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佛果真渊清玉絜,为天下苍生着想啊。”
顾相檀忙回不敢,面上则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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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清早,顾相檀就去了国子寺,立着门远远地便瞧见赵鸢站在那里,身后则跟着牟飞和毕符。
顾相檀忙让轿夫落轿,蹑手蹑脚地自他背后慢慢贴了上去,只是这手还未完全探出去,谁知那长身玉立的背影便动了动。
赵鸢慢慢地回过头来,看着离自己不过一步远的顾相檀,眉眼澄净。
顾相檀抿了抿嘴:“没意思,你耳朵能不能不那么尖,我的脚步够轻了吧。”
赵鸢道:“够轻。”
“那你是怎么知晓的?”顾相檀走到他身边,随口问道。
赵鸢顿了下说:“香味。”
“嗯?”顾相檀惊讶,自己抬袖闻了闻:“没有啊?”他虽然也有带着福袋,可是他的福袋里没有玉簪花,“你才香吧。”
赵鸢沉吟,过了一会儿轻轻回了句。
“有。”
顾相檀觉得他鼻子定是出了问题,又想问他为何站这儿不进去,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而那其中最张扬又高昂的嗓门,不是太子又是谁的?
☆、寻书
就见太子跟前跪了一个侍从模样的奴才,此刻正吓得以额抵地,不停发抖,偏偏太子指着自己被印了一个乌黑脚印的鞋沿扬声骂道:“……你主子没教过你礼数吗?现下可真是阿猫阿狗都能进国子寺了。”
说完还瞥了眼一旁站着的赵溯。
这般指桑骂槐的话,别说赵溯听得明白,旁的围观众人谁会不懂呢。
而赵溯却依旧低眉顺眼道:“我家侍从初到宫中,没有见识,不察才冲撞了太子,我代他给您赔罪,请殿下宽恕。”
那小侍从也连连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请太子恕罪!”
太子哼了声,并不打算就这么消气,只是还要再说,却有一道轻缓的嗓音在这时插了进来,打断了他接下去的尖酸刻薄。
“入了秋,天虽凉了,但这心火太旺可对身子不怎么好啊。”
太子一顿,回头就见顾相檀站在不远处,而他身旁还有个赵鸢在。
“溯少爷今日刚来国子寺吧?很多规矩还不明白,不是要靠太子慢慢教导么,太子怎的这般没耐心。”
顾相檀的脸上还是云淡风轻的,但出口的话已然和之前有了不同,能听得出几分劝诫的意思,甚至丢了客套显得直接起来。
太子当然能明白这种转变的由来是如何,那日好不容易得了灵佛的首肯,该吩咐的道理,宗政帝第一时间就和他仔仔细细地说过了,但是赵勉这心里就是各种不痛快,人人都告诉他要好好做这大邺的太子,可是你看看,每每到这时候,谁都能来压他一头,这个嫌他没用,那个嫌他无德,不仅要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来帮衬,现在这家伙竟然还敢对自己当面指手画脚,谁有他这太子做的憋屈的?
只是哪怕赵勉再不甘,他还是知晓不能和顾相檀起冲突,于是咬咬牙压下了涌到胸口的火气,闷声道:“罢了罢了,本宫还真会跟一个外乡来的乡巴佬计较吗?只是你得记住,人到了国子寺以后就该好好学东西,免得浪费了灵佛给你千方百计挣来的一番苦心!”说完狠狠甩袖当先进了门内。
赵溯低头称是,待赵勉进了门这才吩咐自家的侍从起来,瞧着他那狼狈的样子,并未责怪,只说:“莫要挂怀,以后仔细着点就是了。”
回头又对顾相檀和赵鸢颔首致谢,接着在两旁或兴味或鄙夷的目光下带着侍从也进了寺内。
顾相檀悄悄的和赵鸢对视一眼,赵鸢眼中依旧透着不赞同的神色,顾相檀却回了一个悠然的笑容。
进了堂内,顾相檀见赵溯自行寻了个最边角的位置坐了,他暗自思量了一番也坐了下来,后头比他们早到的赵则便凑过了头。
“灵佛灵佛,太子方才在外头是不是又不高兴了?”
顾相檀睨了他一眼,小声道:“你这般问好像早知道他会不高兴似得。”
谁知赵则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那是啊,我同锦妃娘娘也是这么说的,没想到今日一来果真落实了,那赵溯不过是做了他的受气包而已。”
顾相檀疑惑:“那他为何不高兴?”
赵则嘿嘿一笑,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嗓门说:“他是不乐意这个太子妃呗,其实也难怪……”
“难怪?你见过那贡小姐吗?”
“见过啊,”赵则颔首,“我觉得挺好的,不过……比起太子的心上人来还是差了些。”
“太子的心上人?”
按理说要换个人顾相檀定不会问这么多,对方也说不定会生疑,但眼前之人是赵则,顾相檀同他从来不计较那么多礼数,赵则更不会太过注意顾相檀的一言一行,将他的每一句话都分析出个子丑寅卯出来。
“对,灵佛知晓是谁么?”
顾相檀知晓,就算他不知晓,照赵则的说法,这京里能把贡懿陵的姿色给比的“差远了”的人无非也就一个了。
“梅家大小姐?”
“哎,就是她!灵佛也听说过梅渐熙的美名啊?”
“那日中秋家宴有幸得见,的确倾国倾城。”
“嗯,京中喜欢她的人可多了,听说每日里他们梅家的门都要被媒婆踏破了。”
顾相檀哭笑不得:“你从哪儿听来这些的?”一个少年人,怎会知晓这么多边边角角的事儿。
“娘娘宫里的丫鬟一直在说啊。”
顾相檀叹了口气,锦妃娘娘待赵则是好,但是赵则若要长成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地方在这上头却未必能给他添上多少助力,好在赵则是个励志竭精的杨雄之才,醴泉无源,芝草无根,人贵自勉。
“不过那梅家大小姐却至今未嫁。”
“这缘由你不会也知道吧?”
“当然知道啦,”赵则还挺自得的,“哼哼,因着她也有心上人。”
此时赵界自门外走来,折扇轻舞,闲庭信步,只目光在瞥到远处的赵溯时,忽的一顿,继而又若无其事地笑了开来,路过顾相檀身旁时还照常见了礼。
“灵佛你就不好奇是哪一个吗?”见顾相檀不问了,赵则没劲了。
“谁呀?”顾相檀转回眼,配合地说。
赵则神秘兮兮道:“御国将军,曹钦!”片刻,还像是怕顾相檀忘了似的,又补了句:“就是我四哥啦。”
顾相檀讶然:“可是曹将军不是久在边关么,梅大小姐又怎么识得他的?”
“说书的讲的啊,京里每日的茶楼戏坊不知要把我四哥的英勇事迹翻来覆去说上多少遍,他的画像还挂在城中最大的文房四宝阁孤芳斋的正中墙上呢,是大才子付枫老先生几年前亲自动的笔,那叫一个风流倜傥英武非凡,天下想嫁给我四哥的女子,能从宫门口一路排到边疆去,上到八十老妪,下到八岁幼童,那梅家大小姐不动心才怪,就是苦了太子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呐。”赵则话语里不由透出一股子掩不住的自豪和幸灾乐祸来。
“不过我也不懂了,要是太子真喜欢,皇上怎么可能不愿意呢,梅家的家世也不算太差,就算是做个侧妃也好啊。”只要皇上点了头,梅渐熙再怎么想也是没用的。
顾相檀道:“贡家小姐一看就是知书达理兰心蕙质的才女,想必皇上也是不舍得她受了委屈吧。”这倒是真话,梅渐熙美是美,但是比起贡懿陵的德才来差得何止又是天上地下,想必几年之内,为了稳住这位太子妃和背后的敬国公,皇上都不会允许太子在这上头有二心的,顾相檀不得不承认,赵攸虽没有一颗玲珑心,但是偶尔看人的眼色倒真是老辣独到,或许也正是他当年做下了这样的决定,上辈子到最后,才算是勉强保住了赵勉这一脉对于皇位的最后一点念想。
下了学后,顾相檀没有急着走,而是把苏息和安隐留在了外头,径自去了藏卷阁。
国子寺的藏卷阁虽比不得宫中的尚文殿卷集齐全,但因着是要给皇族子息看得,所以收纳的大多都是正典的经史子集,稗官野史之类的不在此列,顾相檀上上下下寻了好一番,得了不少藏书,在瞟到最上层的一本古卷后更是努力踮着脚要从架上抽下来。
那卷集却是极厚,有几册还是用羊皮所绘,裹裹缠缠的一大团,顾相檀只摸到了最底下的一册,轻轻往外一拉便把上头堆叠的那些一同给松动了,眼看着呼啦啦全要掉下来,顾相檀都做好抱着脑袋逃窜的准备了,这时却凭空自身后探出一只手来,那手掌纤白,指节却细长,五指张开,就那么轻轻一推,便将那些晃晃悠悠的书册全给不费力气地推了回去,接着伸手在上头挡了挡,抽出底下的那份递到了顾相檀面前。
顾相檀接过,看了眼没什么表情的赵鸢,半天后竟憋出了一句:“我可是还会长个儿的……”
赵鸢一怔,目光不动声色的在只到他肩膀处的顾相檀的髪顶上转了一圈后,一本正经地“嗯”了一声。
顾相檀撇撇嘴,明显感受到了他那明显口不对心的态度,不由心道:走着瞧。
一边掸了掸那羊皮纸上的灰,小心翼翼地将其展了开来。
赵鸢在旁瞧着,问:“拿这个做什么?”没看错的话,这似是西面泸州关的河道还有山道的地面图。
顾相檀说:“给赵则看。”说着卷了卷又去找其他的。
赵鸢瞅见顾相檀脚边还堆了高高一摞,里头夹着《野草集》、《百花香谱》等等的医典药册,不由面露更多疑惑。
顾相檀余光瞟到,又道:“哦,这是给羿峥看的,前几日他着人送了几瓶葡萄药酒来,说是不喝也可用来治外伤,我觉着也没旁的回礼,想他大概会对大邺的这些医术典籍感兴趣,外头正巧又寻不到,便给他找来看看。”更重要的是,里头有几章还着重提到了不少制毒的方子。
顾相檀边说,便又拿了几本叠在上头,自己抱着就想起身,谁知还没直起腰来,那书就散了一地,连带着顾相檀自己都险些摔了个大马趴,幸好又被赵鸢一把给搀住了。
赵鸢将他推到一边,自己卷了卷袖子,把倒下的重新归整归整,轻轻松松地就夹起了那些书册,道:“走吧。”
顾相檀看着赵鸢利落笔挺的背影,认命地跟了上去,然而才跨出一步却又被猛地撞了回去,一下子就被赵鸢逼到了角落。
顾相檀一呆,只见赵鸢秀美的脸近在咫尺,正微蹙着眉示意他噤声,紧接两道脚步声便由远及近的传来。
☆、算计
顾相檀正思索着这时候除了他们还会有谁来藏卷阁时,便听得了赵界的声音在两排书格后响起。
“你倒是好本事啊,能让灵佛想法子给你出头到了国子寺来?”
紧跟着就传来赵溯的回答,语气显得有些诚惶诚恐。
“三世子误会了,我也不知为何会得灵佛怜悯,今晨皇上着人来颁旨前,我着实一点消息都未得知。”
赵界哼了一声,用着沉郁的目光将赵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量了一番。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我能把你千里迢迢从东县带来京城,就是明白你是个聪明人,这聪明若是用对了地方,自然能换得一个美好锦绣的前程,若是打错了坏算盘,是福是祸可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赵溯沉默了片刻,俯首道:“三世子教训的是,赵溯不敢说毫无所求,但是对三王和三世子是绝无其他的二心的,更不会私下做些什么旁的勾当,哪怕我想,灵佛也不是我这样的人能随便左右的,赵溯没有别的想法,只不过希冀一方安稳的生活,以后有吃有穿,无忧一生也就够了。”
“哼,这还叫没别的想法?连我都不敢奢求能无忧一生呢。”赵界凉凉道,不过勉强也算是接受了赵溯的话,这小子要急忙狡辩急急表忠心什么的,赵界定是要怀疑他,不过此刻也没怎么相信,只是暂时还寻不到什么错处来,最重要的也就像是赵溯所说的,他这样的人,凭什么得到灵佛的助力?又或者跑去让皇上青眼相加?眼下也不过是一副可怜相卖得不错,挑动了顾相檀的恻隐之心而已。
赵界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收了脸上的阴郁,换上了亲和的笑容,虚虚扶了扶赵溯。
“其实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我要真不想你好,为何要将你领到京城呢,你瞧瞧,你在东县这么多年,过得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除了我们还有谁记得起你,在京中这些时日,你又尝尽了多少人情冷暖?到如今也该知晓并不是人人都这般顾念血缘亲眷的。”
赵溯郑重地点点头,似是想到自己悲苦的身世和过去那穷困潦倒的岁月,眼中闪过一丝隐忍和委屈,正巧被赵界看了个正着。
“所以好日子好生活也当由自己的双手挣来才行,俗话说:求佛求天不如求己,这天下未定,正是处处都是用人之时,多难出英雄,英雄又需良将识,只看你是不是个值得倚仗的人才了。”
赵溯沉吟,半晌面上一亮,接着对赵界做了个长揖。
“多谢三世子点拨,赵溯明白了,如今赵溯虽身单力微,但若是三世子有需要效劳之地,赵溯定会倾肝沥胆不负所托,也只盼能在三世子得道之日,赵溯能鸡犬升天,圆一己夙愿。”
赵界笑着颔首,口中连连说着“自然自然”,但心里却在想:你要办不成大事,本世子干嘛要留你,但你若能办成大事,本世子就更留不得你了。
只是一切都不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