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墨妈进来洗脸,她抬头看看她妈,问了一声。
“你都看见了啊。”
“看见了。”
“你别生我的气。”
醉墨妈撩水的手突然停了下来,疲惫地唉了一声。
“我不生你的气,我是气他啊。”醉墨妈低头看着正拼命搓着衣服的女儿,声音微微颤抖起来,“那么多年了,他多好啊,光鲜体面的,可我的女儿呢,我的女儿成了什么样子啊,凭什么他好好的,我女儿就不好了,凭什么?”
醉墨将小飞的牛仔裤翻了个面,拿起刷子用力刷着上面的泥渍。
“妈,其实和他没关系的。”她扬起手背擦了擦流到了下巴颏的汗珠,“他当年也没做错什么,是我自己做的决定,要去他姨家的场子上班,他做了什么呀,什么也没做。”
陶醉墨心里知道,归根结底怪不得何汉川,只能怪她自己,当年要去赌档做事的是她,何汉川阻止过,可她没听,她需要钱啊,她需要那些小费交学费,上研修班,还要买衣服,好漂漂亮亮地和何汉川出去约会。那时候想法多简单啊,就想和他相配,其实就错在这里,她不该那样虚荣的,不该心怀妄想向他靠拢。
可当时她没有这么清醒,于是她拼命恨他,她需要有个人恨,好用这个人来告诉自己,不是你自己的错,不是因为你蠢,不是因为你自己。这样,就能好受许多。
“妈。”陶醉墨埋着头将一件打好了肥皂的衣服丢进了旁边的铁通里,“我怕我带不好小飞。”
“说什么呢?”醉墨妈抢白道,“你带了那么多年哪里不好。”
“可以后呢?以后上学呢?进幼儿园就是何汉川帮的忙,如果不是他,只能去楼下的私人幼儿园,破破烂烂的我看着就心慌。”
醉墨妈没吭声,颤悠悠将毛巾贴在了脸上,粗粗地划了一圈。
“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都好说,不过是学费,我砸锅卖铁给他赚,可再之后呢?万一他要出国呢?万一他毕业了需要有人脉关系找工作呢?我都没有啊。”
陶醉墨停了一下,一滴热热的眼泪掉进了冷水里,噗通一声。
她抽了抽鼻子。
“我什么都无所谓,我就盼着他好,别的什么都无所谓。”
第16章 探究
俞家游轮起航仪式的请帖是在星期二晚上送到夏夜的手里的,请帖很高级,带着昂贵的香氛味道。
俞、夏两家是这个城市食物链顶端的贵族,面对越来越激烈的竞争,两家的掌权人物曾经想着要合作,他们试图采用一种古老的表示诚意的方式拉近彼此的关系——夏夜和俞知乐那痛苦不堪的恋爱史,就属于两家的一次失败尝试。
随着博彩牌照的放开,更多的国外资金争相进入亚城,俞夏两家再也不能向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瓜分这块大馅饼了,外来者正在一步步入侵,欲分得一杯羹,俞家决定放弃防守的姿态主动出击,那艘庞大而豪华的游轮便是他们与m国赌王合作的产物,俞家先行一步,夏家也应该有所行动了。
夏夜随手将请帖丢进了文件篓里,顺手拿起手机给顾倩去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顾倩正在带着猫咪上烘培课,她自从当上了少奶奶,对厨房里的事儿就愈发的不感兴趣了,趁着接电话从教室里跑了出来。
夏夜问她是否收到了俞家的请帖,顾倩一听就笑了,说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夏阳啊,俞知乐不就指着这机会在夏阳面前炫耀呢么。
比夏夜更不喜欢俞知乐的人是顾倩,她天生媚骨,看不得有人愤世嫉俗,俞知乐,便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但夏夜知道,这里面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夏阳和俞知乐之间的竞争关系。
顾倩将她前几天遇到何汉川的事儿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给夏夜听,夏夜一边听一边笑。
“你的演技我一直都很有信心。”
“我把故事说得可圆满了,你就是一个备受伤害的骄傲女人,固守最后一点点小自尊,结果又被他何汉川打破了。”
顾倩做得正是她们所设计的,但夏夜却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般雀跃。
她抬头望着办公室墙面上一副抽象派的丑陋油画,微微迟疑了下。
“接下来是对我演技的考验了。”她有些心烦地说,“要装出对俞知乐藏有深情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
顾倩深以为然,她颇有骨气地想,若是让她演这么个角色她宁愿去死。
二人又闲话了几句各自收线。艾米敲门提醒夏夜该出发去半岛酒店接昨天到达的m国三皇子参观赛车中心了。
夏夜点点头,迅速起身将记事本塞进了黑色的手提袋里,那是只路易威登产的昂贵的黑色牛皮大手袋,气势非凡却自重颇重,再扔块砖头进去也不过如此。
夏夜从电梯下了地库,电梯门一开,就看见大墙刚在外头按电梯按钮。
自从那年因为调戏夏夜被夏阳一把摔到地上之后,大墙就彻头彻尾成了夏阳的随扈。
夏夜看着大墙,忍不住心想,岁月是把杀猪刀,那真是对长得漂亮的人说的,对某些长相随意的,岁月拿他们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人的丑,分两种,有人丑得叫人难以下咽,有人却丑得欢天喜地,大墙属于后者。所以他虽然丑,却不讨厌,甚至在一年前,偷摸着把夏阳办公室外面一名姿色不凡的二等秘书给娶回了家。
如今大墙的日子过得可比夏家人舒服,身侧有娇妻,膝下有稚子,刚开张的私人侦探工作室也开得红红火火。
来光顾的多是有钱人,查婚外情的居多,这种活计轻松好赚,收费还高,不仅要收辛苦费,还要收封口费。在封口这点上,大墙的名声是极好的。
大墙看见夏夜,脸色又露出了与当年一模一样的滑稽笑容。夏夜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一起上了车。
大墙习惯了这种机动的接头方式,二话不说跟着上了车。
他才坐定便将腋下的牛皮纸袋递给了夏夜,里面有刚洗出来的照片,和一份出生记录的影印本。
“他去找她了?”夏夜随口问道,随即觉得自己傻得可笑,他当然去找她了,不然怎么叫选择她。
大墙没注意到她神色上的变化,自顾自地抽出了几张照片递给夏夜。
“开始几天,他隔一天去一趟,但陶小姐并不给他好脸,五号那天两人在街心公园谈了一会儿心,情况好像有点好转,这两天每天过去帮忙,有时候会帮着接送下孩子。”
过上合家欢的生活了?夏夜心里冷笑了一声,低头慢慢地欣赏起照片来。
有几张照片,何汉川正领着小男孩从一幢老旧建筑里出来,小孩在跳,他在笑,谁都看得出,他俩彼此喜欢。倒是陶醉墨相较之下要淡定的多,很少有画面能看得见她的笑容,她的脸一如既往有着一种静默的力量。
她若是不接受他,赢起来都没劲了。夏夜有些恹恹地想。随后拿起那份出生记录复印件翻看起来。
大墙坐过来了些,指着其中几处给夏夜看,出生日期是四年前的六月,父亲一栏倒是空着。
“我查了下,那年三月,陶小姐的继兄因为故意伤人罪被判入狱七年,两个月后,她继父也因为肺病死了。”大墙客客气气地称呼陶醉墨为陶小姐,这是他的习惯,夏夜默默听着,末了,抬头问了一声。
“现在她家里只有她母亲一个了?”
“她母亲一个人过了几年,一直在便利店做工,后来因为身体吃不消辞了工,陶小姐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回来的。”
夏夜嗯了一声,反手盖上了材料。
孩子出生之前,她的哥哥入狱,继父去世,一切仿佛都和那个孩子有关。
如果是何汉川的孩子,不至于会这样,他们可以结婚,何汉川不至于这样的无情无义,放任陶醉墨一个人承担所有的一切。
“六月生的孩子,那就是前一年九月前后怀孕的,那段日子她在干什么?”夏夜突然问。
“何汉川姨夫家开了个不大不小的赌档,你知道的,那时候小型赌档还没清理,陶醉墨晚上会去那边做荷官。”
夏夜点点头,嘴里却什么都没有说。
大墙等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
“还查不查?”
这原本不是个问题,可夏夜却有些迟疑。
“再说吧。”她翘着嘴角笑笑道,“先把账单传给艾米吧,我先结之前的账。”
大墙也不追问,只是呵呵一笑,他做这行做的久了,知道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打破沙锅追到底。模模糊糊,还能给自己留份幻想,真把沙给抹干净了,就真没回寰余地了。
夏夜扭头望向了窗外,她不自觉将拇指的指尖放进了齿缝之间轻轻的摩挲起来,这是她的坏习惯,一旦心烦,她就会不自觉这样做。
她有种感觉,似乎马上就要看见真相了,而真相必定丑恶无比,她并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去揭起这个明显被刻意隐藏起来的旧伤疤。
探知别人的秘密其实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儿,你想探究的那个原本单薄的人逐渐便得立体。她的人生轨迹生活画面渐渐在你面前形成了一副栩栩如生的画面。你会发现她有苦有乐,和你一样有血有肉。
而夏夜,最不想要做的就是去了解陶醉墨。
她和陶醉墨之间,仅仅是一场感情上的角力,她并不想牵扯其他,如果因为她夺走何汉川导致陶醉墨伤心,她并不会自责。
可如果因为她,让陶醉墨陷入了曾经竭力逃出的噩梦当中呢?她还能这样平静的自处而毫不自责吗?她的道德水平似乎还没有超然到这个地步。
车子缓缓停下,而夏夜却猛地惊醒过来,她悄悄地吐了一口气,并腿跨出了汽车。
“让司机送你回去拿车。”她弯下腰冲大墙说,刚要走,又想起了什么,指着地上的一个纸袋子甜蜜地一笑,“变形金刚,答应给你儿子的生日礼物。”
第17章 雨天
八月的亚城很少下雨,可一旦下起来,总像是被憋坏了的孩子,疯狂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八月的这个早上,在翰克兰大赛车开幕前的最后一天,暴雨从天而降,叫人猝不及防。
陶醉墨早早地打开了遮阳篷,为来往的人提供了一小块遮风避雨的场所。她看着人们从雨中匆忙走过,雨水在单薄的伞面上绽出一朵朵的小雨花,在雨天,仿佛无论做什么,都带有一种奇怪的忧伤情绪。
雨水困扰了所有人的脚步,所以早上的客人并不多,上班之前那阵高峰之后,店里就安静了下来。雨丝有种魔力,让人不自觉惫懒下来。不想出去,也没人进来,心甘情愿被困在了这一方小天地里。
醉墨给唯一的店员放了一天假,店里只剩下了她和母亲两个人。母亲在柜台收拾,她一个人在后厨不紧不慢做着客人定做的翻糖蛋糕。
她用花瓣模具做出了不同颜色的糖花,一朵一朵镶在了洁白的蛋糕上。偶尔停手,朝窗外张望,却看见何汉川快步跑进了铺子的遮阳篷下,带着半身的雨水和狼狈的湿发。醉墨依稀记得某一年的学生会干事改选,她百无聊赖地坐在长廊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一个穿着意气风发的男生从雨中冲进了凉亭,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就像其他所有在场的女生一样,陶醉墨不能免俗地红了脸。
她拍掉了手上的糖霜,直起身走了出去。
“你来早了。”她说,“小飞还在上图画课。”
“我答应了带他去看变形金刚展,刚好今天我有一个白天的轮休。”何汉川甩掉了手臂上的水珠,朝着陶醉墨温温一笑,“之后我要上五个日班,可能没有时间。”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温温的,如同她此刻所站的位置,门内门外的一条分界线上,她允许他接送小飞,给他买各种玩具,甚至带他去玩,但是再多一点都不行,他无法踏入那道线进入到门内她们母女生活的世界。
何汉川知道这其中的微妙情结,他并不想登堂入室,也从没有想过要做谁的拯救者,他能做的只是帮着她养育好那个孩子,而那个孩子将会是她的全部。
陶醉墨回头,透过玻璃窗看见了自己的母亲,醉墨妈仿佛并没有注意他们,可陶醉墨知道,她所有的举动,她妈妈都在关注着。她母亲并不赞同她的做法,只能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愠怒。
“学画的地方你知道的。”醉墨回过头轻轻说,声音几乎消失在了雨声中,“你去接他吧,吃晚饭前把他送回来就行。”
何汉川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他转身要走,可陶醉墨却叫住了他,从门边的伞桶里拿出一柄长伞递了过来。
“麻烦你了。”她客客气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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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从维修站的大帐篷后方穿过几家欧洲车队的营地,来到了丰田车队的大本营,雨水打在防雨棚上,噼里啪啦得很有些威力。
亚城站是锦标赛的倒数第三站,排名靠前的车队积分相差并不大,所以车手们必须在每场比赛当中全力以赴,守住自己的领先优势,以防止名次滑落。俞知闲的成绩排在第五位,登顶总冠军几乎已经是不可能了,但是如果在这一站表现的好,冲级前三并非没有可能。
她停下脚步,在忙碌的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艾米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举起手指指向了一个身穿红色防火赛车服的男人。他包了头罩,只露出半张脸在外头,有技术人员过来和他交接什么,他正全神贯注地听着,随后走到赛车边上等待机械师为赛车换上了雨天专用轮胎,助手给他递上了头盔,他在扭头的一瞬间看见了夏夜,忍不住顿了一顿。
夏夜没有走过去,只是远远站着,她看着他的眼角微微一挂,知道他笑了,于是同样微微一笑,拿手比出了一个一。紧接着,她看见夏橙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窜了出来,穿着短短的牛仔短裤和格子衬衣,扑过去给了俞知闲一个大大的拥抱和一声连雨声也遮掩不住的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