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一阵,回到了离京城约莫十多里外的一个分岔路前,这个路口很大,因着挨近一个马蹄形的山崖处,往来呼啸的山风也极大,吹得不远处长到小腿高的野草哗啦啦的不停舞动。
赵鸢下了马,凑近了看地上的痕迹,路面的平坦一直到山崖前就被凌乱的马蹄印给打破了,该是之前路过此地的官兵留下的,他又走到野草边去看,若说搅乱的土地能重新被掩埋,但是折断的野草根茎却是无法被轻易抹杀的,赵鸢看着眼前那歪了一小片的野草,眉头一皱,忙顺着这方向往前走去。
朦胧的月色映不出山崖下的全貌,但光是那黑洞洞地一片就足够赵鸢冷了半片的心肺。
如果真如他所猜度的那般,这样摔下去……到底会如何?
赵鸢不敢深想了,只压着翻腾的胸口,放声叫道:“相檀!?相檀!”
清亮冰冷的声音没入寂夜之中,在虚茫空落的山崖边徘徊不迭,连带着将话语里深藏的惊惧都放大了千百倍。
……
顾相檀昏昏沉沉间,整个人都已经脱了力,只凭着最后的一口气才没有放开手,不过双臂都酸麻得快要失去了知觉,但是顾相檀却始终没有放弃,如果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他重活一遭的意义何在?佛祖让他回来历经这一切的意义又何在?
他不能死,他还有太多太多的事儿没有办成,他还没有替渊清达成愿望,没有还却上一辈欠下的债,没有让那些人尝尽自己种下的苦果,他怎么能死?
所以顾相檀坚信自己会活着,坚信佛祖会让他活着,只要自己不放手,他就不会死!
希冀的力量、不甘的力量,加之爱恨情仇的力量,这些叠加在一起都是无穷无尽的力量,让虚弱如顾相檀都倚靠着意志硬是撑了足足一个时辰,但是,顾相檀的脑袋却是有些不清楚了,眼前也黑成了一片,就在他连续失去了两次意识又茫茫醒来时,顾相檀真是觉得自己大概快不行了。
还能挨过第三次吗?
怕是有些难了吧。
就在此刻,忽的一阵若有似无地喊声自头顶传来,顾相檀整个人一怔,起先他以为自己太累产生了幻觉,但是当耳边又一句呼唤响起时,顾相檀一下就睁大了眼睛。
“渊……”
顾相檀张开干涩的唇,试了好几下才发出了一点声音,然而再多他却做不到了。
不过仅这么一声仿似轻叹般的低喃却让赵鸢奇迹般地感应到了。
顾相檀在下面!
他还活着!
赵鸢不敢耽搁,简单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形就又用了些内力扬声道:“你别动,等着我!”
说罢赵鸢便飞身而下,这段缓冲的山坡比他以为的却还要长,起先还能凭借着内力勉强站稳,待到后头,赵鸢只能借助手中的长剑插|入土里来止住下落的趋势了。
也不知到底下了多少丈,赵鸢终于瞧见了顾相檀的所在,只见眼前之人的胸腹以下都已经吊在了悬壁外头,只一双鲜血淋漓的手牢牢的抓握着一丛摇摇欲坠的树丫,整张脸都白得泛出了青灰色。
赵鸢心里狠狠一紧,忙用一手稳住自己,伸出另一手去拉顾相檀。
少言寡语的他难得多话地不停出口安慰道:“没事的,别怕,我就拉住你了,我说松开就松开,别着急……”
顾相檀的手却都已经麻了,他虽勉力照着赵鸢的意思办,但四肢早已不听他的控制了,他想等赵鸢拉住自己时再放开一只手的,但是无奈两只手却一下去全脱离了掌控。
一刹那间,顾相檀的身子就极速往下坠去!
千钧一发之际,赵鸢大半个身子跟着顾相檀一起往下,堪堪地一把拽住了顾相檀的手腕,但是赵鸢因此自己也悬宕到了悬崖边,只靠着半截插在山坡中的剑来做支撑,而两人的重量使得剑锋在不断刨开土面,慢慢朝下滑去。
顾相檀双眼怒张地感受着隐隐下沉的颓势,重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希望在不断破灭的滋味。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一定不会这么害怕,但是现在有渊清,他顾相檀回来难道是为了再看一次赵鸢为了自己而死的吗!
顾相檀没心力思考那些有的没的了,更没了方才的满腹信心,只抖着声用力道:“渊清,放开我……”
如果没有自己,就凭赵鸢的武功一定能摆脱如下的窘境,顾相檀知道他可以的,是自己拖累了他。
这句话一出,赵鸢眼瞳猛地缩了缩,但他面上却毫无反应,就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抓着顾相檀的手反而更紧了,仍是用着镇定的语气道:“一会儿别挣扎,会没事的,这里不高……”
说罢,不等顾相檀再开口,赵鸢猛地拔|出了剑,同时另一只拽着顾相檀的手又用力把他往上提了提,将人直接抱到了怀里,然后两人便相拥着一起掉了下去。
赵鸢一直压着顾相檀的头不让他四处乱看,自己则测算着距离,催动内力,时不时用剑划过崖壁,阻断着下落的速度,铁器同山石敲击而出的声音刺耳又锋利,不停蹦出的火花擦过顾相檀的面庞,哪怕闭着眼都能感受到那种冲击的力度。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悬崖的确如赵鸢所说,并没有所见的那么深不见底,也就十多丈的高度,在快要落地的时候,赵鸢猛地身形一侧,伸出左脚蹬在了崖壁上,带着顾相檀横向跳出了一大段距离,直直落入了不远处的一座深潭中。
在入水的一霎那间,赵鸢用自己给顾相檀做了肉垫,替他承受了所有来自水面反弹的撞击。
冰凉的水漫过四肢口鼻,顾相檀挥舞着手脚什么都看不清,却还是直觉性地要去寻找赵鸢在哪里。
茫然间,一只手环住了他的腰,直接将他从水里拖了出来。
浮出水面的时候,一时涌进来的空气让顾相檀咳个不停,赵鸢一边轻拍着顾相檀的背,一边拉着他往岸上游去。
“渊清……渊清……”
冬日的寒夜,崖底的水简直冷的像刀一般,顾相檀抖得根本没法说话,却还是撑着道:“渊清……你没事吧……没事吧……”
赵鸢见他那副狼狈的模样,还想着要关心自己,心里跟着软糯了下来,回道:“没事……你也没事……”
然后带着顾相檀淌回了岸上,一到岸边,两人皆脱力地直接坐倒了下去。
顾相檀已经快要被冻僵了,屁股一挨地人也直往后仰,根本坐不住,赵鸢却托着他的腰,一手揽过顾相檀的背,将他搂到自己胸前。
半晌之后,顾相檀就觉得被赵鸢扶着的地方传来一股股温热的力量。
他知道这是赵鸢在用着自己的功夫给他取暖,顾相檀却抬手想要把对方推开。
“不、不用……”
刚才坠崖已经耗了他那么多力气,再这样顾相檀怕赵鸢会撑不住。
赵鸢却不放手,只冷声道:“就好了,不暖一暖要冻死。”
顾相檀于是不敢再动,怕越争执越浪费精神头,只等着衣服稍稍干了些后忙不让赵鸢再运功了。
“你自己也暖暖,我、我好了……”
赵鸢没有坚持,径自给自己也蒸去了身上大半的水汽后,就对顾相檀道:“寻个能藏身的地方,御御寒,不能太远,很快就会有人寻来。”
顾相檀点头,动了动腿,应该能走,于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却见赵鸢还是坐着,顾相檀要伸手拉他,赵鸢却没动。
“你去吧,我再歇会儿。”
顾相檀是什么人,当下就觉得不对劲,紧张道:“渊清……你怎么了?伤到哪里了?”
☆、伤痕
顾相檀问着,赵鸢却不语,顾相檀只有自己蹲□去寻。
这么折腾下来,两人都是一派的狼狈,月白的衣裳不仅变成了苍灰色,更是左一个破洞右一道口子的,不过顾相檀查看了一番后,并没有在赵鸢身上发现明显的伤处和血迹,只除了他的腿,不自然地歪倒在一边,始终没有动过。
“摔到了吗?”
顾相檀着急地凑过去,但又不知如何是好,看着赵鸢的眼中满是愧疚和紧张。
赵鸢道:“撞了一下,没什么。”
顾相檀这么了解他,深知赵鸢的忍耐力有多强,要是没什么对方怎么会坐下了就站都站不起来呢?
“有没有人……来人啊!来人啊!”顾相檀忽然放声喊了起来,嗓音干哑中竟含着一丝凄厉的味道。
赵鸢拽住明显有些乱了阵脚的顾相檀:“别叫了,浪费气力,我没事。”
顾相檀不听。
赵鸢只有厉声重复了一遍:“我没事!你看着我!”
顾相檀一呆,低头看向他,难得整个人都有些愣愣的,显然是真的吓到了。
赵鸢见他模样,心口处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一样,不由软了语气:“不过只是摔断了一条腿而已,我将我的马儿留在了上面,他们如果寻来一定会看见的,不出多久就会找下来,我们都会得救的。”
对上赵鸢冷静又平和的眉眼,顾相檀混乱的思绪才慢慢地镇定了下来。
他弯腰对赵鸢伸出了手,语气也恢复如常了:“别坐这儿,水边凉,我们一起去前头避避寒。”
赵鸢对上顾相檀故作平静的面容,本不愿让他扶,但自己的确有些行动不便,最后还是踌躇着拉住了他的手。
顾相檀的力气小,背脊也单薄,赵鸢不敢把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不过仅就这么一靠,顾相檀就脚下踉跄了一下,还是赵鸢及时稳住了自己两人才没有一起跌倒下来。
赵鸢道:“你放开,我自己走。”
顾相檀的声音却很坚定:“我可以的。”
赵鸢最终没有再说什么,两人便这么一瘸一拐着挪到了离水潭边有十多丈的一棵高大的榕树下。
顾相檀等赵鸢坐稳后,又蹲下去查看他的腿,赵鸢没有挣扎,任他卷起了自己的裤管,幽暗的月色下,只见脚踝处已是肿的根本看不出骨节了,细白的皮肤被撑得像个馒头一样,鼓鼓囊囊的一圈,看着格外突兀。
明明是自己伤了,但是赵鸢却还要安抚顾相檀:“没有错位,不算严重。”
顾相檀起身,左右看了看,忽的拔腿朝前走去:“要生把火。”
赵鸢皱起眉,这小山坳里地势不清,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暗藏的危险,好比毒蛇猛兽等,他不放心让顾相檀离开视线。
顾相檀却毫无顾忌,拖着笨重的脚步磨蹭着走远,边走边道:“我看到树枝了,就在这儿。”
赵鸢一路拿目光紧紧追随着他,顾相檀也不安心把他一人留着,所以速去速回,好在这里地方也不大,除了正中一处水潭外,两旁就是些干枯的树木,最茂盛的也就是赵鸢靠着的那棵了,倒是四处开满了密密麻麻的野山茶,一股股花香扑鼻而来。
顾相檀手里拿不了多少东西,就这么一趟趟地往返了好多次,这才把柴火堆放得差不多了。
顾相檀喘着气,拾起地上的石头想打火,无奈手抖得不行,就在他反复尝试无果后,手里的东西被赵鸢接了过去,三两下就给点着了,然后两人的面前燃起了跳跃的火堆。
顾相檀借着火光撕下了自己里衣的两条干净的布帛,又用捡来的两块木板要给赵鸢的腿做一个简单的固定,免得在活动时伤得更重。
赵鸢瞧着顾相檀的动作,他就在自己面前,低着头,脑袋的发丝因着刚才的奔忙都散乱了下来,一部分披散在身后,一部分粘连在颊边,赵鸢忍了忍,才没有伸手去替他拨开。
而顾相檀的手,那纤细白嫩,本该毫无瑕疵的手上此刻满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赵鸢一怔,猛地拉住对方的手腕将他的手心翻转了过来,就见其上皮肉翻卷,靠近虎口处的地方更因之前在山崖边长时间的悬吊抓握,被坚硬的藤茎割裂得深可见骨惨不忍睹,。
看着赵鸢拧起眉嘴角紧抿的表情,顾相檀用了些力要把手抽回。
“不过皮肉伤罢了,养养就好……”
赵鸢却不放。
顾相檀一抬头,对上了他不快地神色。
“这话你倒是也会说……”赵鸢冷冷道,他这是看出顾相檀抑郁的心思了,难得能让顾相檀把心里所想的全表现在面上,可见这心结是有多重了。
顾相檀回神,这才觉着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对,他愧疚于将赵鸢牵连止此,危难之际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反而成了拖累,赵鸢又半点苦都不让他受,顾相檀觉着,到得关键时刻,自己依然无以回报,力不从心。
但是他却没想得赵鸢怕是也有和自己一样的念头,赵鸢受了伤,顾相檀心疼不舍,而自己受了伤赵鸢一样心疼,说不定还要把罪往自己身上揽,怪自己没有看住顾相檀,到头来这般怨愤难受的心情一点作用也无,反倒惹了两个人更是烦扰。
顾相檀想着,不禁叹了口气。
“我要是听了你的话,没有出殿,许是就不会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