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眼便对上赵鸢兴味眸光,顾相檀方觉自己面上有些火辣,忙袖摆一甩,飞速拔腿走了。
☆、变数
赵溯边往偏门处走,一边同三王的一位门客随意说道着。
赵溯问:“王爷该是上了马车了吧?也不知三世子今夜会否进宫给皇孙祝寿?”
门客呵呵一笑:“溯少爷多虑了,三世子这不还病着么,怎的能进宫,皇孙稚龄,要是因此有了闪失,到头来可要来怪我们。”
话才落,迎面便走来两个小厮,小厮身后还随了一个身形赢弱的少年。
赵溯在朝中虽有品级,但在王府内连个主子也算不上,在三世子身边的小厮眼里更是同那些门客没有什么两样,所以此刻也不过随意对他低了低头,便匆匆走了,倒是那少年怯懦懦地看过来一眼。
却不想赵溯也在瞧他,两方目光对上后,赵溯微微一笑,忽的开口道:“这时辰差不多了,也该上路了。”
那少年眸色微闪,面上神情转了几转,一瞬间竟褪成了死白。
小厮回头见他脚步虚软,一下子连步子都迈不开了,不由皱眉骂道:“怎么这么慢,若耽误了时辰,三世子怪罪起来,倒霉得还不是你。”
说罢,一人一边,竟将对方提起来便半拽半拖的弄走了。
那门客看着这三人走远的背影,发了一会儿楞才回过神来。
“啧啧,那模样真真不错,只是可惜了,不过才几回啊,瞧着就只剩半条命了,三世子也真够狠得下心,不过比起以前那几个伶人,这次这个活得算久了,有一个月了吧,回回都折腾成那样,还给他留了一口气,不过看今晚……怕是要熬不过去了。”
感叹到一半,仿似发现自己有些逾矩了,近日朝内朝外形势都非同一般,三王府内也随着暗流涌动人人自危,无论侍从还是食客连说话都是压着声儿的,好似拔高了嗓子便会一不小心捅破了什么窗户纸,继而引火烧身。
门客忙打着哈哈回头:“瞧我,还未夜半就糊涂了,溯少爷方才说了什么?上什么路?谁要上路?”
赵溯好像没听着对方刚才的那番话一般,淡淡笑道:“没,不过是我看着时辰不早了,也该进宫赴宴了。”
想着那个人应该也到了,赵溯向来似笑非笑的眼中难得融进了一抹暖色。
……
顾相檀一到乘风宫便被迎到了上座,同皇上皇后一起,太子坐在另一头,而太子妃则抱着今夜的小寿星坐在下首。
赵惜原本是睡着,但被给灵佛见礼的动静给吵醒了,睁着朦胧的大眼,小嘴一瘪就要哭闹。
贡懿陵忙轻拍着哄他,皇后便心疼地让乳母快把孩子抱过来看看,谁知半道上自顾相檀面前走,赵惜就伸出短短的两手对着顾相檀开始扯嗓子,啊啊的叫个不迭。
乳母有些为难,皇后也愣了下,倒是宗政帝对此颇为乐意,忙笑着道:“快瞧瞧,皇孙喜爱亲近灵佛呢,这可是嫡亲皇脉的缘分。”
顾相檀看着赵惜水汪汪的眼睛,勾起嘴角朝他张开了手。
乳母瞧瞧皇后,皇后虽有些尴尬,但也明白皇帝的意思,只得点头,于是这手才一松,皇孙便径自扑到了顾相檀怀里,紧揽着对方不撒手了。
顾相檀贴着那小小的身子,心里也觉温热,朝一旁伸出手,苏息立时便会意的递过来一个红布包。
打开后,只见里头裹着一枚通体雪白的玲珑玉牌,前后皆刻了四个字。
一面为无病无难,另一面则是无障无魔,末尾则是赵惜的名讳。
顾相檀亲自将它挂在了皇孙的脖子上:“这是我之前回相国寺时着人做的,现下送给你,愿小惜儿能一世安稳,顺遂平安。”
皇孙立时用肉肉的小手好奇地摆弄着,然后啊呜一口就把玉牌塞进了嘴里。
顾相檀哭笑不得地把沾满口水的玉牌拉出来,用他的小布兜给擦净了,然后妥帖的放进里衣中。
一旁见此情景的宗政帝早已眉开眼笑,又暗自心惊于灵佛竟然在三年前就已得知赵惜的降生,于是巴不得把这画面寻了画师绘成千百幅,洒遍京城,洒遍天下,让百姓都瞧瞧灵佛对皇孙的喜爱和命定的缘分。
两旁的人也是懂眼色的,忙寻了各种吉祥话来说,把皇上皇后捧得眉开眼笑,连一直兴致缺缺地太子都难得有了点喜色。
傅雅濂、曹钦、薛仪阳等人也来了,也各自送上了寿礼,席上一片和乐融融,至少每个人都带着或多或少的笑容,哪怕是姗姗来迟的三王赵典也是如此。
赵典原本不必来,但是前一阵他才同宗政帝说道了撤军之事,无论是为了安抚还是麻痹,这一趟总要做做面子功夫。
顾相檀始终挂着得体的浅笑,和暖如风地面对着皇帝时不时射来的糖衣冷箭,待到宗政帝的心思转到薛仪阳和曹钦那头了,顾相檀这才回头照拂师傅。
傅雅濂却一直淡漠着一张脸,顾相檀同他说道了好几句都未得回应,心内也知不妙了。
果然,下一句便听师傅轻轻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相檀夹菜的手顿了下,慢慢放下了筷子。
“上个月。”既然师傅都开了口,自己再掩饰也是无用的,其实他就是知晓师傅向来洞察力惊人,特别是有关自己的事儿,近日才未常去相国府走动,否则,怕是更早就被看穿了。
傅雅濂又问:“原本是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顾相檀觉着师傅语意虽冷,但面上却瞧不出太多怒色,斟酌了会儿便道:“瞒到神武军回京。”
“现下人呢?”
顾相檀抿了抿唇:“在须弥殿……”
说完这句话傅雅濂便没动静了,也不责怪,也不教训,只默默地品着杯中的茶,一句未言。
顾相檀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就这么挺到了筵席末了,傅雅濂借口身子不适,先同宗政帝说道便回了府。
顾相檀又被皇孙缠了片刻,再出来已是不见师傅人影了。
他心内也不好受,知晓师傅是为他好,也知自己此举定是又负了许多人的期许,但顾相檀却没有旁的选择了……
正垂眸思量着,出了乘风宫却见前方林中负手站着一人,正抬头遥望天际明月,身形颀长挺拔,宛若寂夜中一树滕松。
只是不待顾相檀走近,对方便袖尾轻摆,转过了头来,而面上则带着倜傥风流的笑容,恍如星辰。
“怎么,这般时辰了,灵佛不速速回殿么,走得晚了,可让人挂念。”
在那一刻,顾相檀竟恍惚觉得眼前之人要随着那朦胧月色一同消散在夜里,不过转瞬又回过神来,暗叹自己近日怕是神思劳累,难免过于紧张了。
于是对于曹钦每次相见都摆出的调侃之色不甚在意,只淡淡一笑道:“因着瞧见御国将军有此兴致,便也跟着好奇罢了。”
说着又想起方才并未在筵席上得见关永侯和两位梅家小姐,不禁幽幽地低叹了一句:“她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曹钦顿了下,继而哈哈笑了起来。
“曹某竟不知灵佛顾念天下苍生,连那红线之事都要操心了么?”
顾相檀自己说完也是一呆,被曹钦调笑,面上不由涌起些尴尬的绯色,怪只怪相思太苦,便是因着他自己体会至深,如今由彼及此,难得有些于心不忍罢了。
曹钦笑过之后并未继续拿顾相檀寻开心,抬头望着天上明月,忽的轻轻叹了一句:“再过一日便又是中秋了。”
顾相檀听出他话中唏嘘,再想到曹钦这些年边关苦寒,背井离乡,便好似也能将个中愁思感同身受。
“天涯兵火后,风景畏临门,骨肉到时节,团圆因梦魂……”
曹钦的那句“团圆”更是牵出他心中掩盖其下的无尽悲凉,顾相檀恍惚望向对方,正对上曹钦眼中闪烁的眸光。
那视线看往的是远处的紫微宫,平日向来潇洒不羁的人此刻却下颚紧绷,牙关紧咬,一瞬之间,顾相檀竟从他的眼内瞧到了恨意,虽飞速掠过,但却是真真实实,清清楚楚的怨毒和仇恨。
这仇恨是向着谁的?
三王?
又或是宗政帝?
顾相檀暗自愣神,还未将这所见消化,另一头却瞅得一人匆匆忙忙地带着侍卫从乘风宫内快步而出,也不坐轿,直接牵了马来便飞身翻上,然后马鞭一扬,一行队伍如离弦之箭般便窜了出去。
“呵……”瞧着马蹄四散的尘烟,曹钦恣意一笑:“到底何事让三王这般火烧屁股,脸都黑了半截,哪怕再不愿来这筵席,也不需走得如此难看吧。”
顾相檀听着曹钦口中说笑,但两人心里皆知,三王这幅做派实在太过心急火燎,甚至有些方寸大乱,怕是事态有异……
顾相檀招了苏息和安隐便立时回了须弥殿。
一灯如豆,赵鸢依旧坐在案前,只是不再看书了,转头看着窗外月色,前一刻还星斗漫天的夜幕渐渐被乌云所拢。
顾相檀已是派了衍方去打听消息,他径自站在赵鸢身后,同他一道望着远处,只是顾相檀望的却是虚空中无影的一点。
夜半子时,无人安眠,此时,房门被人敲响了。
顾相檀亲自去开,衍方就站在外头,他一身夜露,瞧得两位主子的第一句便是:“果真出事了。”
“说吧。”开口的不是顾相檀,而是赵鸢。
衍方顿了下道:“三王府今夜有人行刺,三世子在睡梦中被人挖了双目,眼下不知这命还能不能保得住!”
此刻,天际忽的一道响雷劈下,将顾相檀自呆愕中猛地拉回了神,紧跟着便是一场大雨如倾盆一般簌簌砸落,劈啪作响。
顾相檀茫然地转头看向赵鸢,赵鸢也在看他,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瞧到一个结果。
他们一直在等的变数,终究……还是来了。
☆、中秋
风高月黑夜,瓢泼雨幕中,顾相檀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须弥殿偏门处,默默地看着赵鸢翻身上马。
赵鸢没有穿蓑衣,不过顷刻便已被大雨湿透了衣衫。
“……渊清!”
他打马要走,顾相檀忽的喊住了他。
赵鸢回过头,长长的发不停的向下滴落着水珠,有几丝还粘连在颊边,开口却语意温柔:“回去吧,雨太大,我将牟飞和毕符都留了下来,你只要想着不需两日……便能同国公大人做一个交代了。”
赵鸢难得多言,趁着顾相檀怔然,马鞭扬起,于夜空里挥出一道水线,胯|下的麒麟接令,四蹄若风,呼啸着便奔向了沉夜之中。
顾相檀目送着赵鸢远去,须臾回神,不由望向灰濛的天际,不过才抬头,数不清的雨点便砸落在他的脸上,顾相檀也不去擦,只愣愣地看着,半晌幽幽唤了一声。
“爹,娘……”
你们可在天上好好看着?
……
东边鱼肚才依稀泛白,顾相檀便让衍方带着他快马入了宫中,宗政帝正在紫微宫的正殿内来回踱步,面色都带出了青白,一瞧见顾相檀忙急急上前。
“灵佛,赵界昨夜受了重伤,虽然三王府将此事瞒得极深,但朕还是着人偷偷去打听来了消息,是赵界平日十分喜爱的一个伶人所为,此刻太医还在诊治,而三王府中刁斗森严,水火不进,这要如何是好?瞿大人进言说再宣召一次睦王探一探消息,但朕怕打草惊蛇,反而坏了时机。”
顾相檀想,这昏君难得也有清醒的时候。
“皇上所言极是,此刻三王必是如惊弓之鸟,防备甚深,切莫去撩他虎须。”否则,怕是连一点准备的时辰都偷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