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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也恨他自己,在这最后下意识里抬起的蛮力拳掌——仍是当年身在北域,白乌族长老亲自所授,那一招一式,都与初学之时不存半分差池。
    有些固有的事物必定刻骨铭心,但它不一定是恨。
    只是恨与执着遍布了双眼,在这漫长而孤寂的岁月之中,愈发削尖那一颗本就刀子似的心。
    从枕这一拳倏然挥击出去,便自此失去了停顿亦或是再次后悔的退路。
    因为在那同一时间里,棺木当中如雪般夺目锋利的涯泠长剑,已正蓄势待发,就在他近身靠拢的短短一刹——
    扬起,落下,一声铮鸣呼啸着划破长空。
    随后鲜血四散喷溅,漫天冰雪消融,一颗双目圆睁的猩红头颅堪堪落地,顺着棺盖下的沉黑色陡坡无声翻滚了一路。
    第184章 正文完结!
    “要想彻底无误地杀死一个活剑族人, 要的并不是快……而是片甲不留。”
    “当初你是如何待我的, 现下我便分毫不差,权当是一起还给你罢。”
    一场熊熊烈火燃至铺天盖地,其间隐有融为水渍的点点冰雪, 亦包含有无数落地掩埋的枯枝残叶。
    薛岚因就站在距离火堆不远的地方, 一手揽着他的师父,另一手则稍事扬起,将那颗染满活血的头颅低低朝里抛了进去。
    片刻之余,只听噼啪一连数道轻响, 人头与那凶猛剧烈的火势很快融于一体,没用多久,便愈发望不清其踪影究竟何在。
    “其实活剑族人真正死的时候, 是根本用不着棺材的。”
    雪地中央持续燃烧的烈火已隐有渐弱的趋势。
    薛岚因两手拢着晏欺,像是认真,又像是半开玩笑地对他说道:“我们大多数族人在逃亡的过程中惨死毙命,都是因着身首异处。没有一副完整的身体, 伤口就没办法快速愈合, 久而久之,肢体撕裂的时间过得太长, 人也就这样死了。”
    晏欺默默不语,漆黑的眼睛被火光漾出一片迷离恍惚的色彩。
    薛岚因伸手牵过他,一步一步走到从枕尚未燃毁的身体旁边,弯腰缓缓蹲了下去。
    晏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这会儿却忍不住开口问他:“……你干什么?”
    但见薛岚因探手出去, 在从枕宽厚的纱衣内侧翻翻找找,过了半晌,才从他包裹得极为严实的内襟当中,掏出一只不大不小的沉重锦袋。
    袋底是湿润粘稠的红色。
    师徒两人对视一眼,薛岚因将那玩意儿放在手里掂了两掂,没过一会儿,便勾手一抛,连袋带人一并扔进了柴火堆里,登时烧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晏欺瞬间脸就青了:“你——”
    “我知道,里面是劫龙印。”
    薛岚因不紧不慢地道:“烧了也好,断个念想。”
    晏欺动了动唇,还想说些什么,薛岚因却叹了一声,像是对着晏欺,又像是对着火堆里燃烧殆尽的从枕道:“我早说过,活剑族……已经不存在了。”
    “当年我和我哥逃来中原的时候,身边同行的族人也就只有稀稀拉拉十来个。之后死的死,散的散,一直撑到现在的,根本没剩下多少。”
    “说什么要解开子母蛊,去寻找所谓的活剑真迹……真的太傻了。一个覆灭近百年的古老部族,存活至今的族人屈指可数,还谈什么真迹,谈什么故乡……”
    “都是假的……只是白乌族人为了夸大劫龙印在中土内外的实际压制力,刻意营造出的一种假象罢了。”
    “有些人心里明明清楚,偏还拼死拼活跑去争,跑去抢……最后费尽心机斗垮的人,还不都是自己?”
    倏而一阵风来,将那雪地中央燃起的大火吹至更盛。
    从枕本就破碎不堪的躯体,在烈火之中翻滚,痉挛,挣扎——那一身灼热奔腾的活血亦是按捺不住,自周身崩裂撕开的伤口不断纷涌而出,不多时,便将脚下雪白的地面浸至一片殷红。
    而伴随那副残躯一并燃烧殆尽的,还有火堆最深处,一张爬满丝状纹路的扭曲人皮。
    薛岚因甚至没将锦袋打开细看。
    劫龙印自它初次现世以来,一路流传至今,人们愈渐为它镀上一层凶悍刚猛的影子。
    实际从枕说的并没有错,它只是一个部族在濒临灭亡的绝望之际,被迫用以凝聚族人的一种方式。
    而大多数人,为将那些所剩无几的活剑族人据为己有,便采用更为血腥残暴的手段,恣意扭曲了子母蛊真正应有的含义。
    “可最终得到劫龙印,又有什么用呢?”薛岚因无奈叹道,“活剑族人早就寥寥无几,如果破印还需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那最后所剩下来的,还能有什么……?”
    他是这般问了,可惜此时此刻,也无人再予他半分应答。
    多少数不清的往事与仇怨,便随这一场汹涌如潮的漫天大火,一寸一寸燃得干净。
    薛岚因微微低头,晏欺仍旧沉默站在他身边,远望着天边一层绚烂火光,许久都没有出声说话。
    薛岚因苦涩一笑,悄悄凑去揽着他的肩膀:“走了师父,回家吧。”
    这时晏欺才转过头,乌黑碎发下的长睫低颤,遮挡不住一双湿润通红的眼。
    薛岚因伸出一手,无声揩在晏欺苍白消瘦的颊边,轻轻揉了两下,道:“……我说过要娶你的,不会食言。”
    晏欺仰头与他对视,却是怎么也不舍得眨眼。
    仿佛无意一次呼吸,面前的人便会即刻消失似的——他不敢妄动,甚至不敢轻易出声,便只能竭力睁开眼睛,将爱人尚还清晰的面孔印入心底,一路深深刻入骨髓,永不相忘。
    薛岚因瞧着他的模样,终忍不住弯了薄唇,低低笑出了声。他红着眼眶,再一次将晏欺紧紧抱住,怜爱又心疼的道:“……傻子。”
    晏欺浑身冰凉,抱着他的男人却如火一般滚烫。
    ——温暖的肌肤,以及沉稳有力的心跳。
    晏欺将侧脸贴在薛岚因的胸口,直到后时深深吸出一口气,方像是回过神识似的,缓缓伸手,一点一点将人小心环住。
    这样患得患失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后来回家的路上。
    薛岚因牵着他的师父,一路慢悠悠往他们住的小院处走。
    ——期间晏欺始终保持着沉默,不管薛岚因在旁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晏欺就似当他不存在一般,表情麻木,步伐更是一种难言的僵滞。
    薛岚因:“师父。”
    “师父……”
    “师父……你看看我好不好,师父。”
    听到这里,晏欺终于舍得偏头,将薛岚因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
    ——他伤没好全,脑门乃至后颈一带极其脆弱的地方,仍旧带着显而易见的红褐色伤疤。
    这些都是由从枕徒手撕裂过的,压根不可能轻易愈合的毁灭性伤口。
    何况薛岚因化为一堆残骨的惨烈场景,还是晏欺当时亲眼所见。
    所以晏欺从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是疯了,亦或是又走进一场美好虚幻的梦里,没能出来。
    薛岚因也觉得自己要疯了,因为不论他在晏欺耳边吹什么风,絮叨什么话,他这位木雕似的傻子师父,除了偶尔动一动眼睛,就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反应。
    “师父,你是不是生气了?”
    “师父,你打我吧,做什么都可以。”
    “师父,你就不想听听我说话吗?”
    两人沿途走到院门口的时候,薛岚因终于忍不住了,脚步一停,倏而回身将晏欺摁在门板上,严肃道:“你再不理我,我……我就……”
    晏欺眉心一颤,望向他的目光黝黑发亮,可偏就是不肯眨一眨眼。
    于是薛岚因低头凑了上去,不由分说,张嘴叼上晏欺一只微微发抖的眼皮。
    ——那时初雪消融的夜晚,遍地都是潮湿入骨的阴寒。
    薛岚因唇下那双眼睛却是温热的,清苦的,隐约泛着一丝落寞的咸涩。
    分开时,薛岚因双手捧着晏欺的面颊,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不信的话,你可以亲一亲看。”
    晏欺一边眼睛被他啄得红肿不堪,此时刚一遇得偏头躲避的间隙,却只一瞬,又让薛岚因原封不动给逮了回去。
    他说:“我知道错了,师父……或玉,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
    说罢,再次上前,又抢着亲吻晏欺另一边眼皮。两人并肩同站在院门前方,一个忙着低头,一个忙着躲闪,薛岚因陡然一个伸手,将晏欺牢牢实实抓进怀里,刚巧耳畔传来噼里啪啦一阵轻响,一盏纸灯应声滚落在地,小两口子同时回头,便见是程避那厮正干巴巴地杵在门后,一双圆溜眼睛瞪如铜铃般大,只恨不能当场从眼眶里翻滚出来。
    而他身后同样惊诧而又带有几分惶恐的,是在院内等候已久的云翘与云盼二人,以及那最后方手持刀剑,正做出行装扮的易上闲。
    ——很显然,约莫是见着晏欺天晚未归,已做好外出寻人的准备。
    但好巧不巧的是,晏欺不光回来了,旁边还带着一个活蹦乱跳的薛岚因。
    没错,真的是薛岚因。
    也是那个在聆台山上,被从枕一手活血给粉碎撕烂的薛岚因。
    而眼下程避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度以为自己撞见了鬼。
    其实要说起来,当真是难为晏欺麻木飘忽了一整段路,至今还以为自己是身在梦里。
    后来的薛岚因,是这样解释的——
    他说:“虽说前后笼统过去了十七年,师父当初施用遣魂咒的力量,并没有全然消散。加上从枕本身狂傲自负,杀我的时候留下了一整副遗骨,也就等于是给我一次伤势愈合的机会。”
    “活剑族人的再生能力……当真就是如此强大么?”那时程避满脸不可置信地盯视着他,继而一遍一遍追着问道,“就算身首异处,血液流干,浑身千疮百孔,也没有办法将他们……不对,将你们……杀死吗?”
    “身首异处当然会死……但只要尸骨完整,不存任何缺失的话,血肉便极有可能随之再生。不过,我之所以能在活血灼烧中侥幸存活下来,完全是靠着遣魂咒临时发挥的效用。”
    薛岚因将目光偏转,继而深深望入晏欺的眼睛:“人魂不散,遗骨残存……师父当初舍命练就的禁术,足足逆改了我两次命劫。”
    易上闲闻言至此,却是拂袖一挥,冷声嘲道:“你误打误撞捡回一条性命,也是纯属侥幸罢了!遣魂咒救你一次,两次,你莫不是还指望往后还能救你无数次?”
    “我知道是侥幸,往后也不会再有第三次。”薛岚因沉声道,“……而且,从枕已经死了,尸骨无存。”
    听到这里,在旁静默已久的云盼与云翘二人,终忍不住发出唏嘘而又感叹的声音。
    “当……当真死了?”云盼讷讷问道,“这……不久前,白乌族还派出大批人手,说要追踪他的去向呢……”
    云翘也难免神情复杂地道:“说到底……那人也是和遮欢姐姐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怎的说死就这么死了?”
    “真死了。”薛岚因道,“一把火烧得灰都不剩。”
    眼看这俩白乌族人还要追着问长问短,易上闲忽然一个回身,尤是肃然道:“……那劫龙印呢?”
    薛岚因顿了一顿,很快轻描淡写地道:“烧了。”
    话音方落,屋中所有人俱是陷入一片寂静无言。但见易上闲定身在原地愣了片刻有余,复又一次加大音量重复问道:“你……你说什么?”
    薛岚因道:“烧了。”
    “什么?!”
    这一次,就连云盼云翘也一并站直起身,简直难以置信地道:“你……你把劫龙印烧了!!”
    薛岚因不以为然道:“区区一张人皮而已,拿在手上不见得有多踏实,二位姑娘又何苦这般执着?”
    “劫龙印……乃是我们白乌族百年才得一现的至尊之物,就这么被你随手给烧掉了?”云盼颤声道,“这叫我们回去……如何向族长和诸位长老们交代?”
    云盼也是吓得不清,在旁攥着拳头眼泪汪汪道:“这下完蛋了……族长若是有意怪罪,谁又能受得住?”
    一通没完没了的絮叨下来,两位姑娘几乎就要红了眼睛,待得片晌过后,倒是沉默已久的晏欺初次开口,格外平淡地道:“就算劫龙印没被烧毁,届时带往北域白乌族,不又该掀起一场无端的纷争?”
    云翘眼底泪痕尚未干透,一见美人开了金口,干脆不管不顾,娇花儿似的就想往人身边倒。好在薛岚因眼疾手快,一把将师父捞回身后,尤是笑意盈盈道:“是啊是啊,有它劫龙印一日在世,天下便不得安宁太平。若你们老族长实在想它念它,再等个十年百年,不就刚巧遇上这玩意儿现世了?”
    云翘小脸一红,登时又气又恼道:“你!!”
    “行了,没什么可争辩的!”
    易上闲倏而出声喝止:“眼下聆台一剑派正值危难时刻,南域一带更是混乱不止,若你北域白乌族不愿蹚进这滩浑水,大可对此事不闻不问,佯作不知,反而能保得一时平安。”
    云盼眉目微低,仍是犹豫道:“可是……”
    “事后你们族长若要深究,寻着这对师徒找麻烦便是。”易上闲扬手一指,正对向薛晏二人道,“反正劫龙印究竟烧毁与否,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就算真要犯了什么大忌,也由他姓薛的一己承担。”
    云盼动了动唇,还欲开口说些什么,不料薛岚因已然双手抱拳,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向着易上闲深深作了一揖,顺便吊儿郎当道:“劳烦师伯费心,弟子自知没那能耐担此大任——明日一早,便打算启程离开,带着师父回竹林养老。”
    说罢又是一个偏头,对云盼云翘二人道:“届时云老族长若有什么需求,不必客气,直接上门寻我师伯即可。”
    此话方才说完,易上闲面色一凉,却不知是喜亦或是怒。他眯眼看了看薛岚因,又看了看在他怀中一动不动的晏欺,隔了片晌,终是冷声喝道:
    “不用明早,今晚就滚!”
    ——然而,话虽是这样说了,当日亥时,偏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雪,众人挤在一处小院当中,哪儿也没办法去,便勉强凑合着度过了一晚。
    次日晨时,天还未大亮,薛岚因已起早牵来一匹瘦马,晏欺则身披狐裘棉袍,由徒弟两手搀扶着,小心翼翼跃上了马背。
    薛岚因仰着头,轻声问他:“真就这么走了,招呼也不打上一个?”
    晏欺瞥他一眼,道:“不用,昨晚不已经说过了么?”
    薛岚因凝视望了他片刻,忽然笑道:“整整一晚上,你终于舍得跟我说话了。”
    晏欺:“……”
    薛岚因凑上去,拉着他的手道:“你是不是生我气了,不想理我?”
    晏欺坐马背上,将狐裘拢得很紧:“……没。”
    “其实那几天,你贴在棺材旁边,与我说的那些话,我都……”
    话刚说到一半,门前吱呀一声响——是程避哆哆嗦嗦走出来,一见他俩这副装扮,顿时就慌了,直趴上围栏喊道:“师叔,薛师兄……这么早,你们上哪儿去啊?”
    薛岚因适才回头,就瞧他一人站在小院门口,冻红的手里提着一盏纸灯,委屈巴巴的样子,怪辛酸可怜的。
    想了一想,还是对他道:“师父伤没好透,想赶早带他往城里,寻更好些的大夫来医。”
    程避问:“那你们……还会回来吗?”
    薛岚因笑了笑,半晌,又轻轻摇头道:“不回来了,总不能一直给师伯添麻烦。”
    “不……不麻烦,师父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师祖又不在……”程避急忙解释道,“他是喜欢热闹的,只是嘴硬不说罢了。”
    “那行。”薛岚因仍是在笑,笑得一脸惬意,“以后等我娶媳妇儿了,请他来吃喜酒便是。”
    程避整个人一愣,随即茫然不解道:“……你娶谁?”
    薛岚因不说话了,抬手往他脑门儿上一拍,再一转身,便匆匆走得老远,独留程避一人傻站在原地,过了许久许久,才望着马背上一道温柔静谧的影子,渐渐有所意识地回过了心神。
    漫天俱是白雪,寒风呼啸如刀。院外一条长路笔直而又狭窄,像是要穿过远方绵延不断的林木,径直抵达那日出日落的山头。
    薛岚因大摇大摆走回晏欺身边,一个翻身,便轻松跃至他身后坐稳。
    那时晏欺问他:“你跟程避说什么了?”
    薛岚因一扯缰绳,顺势将人揽进臂弯里:“你不跟我生气,我就告诉你。”
    晏欺无可奈何道:“……我没跟你生气。”
    薛岚因道:“那你为什么不肯和我说话?”
    两人同骑一匹瘦马,慢悠悠在小路上晃,那阵子雪已经停了,地面却还没有干。晏欺整个人都缩在狐裘里,不知是冷,又或是什么别的原因,他背对着薛岚因,缓缓出声说道:“不习惯。”
    薛岚因又问:“为什么不习惯?”
    晏欺低淡道:“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我错了,师父。”薛岚因俯身亲吻他的手指,柔声哄道,“与你承诺过的事情,我又怎会食言?”
    晏欺还没能继续说点什么,薛岚因已偏头贴在他耳边道:“现在虽然过了元宵,要吃汤圆也不迟啊——师父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给你买。”
    “等你伤好了之后,咱们不急着回去,带你往别的地方走走看看,散一散心,你高兴上哪儿,就上哪儿去。”
    “都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晏欺被他磨得全身发软,总算招架不住了,开始小声投降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你给我时间缓一缓,不然我……”
    薛岚因猫儿似的窜上去,二话不说,又是微张开嘴,轻轻衔住了他的眼皮。
    晏欺:“……”
    彼时立春不久,冰雪初融,马蹄奔走一刻未停,匆忙踏过潮湿泥泞的地面,过不多时,便留下一长串支离破碎的印痕。
    师徒两人去时是怎样去的,回时更是一无所有,空手而归。
    不过薛岚因认为自己拣了不少好东西,因而回去那一长段路,都始终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师父,其实我觉得啊……咱这出来一趟,还是有那么点儿亏的。”他一面扬起缰绳,一面贴着晏欺的眼皮,低声嘀咕道,“银子花了不少,又弄得一身是伤……这以后还得过日子呢,总不能光顾着混吧。”
    “……薛小矛。”
    晏欺的声音里透着无奈,同时又透着一点显而易见的不快。
    “怎么啦,媳妇儿?”
    “你说话就归说话,能不能别乱亲人眼睛!”
    “哈哈哈,你叫一声夫君,我就不亲了!”
    “……”
    “师父师父……”
    “师父怎么不说话?”
    “师父,你不是不跟我生气的吗?”
    “……我现在生气了。”
    第185章 感情危机(上)
    “师父, 你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比你还要……可爱的生物, 是什么吗?”
    “你看它有四只毛茸茸的爪子,尾巴还会翘。”
    “还有!你听它怎么叫的,这么可怜, 这么无助, 唉,好心疼!好难受!”
    “师父,你……”
    “不养!”
    当薛岚因试图第四次饱含深情地呼唤自家师父的时候,晏欺手里举着一根扫帚, 霸王似的横挡在门前,对着面前一人一猫坚决说道:“不准养!”
    薛岚因眼泪汪汪道:“师父……”
    ——距离当初聆台山那一战之后,约莫过了近小半年的时光。师徒两人一路慢悠悠晃回原来居住敛水竹林, 上下忙碌着修补了微有破损的小屋和长廊,又将院子里肆无忌惮的杂草一次处理干净,最后就着这间住了快二十余年的老竹屋,过起小两口之间平淡又腻歪的小日子。
    然而说是平淡, 其实也压根算不上平淡——毕竟薛岚因这人……尤其爱好上蹿下跳, 隔三差五不给晏欺整出一点事儿来,他就浑身不舒坦。
    比如前些天天气正冷, 薛岚因闹着要去泡温泉,回来两人齐齐染上风寒,翘腿躺在床上对着发烧。
    又比如昨天晚上,薛岚因跑去厨房偷喝了一大坛果酒,大半夜里发酒疯将晏欺扛了起来, 一把扔进被窝里强行……挠他痒痒。
    而此时此刻,外面正窸窸窣窣下着大雨,薛岚因回家时伞也没带,淋着一头狼狈不说,怀里还抱着一只……灰溜溜湿淋淋的小毛团子。
    晏欺眯起眼睛,直盯着那玩意儿瞅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确认薛岚因口中所说的“可爱生物”,是一只全身泥泞,流着鼻涕还炸毛的小野猫时——一向喜爱洁净,又极怕麻烦的晏娘娘,终于无法自抑地抄起一根扫帚,将自家徒弟连猫一起拦在了门外。
    “我讨厌猫。”晏欺道,“脏死了,薛小矛……你不把它扔掉,今晚别想进家门!”
    薛岚因可怜兮兮地站在门槛儿旁边,怀里那只猫也可怜兮兮地望着晏欺,一双挂满泥水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每每动那么一下,便是一粒泥疙瘩掉在薛岚因手上。
    晏欺快要嫌弃死了,退后一步,直对薛岚因道:“你……你快把它……放了,放出去!”
    “它没有家啊师父,放出去指不定就饿死在路边了。”薛岚因道,“做人得要有点善心不是?何况小动物领进家门,还能给咱们带来好运呢。”
    晏欺嘲道:“自己都快养不活了,哪儿来的闲钱养猫?”
    他态度这样强硬而又抵触,反而让薛岚因不好说话了。两人无语对视片刻,薛岚因将脑袋一撇,一人孤零零地坐回门前的台阶上,怀里抱着那只脏兮兮的泥巴团,背影无限的孤寂落寞。
    晏欺则瞪着眼睛站在屋里杵了有小半片刻,望着徒弟淋雨过后透湿的头发和衣裳,咬了咬牙,只好硬着头皮,颇为不耐地出声说道:“……你先进屋换身衣服,免得着凉。”
    薛岚因一见晏欺松口,顿时觉得有戏了,眼睛一亮,便抱着泥巴猫冲进屋里,连连向着晏欺摇尾巴道:“那猫呢?猫呢?”
    “先折腾你自己!”
    晏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猫,只觉此时头疼无比。
    ——于是,趁着薛岚因洗澡不在的间隙,晏欺偷偷摸摸寻来一只竹篮子,二话不说,将那又脏又臭的泥巴猫给塞了进去,然后又偷偷摸摸地,打算将它装到院外给扔掉。
    然而篮子刚搁到院门口的时候,天外还在密密实实地下着小雨。晏欺心里过意不去,便又跑回屋里,给猫儿撑了一柄纸伞,稳稳架在竹篮旁边,以防它再次被雨水淋湿。
    处理完这一切的晏欺,自以为万事大吉,于是松一口气,悠哉悠哉,准备起身回去泡上一壶热茶。
    结果他这么一走,竹篮里的泥巴猫也跟了上来,啪嗒啪嗒四只小爪儿踩在小水坑里,溅得晏欺雪白的衣角满是泥渍。
    晏欺猛一回身,挑起凤目,伸手一指猫头,硬声令道:“不准跟着!”
    泥巴猫:“喵~”
    晏欺瞪着眼睛,站在原地杵了片晌,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位了,竟鬼使神差地找来一张巾帕,蹲下身去,小心翼翼给那猫儿擦起了身体。
    于是薛岚因刚洗完澡出来,就看见门槛旁边极为惊悚的一幕——自家师父弯腰蹲在地上,手里捧着一袋香喷喷热乎乎的小鱼干儿,正一脸正经严肃地喂猫儿玩。
    而那只原本脏兮兮还流鼻涕的泥巴猫呢?这会儿就跟活脱脱变了一只猫似的,浑身上下,从耳朵到尾巴,无不散发着干净温软的光泽。
    薛岚因走过去,呆呆问晏欺:“师父你在干嘛?”
    “太脏了……给它洗了个澡。”晏欺顿了一顿,随即耳根微微泛起一抹可疑的红晕,“听它一直在叫,就想是不是饿了。”
    薛岚因挠了挠头,也凑去蹲在晏欺旁边,带了些试探意味地道:“那你……还扔猫不?”
    晏欺目光专注,片刻不离手边那只小猫:“暂时……不扔了,外面雨挺大的,等天晴了,再拿出去放生吧。”
    “也好。”薛岚因点了点头,“近来这些天一直下雨,这么小的猫,在外头冻着饿着,难免要丢了性命……”
    当天傍晚,师徒两人坐在桌前吃饭。期间晏欺一直没动筷子,瞧着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眼神飘忽,面色呆滞,约莫是没什么胃口。
    薛岚因怕晏欺还是不喜欢那只泥巴猫,犹豫半晌,便主动上去给他夹了一筷子鸡腿,道:“对不起啊,师父……”
    晏欺一怔,抬眼望他:“怎么了?”
    “一会儿我去问问隔壁邻居,有没有谁家里要猫的。”薛岚因低声道,“你要实在讨厌它的话,我们就不留它过夜了。”
    “哦……”晏欺垂下眼睫,漫不经心道,“不用,天太晚了……你就别忙了。”
    薛岚因将筷子轻轻一搁,格外小心地问他:“师父,我是不是太无理取闹了?”
    晏欺动了动唇,似乎很想说点什么。然而还没开口,忽又猛然站起身来,不由分说,便往一旁的厨房里走。
    薛岚因让他吓了一跳,连忙同手同脚地跟了上去,扬声追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晏欺头也不回地道:“猫叫了。”
    薛岚因一头雾水:“我怎么没听见。”
    晏欺道:“你聋。”
    两人一前一后奔至厨房,便见那灶台上咕咚咕咚烧着什么,一股子热气升腾的肉香味儿,忽上忽下窜进薛岚因的狗鼻子里。他登时反应过来,大喜道:“师父,你……你居然下厨了?”
    晏欺点点头,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嗯,烧了一只鸡。”
    薛岚因一听,忽又有些后怕:“那什么……你分得清盐和糖么?”
    “没放盐。”
    晏欺拿着筷子,将那烧好的整鸡给轻轻捞了出来,仔仔细细装进瓷碗里,摆平放稳。薛岚因伸长脖子朝里一瞥,果真是白花花的一团老肉,一点儿佐料也没搁,光看着就是惨不忍睹。
    “……”
    薛岚因哽咽道:“不放盐怎么吃?”
    “喂猫。”
    晏欺微一转身,便端着瓷碗走了出去,独留薛岚因一人傻站在厨房里,盯着师父渐渐远去的背影愣愣发呆。
    ——那只捡回来的小泥巴猫,自打让晏欺亲手清理干净后,便不像之前那样又脏又丑了。
    滚圆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好似少女一般柔情似水。那一身富有光泽的温顺皮毛,此时布满灰褐色的繁密斑纹,便愈发衬得整只猫儿俏皮可爱,格外具有几分灵性。
    晏欺将它安置在之前那只准备用来扔它的小竹篮里,一猫一篮大小刚好,再盖上几件破旧不用的厚衣裳,便是一间柔软舒适的小窝。
    此时此刻,他就蹲在墙边靠近猫咪的地方,怀里揣着装满鸡肉的瓷碗,一边撕,一边极为耐心谨慎地递往小猫嘴边,看着它一点点地将东西吃完。
    而同一时间里,薛岚因端着一只装满饭菜的小碗,手里捏着筷子,一面生无可恋地对晏欺道:“师父,你能不能先吃晚饭……”
    晏欺不理他,沉迷喂猫无法自拔,仿佛光看着那只灰溜溜的小东西咀嚼吞咽,便是一件快乐到能上天的事情。
    薛岚因无可奈何,便只好也跟着蹲了下去,托起碗筷递到晏欺嘴边:“……师父张嘴,我喂你。”
    于是乎,晏欺喂猫,薛岚因喂师父,这好好一顿饭,硬生生吃去了大半个时辰。薛岚因一度觉得,自己像是含辛茹苦催孩子吃饭的老母亲,他喂一口,师父吃一口,有时不耐烦了,干脆撇过头不吃,转而盯着窝里那只野猫低低地笑。
    薛岚因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总算勉勉强强会过了意。
    他问晏欺:“或玉,你是不是……很喜欢这猫?”
    “不喜欢。”晏欺手里一下一下捋着猫背,一本正经地回应道,“……我最讨厌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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