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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相檀说完这些,见赵鸢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以为他又对自己如此的蝇营狗苟不满。只是心里已没了上次那般惊惶,只觉无尽的疲累涌入心中,原来就没打算瞒过赵鸢,要不然顾相檀也没必要到哪儿都带着衍方,连和赵溯密谈时都让他待在不远处,但是每每瞧见赵鸢不豫的表情,顾相檀这胸口的难受却半点都不少。
    如果可以,他又何尝愿意让渊清见得自己这般工于心计的场面呢,偏偏,他从头到尾能做的只有这个……
    谁知,这一次是赵鸢先打破了平静,他冷声问:“你为何这般了解他?”
    明明不过相识数月,但是从顾相檀的字里行间中却好似已是同赵溯认识很久了一样,对他的品行脾性摸得一清二楚,那种所表现出来的熟稔感让赵鸢如鲠在喉一般。
    顾相檀一呆,难得有些慌乱的转开了目光,许是在旁人面前,顾相檀能用“灵佛可洞悉万物”这般的因由蒙混过关,但是在赵鸢面前,顾相檀却说不出这话来,灵佛这个名头,本就是横亘在他们中间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了,要是再这么一说,除了拉开两人的距离外,顾相檀敢担保,什么帮助都没有,渊清反而会更不舒服。
    而且他死了又活重走一遭过去的事儿更是顾相檀心里的一道隐秘,他不是不能让渊清知晓,而是不敢让渊清知晓,他做下的那么多错事,犯下了如此多的人命,甚至把对方和自己都搭了进去,这要顾相檀如何开口,这是他人生最大的痛苦。
    顾相檀闭了嘴,一时间脸色都白了起来,赵鸢看着他那有口难言的模样,终究不忍追问,只将他送到了须弥殿外回头便要走。
    然而行了两步又走了回来,沉下声叮嘱:“腊月初八那日,不得出殿!”
    顾相檀一下抬起了头,继而垂下眼轻道:“知道了……”
    说着返身要进门,谁知手腕竟被用力抓住,接着就被猛地往后一扯,顾相檀身子一晃,直接倒在了赵鸢的身上。
    赵鸢自上而下俯视着他,眼中深沉如渊,又把话说了一遍:“不得出殿!”
    顾相檀无奈,知晓赵鸢是怕他出事,语气却仍是有些委屈:“当日我可要参加法会的。”
    赵鸢眸色一沉:“那便等法会回来开始算。”
    说完就这么牢牢地用漂亮的眉眼盯着他不放,看得顾相檀难得感受到了来自赵鸢散发的强力威压,顾相檀想了想,那日的确没什么要自己出去办的,省的让渊清担心吧,于是最终听话得点了点头。
    赵鸢满意了,又看了眼不远处的衍方。
    衍方忙颔首,示意自己一定会尽力看好顾相檀,不让他乱跑。
    赵鸢这才放开了顾相檀的手,瞧见他细白的手腕处已现出了隐隐的红痕,赵鸢面上闪过一丝懊恼,忙收回手,然后飞快地转身,带着毕符和牟飞三两下就没了踪影,留下有些郁闷又有些暖心的,自己也不知晓到底是什么滋味的顾相檀。
    ********
    腊月初八那日,虽寒凉依旧,但难得出了太阳,过了清晨最冷的时刻,于场中沐浴着暖阳,照得整个人都有些和煦融融的味道,不过美中不足的是风有些大,将佛幡吹得四散飘舞。
    只是尽管如此,京中的百姓却仍是熙攘如织,几乎家家户户人手一只小碗,自城释门寺前,一路过长平街,再绕过金谷楼,足足盘上几十圈后才慢慢消弭在城门口附近,且人流还在不断增长中。
    这些人不为别的,便是为求一口由释门寺亲自熬制又施出的腊八粥,粥中有五谷、豆类、花生和芋头等好物,本就滋补养生,更别说还是寺中赠予的,加之今年有灵佛坐镇京中,百姓间皆传颂这腊八粥得了灵佛的祝福,内有神迹,喝了定能保得全家安康,万事如意。
    而外头这么热闹,在宫中更是香花供养佛音哀雅,一早就摆开了水陆道场,十二月初八,是佛祖的成道之日,同浴佛节、盂兰盆节一道,为佛教三大节日,今日必要诵经、增粥、办祈福法会。
    因着东边三县灾患不迭,宗政帝便趁此再向佛祖祝祷,愿天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不得不说,三王要不就不出手,一出手便是好大的气派,这庆贺佛祖成道的水陆法会要办足八天九夜,其间诵经不断,香火不灭,再相继往复行“焰口施食”、“斋天”和“放生”等仪轨,所摆的供品更是从金花灯、银花灯、琉璃花灯、宝华灯,最后到镶满金箔的七宝莲花灯,摞了长长一排,再被那明媚的艳阳一照,映得场中是瑰光灿灿,好不亮堂。所以这不过才半天过去,除了皇上和灵佛,三王父子得到的赞许和尊崇已是比太子这些年积攒了几次下来的还要多得多了。
    朝中重臣,皇族亲眷也都到场敬听,顾相檀、观正禅师和一干和尚一同跪在佛像右侧,依次由宗政帝、皇后、太子、嫔妃,还有一些朝臣等跪于左侧,行祝祷的大礼。
    临到晌午,这第一轮的坛才算开完,赵界上前亲自引着皇上和一干皇族亲贵到得后殿,品尝精心所制的腊八粥,赵鸢、侯炳臣皆在列。
    ☆、杀鸡
    虽说法会要办足八天九夜,但宗政帝和皇子们只需第一天在场即可,其后自有各位禅师代劳。
    用完了宫中精制的腊八粥后,便又开坛做“焰口施食”的道场,先于殿内设瑜伽坛,再于殿外设面燃大士坛,参坛者多,仪轨也多,需得一一行来,主持的金刚上师仍旧是观正,净坛、开坛、上香、礼拜早已熟稔于心,本不该出错,但是却偏偏在上香时出了些小小的闪失。
    功德主在随着上师吟诵完《香赞》之后分别要在瑜伽坛、灵坛、面燃大士谈前依次礼拜,而这位功德主这次当仁不让的自然是赵界来承下,不过他许是第一次行这仪轨,心内有些惶然,又或是今日场中的回头风实在太大,在赵界走到面燃大士坛前,忽的一阵诡风呼来,一下子就将坛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掀得愈加喧天,在空中一个飞卷后竟然直直朝赵界的面上就扑了过去!
    为了火焰不灭,坛中所聚都是锡纸蜡油等可燃之物,这般距离,若是喷到了赵界的面上,烫了鼻烫了眼的,后果皆不堪设想,然而场中众人却一时都未有反应过来,只能眼睁睁地瞧着那红艳艳的明火如一条游龙般向着赵界的正脸弹射而去!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影自众人间飞越而起,一把拽过一旁悬挂的佛幡,直接在赵界面前铺开,挡住了那游走的火舌,接着又一把将赵界推到了身后,由自己庞大的身躯为他遮蔽了那侵袭而上的热力。
    赵界远远的摔了出去,回头就见救了自己的人的袍角已是燃起了火光。
    赵界瞪大眼睛,急急道:“将军!快救火!救将军!”
    好在这焰口道场办起来时本就忌讳颇多,赵界也算有些准备,几个以防万一的大水缸就在远处,一边的僧人和仆从忙取了水来灭火,这才将一场即将展开的危难化解了下来。
    而救了赵界的不是别人,就是三王手下的第一大将,也是让宗政帝忌惮颇多的四位上将军之一的羽林将军,胡天董。
    胡天董比侯炳臣要大上十几来岁,在沙场上也算是战功彪炳,当年大王爷还在时就是为数不多可勉强与之交手的人,不过年纪大了之后便被赵典调回了京城,主管京中禁军兵力,当然,他的十万大军还留在边城严阵以待呢。胡天董身形高大,虽已是知天命的岁数,但看着依旧虎头燕颔威武不屈,就拿他方才救下赵界的一招来瞧,羽林将军可真是宝刀未老。
    宗政帝和顾相檀都忙出了殿来看,好在那火只烧了胡天董的半挂袍子,手上受了点小伤之外并无大碍,于是一番安抚之后,道场便继续进行了。
    顾相檀看着被众人簇拥着暂时离去换衣裳的羽林将军,又看看受了些小惊吓,但已是重新恢复淡然的赵界,最后同站在人群最角落的赵溯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就这么一直忙到日落西山,佛祖成道之日的水陆法会总算是终得圆满。
    宗政帝在对三世子好一番夸赞之后这才携着皇后和嫔妃们一同回了宫,而他走了,顾相檀也走了,朝臣们这才散了。
    顾相檀离开前又收到了赵鸢投来的告诫视线,个中意思不言而喻。顾相檀撇撇嘴,用口型无声地回道:晓得了。
    而回到殿中后他的确十分老实,简单的用了晚膳,便一直站在窗边默默地望着天边的一轮新月,一动不动。
    直到一道暗影倏地自天空飞过,哗哗两下振翅之后,停在了院边的高墙上。
    顾相檀忙开了门出去,那鸟儿见了他竟然仿佛通晓人性一般飞到了面前的矮枝上,月色笼罩下,可辨得清正是一只毛色乌黑的大鹯。
    顾相檀见它脚上缚着一个小竹筒,左右看了看,朝着它伸出了手去,鹯鸟一动不动,任对方将竹筒解了下来。
    筒内藏了一方小纸,纸上只写了四个字:执意不从。
    这纸是谁写的,又有谁有这驯鹯的本事自不必说,今晚顾相檀本是让赵溯去请一个人,而从这纸上的反馈看来,赵溯已是用尽了办法,却没能成事。
    说实话,这事儿的确是为难他了,就赵溯眼下在三王那儿的地位,一向对三王忠心耿耿的羽林将军怎么肯轻易和他走,用骗用诓的都没用,但是除了赵溯,顾相檀一时也想不到旁的人了,而且,今日就是“杀鸡儆猴”之日,顾相檀还等着要羽林将军出来派大用处呢,少了他可怎么行。
    顾相檀左思右想一番后,回身披了外袍便往外走。
    然而才跨出房门,衍方便在外头像一尊门神一般正正杵着,直接拦住了顾相檀的去路。
    顾相檀嘴角一勾,笑了起来:“不过一会儿,我就回来。”
    衍方却不为所动,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不止把赵鸢的话执行了个十成十,连态度也学去了不少。
    顾相檀盯着他的眼睛,也慢慢收了笑容,冷下了声音。
    “走开……”
    ********
    侯炳臣回到府中便要找秋倚楼,仆从回他,倚楼姑娘说宫中要做道场,这几日里将军都须得清净安神,便不好在这儿打扰,于是今日就回了华琚坊。
    侯炳臣皱了皱眉,似有不满,也没喊人,径自出府就要去把她给寻回来。
    华琚坊,名动京城的红粉青楼,这般夜色中,远远望去,琼闺绣阁间灯火荧荧,温香艳玉绽满堂,出入的美人儿一个个皆是满头珠翠遍体幽香,实乃勾人心魄。
    侯炳臣还未进大门,只远远的走来,一个甩着娟帕抹着白粉的半老徐娘就迎了出来,
    “大将军,大将军,您可是来了,这一到午后我就想着怎么秋姑娘自个儿回来了,莫不是说了什么错话遭得将军嫌弃了,正为她伤心呢,没想到就见到贵人了,真不负我们倚楼对您心心念念茶饭不思的苦心。”
    侯炳臣嫌她聒噪,也不爱让她近身,虎目那么一瞪,就把老鸨给吓出了几步远,不敢再出声。
    侯炳臣随手丢了一锭金子给她,沉声道:“我和倚楼有些话说,不便让人打扰,不相干的人都让他们走吧。”
    老鸨捧着手中那金灿灿的东西眼都直了,回神过后忙叫道:“姑娘们姑娘们,今儿个将军高兴,便放你们一日舒坦,都散了吧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啊!”因着太兴奋,嗓子都没压住,显得格外尖细刺耳。
    在两旁投来的一道道欣羡又魅惑的视线下,侯炳臣一掀袍子,直接上了楼。
    才拐了个弯儿,便听得悠悠的琴声自远处飘来,一人随乐轻轻吟唱着:“玉人弹唱声声慢,露春纤把锦筝低按,曲罢酒阑人散……”
    声如莺啼,骊珠落盘,却又含着隐隐的哀戚,悠长婉转,绕梁三日。
    侯炳臣站在门边听了一会儿,待那人唱罢,这才缓缓推开门。
    秋倚楼见得是他,眼中神光一闪,继而低下头,起身,对他福了福。
    侯炳臣走过去坐下,扶着秋倚楼的手把她也拉着坐下了,笑道:“怎么自个儿就回来了,叫我好找。”
    秋倚楼浅笑,笑容却含着些悲苦:“水陆道场其间需得身心清净……”言辞之外的意思便是:自己出身卑贱不堪,怕污了将军府的风水。
    侯炳臣叹了口气:“我都同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从不介意你的出身,只要你愿意,我便替你赎……”
    然而话没说完,却被秋倚楼急急打断了。
    “将军!”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忙又压了嗓子道,“将军不必费心,倚楼……并不值得您这般挂怀。”
    侯炳臣却不这样觉得:“你值得……”
    秋倚楼心里一紧,沉默半晌后到底没忍住说了出口:“倚楼命薄福浅,哪里能同夫人相比呢……”
    侯炳臣一愣:“你知道了,对,你也该知道,是我对不住你。”
    “不、将军不要这样说……”
    侯炳臣摇摇头:“不,的确是我对不住你,我太思念于她,所以将你当成了慰藉,哪怕明知是假的,有时恍惚间却还是走不出来。”只要一想到当年在军中听得京中传来一尸两命的噩耗,哪怕时过境迁,侯炳臣依旧难掩哀恸。
    虽然早就知道侯炳臣的心思,自己也本就因着他的心思才会在此,但真由他口中说出,秋倚楼的心口却还是揪成了一团。
    “我没有对你诚心相待,你不愿同我走也是自然。”
    这话说得秋倚楼简直无地自容。
    侯炳臣又道:“佛祖本就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人之皮相,不过只是虚妄,但却人人执念,连我都不能避免,仔细想来,对我亡妻不公,对你又何其公道呢,所以你不必同她相比,这世上本就不该分个高下。”
    秋倚楼越听,这心里越不是滋味,忍下烦扰,索性起身道:“倚楼前几日学会了调制一种花茶,喝之可精心宁神,将军要不要试试?”
    侯炳臣抬眼看她:“自然好。”
    秋倚楼便从案台上拿来小盒,也不要丫鬟伺候,径自替侯炳臣调起了茶来,而在她身后的不远处,侯炳臣直直地望着秋倚楼的背影,眉眼中闪过一丝深沉。
    秋倚楼忙完,将茶端到了侯炳臣面前,行走见脚下一顿,险些洒了,亏得侯炳臣眼明手快地搀了她一把。
    侯炳臣脸上带着温柔地笑意:“怎得有些魂不守舍?”
    秋倚楼一呆:“没、没有……”
    ☆、布置
    秋倚楼拿来茶壶,重新又沏了一杯茶,看着那杯中清润剔透的液体,她手微顿了顿还是递给了侯炳臣。
    侯炳臣接过,轻嗅了一下,笑道:“果然香甜。”
    秋倚楼垂下眼:“这茶用的是金盏、葎草、决明子等所冲泡的,有清心明目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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