑不决地点了点头。
    “师父生死未卜,眼下独剩我一人游离在外,着实不知再该去往何处……”他仰头叹道,“但若此番去往聆台山上,我自身功底极差,胆小愚钝不说,恐还会拖累师叔。”
    ——说到头来,他倒挺有自知之明,也不算笨到无可救药。
    晏欺思忖半晌,亦觉之后再多带一个程避,麻烦事儿必然只增不减。
    于是与薛岚因相互对视一眼,再次回头对程避道:“真要丢你一人在外乱晃,反而显得我不够厚道……不如这样,马车经过第二座山丘的时候,你先下去,找块安全地方藏好,再往聆台山的路程,换薛小矛来赶——反正留你在山下等着,总该没什么问题吧?”
    程避道:“这……要等多久?”
    “少需十天,多则一月。”晏欺道,“届时山上山下人多杂乱,没人识得你真实身份,诛风门更不会明目张胆找上门来。于你而言,相对更为安全。”
    “……也成,都听师叔安排。”
    程避拧了拧眉,虽还有些怕,却到底不如先时那样胆怯不安。
    事情既定,便再无回转商量余地。程避松开车帘,继续挥鞭赶起了山路,薛岚因却是心事重重,转身看向晏欺——他倒还算自若,干脆靠回铁箱开始闭目养神。
    薛岚因叹道:“你也别上山了,老实待着不好吗?”
    晏欺睁开一眼,淡淡道:“那我和程避独处十天半个月,你一个人往聆台山去?”
    薛岚因脸色一变:“你……”
    晏欺冷道:“陪着你还嫌不好,别人想要师父都没在呢。”
    薛岚因道:“那不一样,你是我媳妇。”
    晏欺扬眉道:“少贫嘴……再瞎嚷嚷,我可懒得理你。”
    薛岚因不说话了,一双黝黑的桃花眼往下垂着,说不出的落寞低沉。
    两人沉默一阵,晏欺探出手掌,轻轻覆在薛岚因手背上:“别怕,我在的,不会走。”
    薛岚因展开肩臂,将外袍一摊,晏欺便埋头窝进他怀里,师徒俩紧紧抱在一处,耳畔即是阵阵车轮掀动的嘈杂声响,碎石在马蹄踩踏下天翻地覆地滚了一路,最终连了串似的摔入山沟沟里,将一切晨时的喧嚣送归于彼此无限的静谧。
    薛岚因有些困了,神识恍惚,搂着晏欺渐渐陷入浅眠。
    后来又不知过了有多久,日头正上三竿,车帘缝外颠三倒四的白光亮得晃眼,薛岚因原还没能清醒,挥鞭催赶马匹的声音却戛然而止,紧接着整辆马车也一并停顿下来,棚外隐隐响起一阵细密悠长的人声。
    薛岚因睁开眼睛,便见晏欺也是醒着的,彼时正弯腰凑在车帘旁边远望着什么,薛岚因待要躬身上前,却被晏欺单手拦了下来。
    随后车帘被无声撩开一道细缝,只能见得外边人头攒动,似有五六辆随行的马车齐齐停滞在一处,堵得山路一侧皆为冲天刺鼻的潮腥气息。
    薛岚因回头去看晏欺,晏欺只对他摇了摇头,凝声道:“再往前,就上聆台山了。”
    这么快?
    薛岚因心头一跳,正说话间,却又听得耳畔传来一道低柔而不失力度的女声:
    “这些预备运送上山的马车里边,都装的是什么东西?”
    那声音并不大,但由车棚里边师徒二人幽幽听来,却算得上是极为熟悉。
    因为根本不用猜想,便知来人定是聆台一剑派的沈妙舟。
    那女人总是很精明,精明里透有一丝异样的愚钝——正因如此,往往会被大多事情的表象所迷惑,后时垂直堕入沉庞的泥沼或深渊,再无挣扎的余地可言。
    隔着一面破旧的车帘,薛岚因刚好能看清沈妙舟半张温婉如旧的侧脸。那时阳光恰是灼人的刺白,她亦身着一袭清浅纱衣,却不知为何,脸上带有微许无言的黯淡,是一种趋向于疲乏至极的死灰。
    薛岚因只匆匆朝外看过一眼,便被晏欺拽着手肘狠狠向里拉了进去。
    “不要命了?”晏欺低声斥道,“上赶着往人眼皮底下撞?”
    话没说完,人反被薛岚因朝下一把摁了过去——与此同时,车棚内外发出轻微耸动,那沈妙舟身后跟有十来名青蓝长袍的同门弟子,各持长剑纸灯,不由分说便要上来搜车。
    薛岚因心道不好,正要拖着晏欺藏往铁箱后方,刚巧从枕那厮也挤开帘子躲了进来,如此狭窄拥挤一间车棚,一时容纳足有五个手长脚长的大男人,尤其是最角落里那昏死不醒的两大壮汉,这会儿密布的汗臭和着黑市独有的咸腥气息,熏得周遭尽是一股子难言的异味。
    这味道是实实稳稳能要人命的恶心。晏欺光吸一口气,半张脸已跟着起了一层极其嫌恶的铁青色。薛岚因一面伸手护他,一面想方设法将从枕往外推搡道:“你……你他妈的,滚出去!快滚出去,挤死了!”
    从枕却是不让,双手紧撑在车棚内壁,压低声线纹丝不动地道:“我滚?如今除了程避一人,还有谁是他们眼生没见过的?我若半途暴露行踪,你们还想有活路可走?”
    薛岚因直冷笑道:“姓从的,你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说罢,手侧涯泠剑应声一扬,几乎是毫不犹豫抵上从枕微微颤动的脖颈。晏欺登时敛了面色,待要出手阻拦,却正逢得另一柄细长剑鞘自帘外捅了进来,薛岚因慌忙收剑回去,揽过晏欺朝车棚侧方稍微贴近一些,那外边伸进来的剑鞘便刚巧抵在正中央的大铁箱上,一连敲出数声显而易见的脆响。
    棚中三颗乱跳不断的心已纷纷提至嗓子眼处,生怕稍不留神,叫人探出异样,那别说上聆台山,恐怕当场便要叫沈妙舟这毒妇人一次逮个透底,之后再是个什么下场,甚至无需费神估量。
    那时薛岚因手按在剑上,神经更是紧绷到了极致。不料那柄细长剑鞘只伸进来粗略敲了两敲,外边儿持剑的弟子便不再执着细探了,仿佛是在默守某种不成文的规矩似的,直起腰身,又向车棚外负责赶车的程避随口问道:“里面都是箱子?”
    第159章 隐情
    程避这小子, 到底没见过什么世面, 平白遭人一唬,能做出的反应就只有点头和摇头。
    好在这回他胆子还算够大,硬着头皮颤声应道:“是……都是箱子。”
    面前那人先时也不打算怎般搅和, 却不知为何, 突然又一把探手抓上车帘的边角,直道:“不成,来历不明的东西不能运上山去,都打开来看看, 箱子里又放的什么玩意儿?”
    程避脸色瞬间就变了,见人已三两步轻松跃上了车板,慌忙作势要拦——而这厢车棚里的三人, 当即握起刀剑,显然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一时之间,两边俱呈蓄势待发之态。程避抬起一手,尚未成功挥挡出去, 只听沈妙舟低低一声, 忽又在旁喝止道:“不搜了,一会儿上山还有事情要办, 不要浪费时间。”
    此话一出,不光那群同行弟子愕然怔住,连带车棚里紧张至极的另外三人亦禁不住狠狠一愣,还待悄然朝外查探些什么,那些个青蓝衣衫的弟子已然退潮一般纷纷散开, 其中一人生出疑虑,不免上前向沈妙舟追问道:“夫人,这批箱货数量如此庞大,当真不仔细搜查一番,再予以放行吗?”
    沈妙舟面色苍白,总归有些不大自然的地方。她动了动唇,片晌之余,终是摇头制止道:“不搜了,这些都是……开春招待外客需要用到的东西,现下贸然拆开查探,怕只会更加不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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