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要六七日的路程,裴邵竑用了不过四日便快马赶回了京城。
他本要独身上路,连庆却说什么都要跟着他。也难为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这一路跟下来,待到了裴府门口之时,心神一松,几乎是一头栽下了马。
幸亏裴邵竑伸手扶了他一把,否则必定是头破血流。
将连庆一把搡在门前台阶上,让他先喘口气,裴邵竑便再也顾不得什么抬脚便朝着府内奔去。一路上无数的婆子丫鬟向他行礼,他半分都没搭理,疾奔到了嘉禾轩。
染萃一双眼睛红肿的跟桃子一样,正端了脸盆走出正房,不妨撞见他一脚踹开院门大步的走了进来。她愣愣的看着他,直到他走近了,这才叫了起来。
“世子爷……!”
裴邵竑却未理会她,一把将挡住路的她推开,提步便进了内室。
只是这内室之中,如今却空无一人。
他站在炕边,瞧着曲莲平日里总是坐在那里的地方,一阵怔忡。这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进来时撩起又落下的帘子孤独的荡着。
满身的疲惫在这一刻全数泛了上来,他几乎是踉跄着走了两步,慢慢的自她平日里坐着的地方坐了下来。迟疑了一下,又伸出了手抚摸着眼前的炕桌。炕桌面相他的这一端十分光滑,显是被摩挲过多次……许是她做针线时,布料的磨蹭所致。
染萃忐忑着撩了帘子进来,给他上了一杯热茶。
之前捎了信说要初二才能到家,这不过二十八,怎么就到了呢?况且怎是独身一人,也不见大军进京。她虽是个丫鬟,却也见过世面,此时稍微一想,便明白他这是抛开了大军自己先回了京城。这若是让人知晓,还不晓得是怎样的大罪呢。
“大奶奶呢?”裴邵竑抬了眼看向染萃,因多日未歇一双眼睛染上了些血色,原本俊朗的脸庞便多了些戾气。他心中仍有一丝侥幸,见这丫头进来,终是忍不住出口问道。
染萃一听他询问曲莲去处,这两日好不容易忍住的泪珠子又掉了下来,哽咽道,“大奶奶自七日前进了宫,至今还没回来!”见他面色一僵,又道,“奴婢去求夫人去宫里将大奶奶要回来,可是夫人却说什么都不肯。后来就怎么都不肯见奴婢了,只大小姐来过一趟,脸色难看的很。说是宫里来了消息,宫变那日大奶奶被宫中反叛的宫婢刺伤已经死在了宫里。前日宫里的赏赐已经送到了府中,便再没有人提及大奶奶的事了。”
说到这里,她扑通一声跪在了炕边,扯着裴邵竑的袍角大声哭道,“世子爷,大奶奶绝不会就这么死了。她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会在宫中被人刺伤?!便是死了,哪有扣着尸首的道理。大奶奶定是被扣在了宫中,您去宫里求一求皇上,让大奶奶回来吧!”
裴邵竑听了染萃的叙述,心头已是一阵冰凉,最后的一丝侥幸也被这番话击打的支离破碎,再无半点念想。他冷冷的看着染萃,咬牙道,“你也说她厉害,她自是十分能耐。哪里用得着我去求皇上,她自然能让皇上服服帖帖的。况且,他们多年前便是竹马青梅……”
说到最后,已是喃喃之语。
染萃在哽咽之际,没有听清最后一句,却也明白他这是拒绝了自己,与徐氏一样不愿去宫中将曲莲要回来。
她呆呆的看着裴邵竑,因太过震惊而忘记了哽咽。全然没有想到,裴邵竑竟也这般狠心,眼睁睁的看着曲莲身在深宫如今生死未明,却只坐在内室之中一动也不动。
“世子爷,您……”
“滚出去!”心底里爆发的山火终于将裴邵竑点燃,他一把将面前的炕桌掀翻,对染萃厉喝道。红木雕百婴的炕桌连带着刚刚端上来的茶盏,一同被掀翻在地,一阵声响过后,只剩一地狼藉。
染萃被吓得一阵哆嗦,却也梗着脖子不肯出去,只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
裴邵竑被她弄得心烦意乱,下了炕一把攥了她的胳膊将她生生拖出了内室搡了出去,这才关了正房的双扇木门,再次回到一地狼藉的内室。
内室之中重新回归一片寂静,他难过的闭了闭眼,仿佛若是这样再一睁眼,便又能瞧见曲莲侧坐在炕上笑盈盈的看着他。
只可惜,再睁眼时,屋内仍是只有他一人。
他木然的扫视了一遍,却瞧见方才炕桌之后整整齐齐的叠着一件石青色的衣裳。
裴邵竑愣了愣,踉跄了两步走到炕边,伸手去拿那件衣裳,却发现自己的一双手抖得厉害。他整整四日骑马,掌心之处已经被缰绳磨破。触到那衣裳时,石青色的细葛的料子上便沾染了几丝淡淡的血迹。
他抖着手将衣裳展开。
是一件夏日穿着的道袍,崭新的细葛料子,细密的阵脚,一眼瞧见便知合身的尺寸,都显示出了缝制之人十分的用心。他垂头看着,不觉之间迷离了眼眶,一滴清泪便落了下来,在细葛的料子上弹了弹,最终晕染开来,让那石青的眼色便成了深青。
蓦地,袍角处一簇小小的沧浪纹引起了他的注意。
佛头青的丝线绣在石青的料子上有些随色,若不仔细去瞧,便很难发现。
待看到这一簇沧浪纹后,裴邵竑身上巨震,他猛地记起了与曲莲见面的第一日……
自北地返回京城扑了个空,却惊讶得知延德帝下了圣旨与自己赐婚了一个灶下婢。要说心中不搓火,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他当时带着一干下属,又怎能让他们看了笑话,便佯作无谓一路赶至宣府镇。
却未想到,会在抵达宣府镇的路上遇见了碰上了麻烦的曲莲。
只是那时,还未晓得她的身份。
见她猝然便要摔倒,未有多想上前便扶住了她。低头看去,便看见了一双大大的带着些惊惶的杏目。那一双眼睛,只觉得有夺人魂魄的潋滟,引得他不觉瞧了好久。直到发现她一身妇人的装扮,心中竟有些失魂落魄。
而车中妹妹的唤声,对那时的他来说仿佛天籁一般。
乍惊乍喜,欢喜来的太过突然,方才还心中淤塞,这一刻便豁然开朗。
待回到宣府镇的庄子上,踏着内室洒出的灯光,远远看着她坐在炕上做着针线。裴邵竑只觉得活了二十年,心境从未这般宁静。只想着,若是一生一世这般宁静的过下去,该有多好。
那一晚,她便是在他破损的袍角处,绣上了这样一簇小小的沧浪纹。
思及往事,彷在眼前。
他轻轻的抚摸着那微微凸起的沧浪纹,眉宇间一片失神。
“哐啷”一声巨响,栓了门栓的双扇门被人自外一脚踹开。
裴邵竑猩红着一双眼睛猛然回头,却看到裴邵翊一头闯了进来。
裴邵翊依旧是一身紫红色的飞鱼服,闯进来后仿佛并不惊讶在此时见到兄长,不及多说,只几步行到兄长身前,急道,“大哥快去宫里,晚了便来不及了!大嫂被皇上赐了白绫!”
“你说什么?!”裴邵竑闻言如同被霹雳打中一般,睚眦欲裂。
裴邵翊见状,只伸手拉了兄长的胳膊,一边向外走着,一边急急说道,“皇上不见任何人,便是我也被拦在外面。我只瞧见大嫂被宫人带走,其中一个手里捧着白绫,却不知去了何处。如今也只有你求得动皇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来得及。”
裴邵竑心中一片空白,他的思绪此时已经完全被那“赐死”二字完全占据。只得被动的被弟弟拉着一路奔向外院。“怎么会赐死呢?”他一边跑着,一边不敢置信的呐呐道,“皇上不是对她一直心心念念……”说到这里,他猛地住了口,不愿将这种事情说与弟弟得知。
谁知裴邵翊却怒道,“皇上怎么想那是他的事情,难道大嫂是什么样的人,大哥完全不晓?她带着圣旨入宫,便未想着能活着出来,难道大哥认为她会为着性命委身后宫?皇上是有这个意思,她却宁死不肯。她说你将她救出泥沼,她便永不负你,便是死了也是裴家妇!”
这一连串的话打的裴邵竑步伐不稳,险些踉跄倒地。他本就连日乏累,此时这一句句的话仿佛尖刀一般直戳胸口。他只觉得胸中翻涌,喉头腥甜,却极力忍住,一把挥开弟弟的手生生咬着下唇翻身上马。
青鬃马奔出府外,朝着皇城疾驰而去。
裴邵翊追出府去,看着那远去的人和马,最终只轻轻的摇了摇头,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
天气阴霾的很,才至仲春便湿热难耐。
裴邵竑骑在马上,却半分感觉不出。风声在耳边呼啸,脑海中回荡的却是方才弟弟的话,【你将她救出泥沼,她便永不负你,便是死了也是裴家妇!】。心中悔痛,若不是骑在马上,他恨不得掌自己几个耳光。
他怎么就会认为她会留在宫中,怎么就会这般失心疯。上元那夜时她脸上的笑容和闪闪发亮的眸子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那样真心的笑容和留恋的目光,他怎么就忘了呢?
裴邵翊自皇城返回需要小半个时辰,而自己抵达皇城同样需要这般时候,他不敢想等到了皇城会面对什么……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听从染萃的话,要耽误这许多时候。
呼啸的风声之中,他只是拼命的甩鞭让那天底下最优秀的战马发了疯一般的朝着皇城狂奔。
他已经算不出用了多久,皇城便近在眼前。
见有一人纵马直闯皇城,城门轮值守护的两名禁军忙拔刀拦人,却见马上之人竟是三军统帅裴邵竑,一个怔愣之际便被他骑马闯进皇城,一人一马几乎是一闪而过。
待他奔出很远,两人才反应过来,这才大呼小叫的追了过去。
裴邵竑策马在皇城之中一路横冲直撞,手中马鞭打到了无数前来阻拦的禁军,却在抵达御书房前的甬道上终于被抬来了绊马索的禁军拦下。
青鬃马与主人一样太过疲累,半人高的绊马桩竟无力越过,两个前腿被桩子一拦便是一跪整个马身都摔了出去。裴邵竑猝不及防,也翻滚下来。他胸中正憋着一口血气,这一摔让他气血翻涌,一口血便直直的喷了出来。
“裴将军,你这是不要命了吗?皇城禁地怎容得你这般横冲直撞!”此时当值禁军统领乃是裴邵翊下属,见闯宫之人是上司的哥哥,也有心劝阻,这要闯到了皇帝面前,便是罪无可恕了!
裴邵竑一个翻身站了起来,也不言语,伸手抓过一名禁军夺了他手中长刀,猩红的眼睛扫视了一遍将他团团围住的禁军,厉声道,“便是今日,谁敢拦我,休怪我手中长刀不留情面。”
便是他这般说,禁军自也不能将他放进内,一个个只得冷着脸同样将长刀自刀鞘之中抽出,形势危急已是一触即发。
便是此时,太监总管姚丙安一路小跑的赶了过来,见还未动手,这才擦了擦汗却也不敢耽误,对那禁军统领道,“皇上有旨,宣裴将军入内。”
禁军统领迟疑道,“裴将军此时这般状况,皇上见他岂不危险?”
姚丙安见状只无奈道,“这是皇上的旨意。”
听他这般说道,禁军统领只得点了点头,命令禁军众人将长刀收了起来,朝着裴邵竑抱拳道,“裴将军得罪了。”
裴邵竑也不去瞧他,只将手中长刀仍还给了那名禁军,大步的朝着御书房行去。姚丙安见状,只苦着脸跺了跺脚一路小跑着追了上去。
见着他走来,身后还追着姚丙安,殿门外伺候的小内侍机灵的拉开了门。裴邵竑瞧也不瞧他的便闯进了御书房之中,一眼便瞧见符瑄坐在案后,却未俯首看折子,只木着脸瞧着手中一物。
听到动静,符瑄抬了头,见裴邵竑与姚丙安闯了进来。便看向姚丙安,道,“你先出去,离远一点。”
姚丙安闻言大惊,直道,“皇上不可……!”
符瑄厉喝道,“出去!”
这一声厉喝带着帝皇的煞气与不可违抗的压迫力,直吓得姚丙安屁滚尿流一般的出了御书房。
裴邵竑见姚丙安离了御书房,便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跪在了地上。
双膝砸在铺着金砖的地面上,甚至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御书房的门被牢牢关了起来,符瑄起身行至他身旁,待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远离此处后,这才看向跪在身边的裴邵竑冷声道,“你如今倒是越加的能耐了。早就听闻霸陵侯府的世子是个不吝的人,这几年朕瞧着倒不似坊间传闻那般,今日你倒是让朕大吃一惊。”
裴邵竑闻言便朝着符瑄磕头,三声闷响,再抬头时额头已然见红。鲜血自额头流下,顺着鼻翼滴落在地上,他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皇上,求您饶了臣妻。”
这“臣妻”二字激的符瑄身形都摇晃了一下,他猛地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裴邵竑,见他板着一张脸,虽口称饶恕,却未有半点哀求之色。当下心中便明了了,这人……根本不是来求他饶恕的,他是铁了心想跟她死在一日!
符瑄心中的怒气在这一瞬间消散无踪,他心底之中甚至涌出些酸涩。
她为了这人宁愿求来三尺白绫,而这人将一身荣华甩至身后只为与她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样交映的爱恋,他求而不可得!
不!身为皇帝,他求都不能求!
意识到这一点,符瑄心中升起一股无力的愤慨,这一瞬间,他想要破坏这二人间的这份爱恋。
“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朕不能让她活着。”他硬起心肠冷声说道,“你今日若是回去,朕绝不降罪。回府去为她安葬,一年后朕另赐你娇妻美眷,霸陵侯府荣宠更甚以往。”
裴邵竑闻言只又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这一回鲜血飞溅,便是符瑄身上的明黄色黄袍都被染上了几滴。
他终究是哀求了起来,“皇上,臣什么都不求,只求能再见她一面。见了这一面,是死是活全凭皇上吩咐,臣绝不皱一下眉头。”
符瑄听了惨笑道,“只为了见一面?便押上了身家性命?”
裴邵竑咬牙道,“是!”
符瑄闻言终是再难按捺心中剧痛,颓然坐回到案后,木然道,“你去见她吧……带着她走远一些,再也不要回来了。”
裴邵竑闻言,猛地抬了头,看着符瑄,目光之中满是无法掩饰的狂喜。符瑄不愿见他这般模样,冷笑道,“这还要看你赶不赶得及。”看着他又是一惊,以及满面的焦急,符瑄心中终是好过了一些,冷然道,“她在萧家族陵,朕给她定的时辰,还有一刻钟!”一边说着,他解下了随身带着的金吾令,扬手仍在了裴邵竑的身边。
裴邵竑闻言猝然起身,拿了那金吾令,再也不看符瑄一眼,便奔出御书房。
青鬃马还在甬道处,他一个呼哨,马儿便挣脱了禁军奔至他身旁。他翻身上马朝着皇城大门再一次狂奔而去。
萧氏族陵远在京城边郊,便是纵马疾驰也需要半个时辰。
时间在流逝,裴邵竑只觉得一身血液随着流失的时间慢慢凝结成冰,这样湿热的日子里,他冷的浑身哆嗦。
行至城门处,大雨终是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