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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会说话儿,”卫子夫嚼道着,也笑,“累不累?秉烛台这么照着,手恁酸,搁那儿吧,本宫眼前明堂堂的,不晃。”
    婉心嘻嘻一笑:“婢子不过膀子这边上有些酸劲儿,值当什么!这些功夫掖庭里头练出来的,抬个铜烛台呢,累都喊不上。娘娘真是个好娘娘,这样子体恤奴婢,酸劲儿上来了,婢子便换班。这边上,总得有人伺候着,娘娘用眼睛呢,连烛台都不肯举的,传出去,叫别个宫里笑咱们承明殿当值丫头手上没半点功夫……”
    “好丫头,本宫料是说不过你……你便举着吧,”卫子夫正握一幅帛卷,因呈展开来,向婉心努了努嘴,“你帮本宫托一托吧,这帛卷怪长,想是字画呢,不知哪宫里送来的,这样好的心思,”她笑了笑,“凭良心说,这么些个精细活,本宫是做不来。”
    “娘娘说瞎话呢,”婉心笑着去托那幅呈展开的帛卷,“凭她们本事,好会哄人的,——怎么肚里个个没名堂?她们会她们的精细活,字啊画啊的,娘娘怎就逊她们?咱们承明殿以歌舞为精,陛下不是回回来都乐开怀?”
    卫子夫眼底有光色闪动,悄悄地黯淡下来,这种小心思,凭婉心再聪明,怕是也摸不透。
    这样子的苦水,只能她自己吞咽。
    卫子夫身阶卑微,母亲没籍为奴,将她生在平阳公主府下等杂役居处,她自小过的日子,皆是受人白眼,再大些时,因模样长得巧,被选了去充入燕乐伍中,习歌舞,她性子不钝,习练十分勤快,歌艺舞技长进亦是十分明显。因而才会教眼睛高了眉毛儿的平阳长公主相中,后番际遇,自不必赘述,那又是另一个汉宫传奇了。
    充习歌艺舞技,说来也不过是达官显贵的玩物,于卫子夫来说,多多少少是一番苦难的回忆,搬不上台面的出身与过去烙上的印记。
    哪像现下那些个宫妃,所倚仗的是身为朝廷重臣的父亲,一路庇护,她们自幼通熟字画音律,而非下等贱籍所学之取悦主人用的歌舞。
    一面是玩物似的技能,一面却是家世显耀,深宅香闺中大家小姐的底蕴与修养,她如何能比?
    说来都是辛酸泪。
    婉心未知自己触了卫子夫心事,只见她低头沉思默然,便道:“娘娘,眼睛累啦?歇歇再看吧?这些字儿画儿的,恁是不生脚,又不会跑,您什么时候看,都是一样。”
    卫子夫这才缓过来,勉勉无力笑道:“这画儿是哪宫里送来的?”
    凭掖庭当差的,都是有些过人本事的,不说过目不忘,但总也得记忆力远出常人,细项单子列的各宫里孝敬上来的礼项,她们这些当差宫女子都能数来一二。若不然,主位问起话来,一懵三不知的,可要成大祸啦。
    婉心只瞧了一眼,便娓娓答来:“昭阳殿阮美人的手迹。”
    卫子夫的脸色愈来愈白。
    皇帝随性儿,就这么喇喇走着,心不在焉,后面随行一队侍从,不敢提醒皇帝,又不敢停下来,只能这么的小意跟着。
    这天气也真怪,已是入了春了,前遭也算暖了些时日,原以为晴光一派潋滟,草长莺飞的暖春就要来了,谁料,这搭子又稀稀落落打了几个雪点子。
    随扈打了黄盖伞,将皇帝遮的严严实实,半丝儿风也不透。皇帝抿着唇,只顾走,也不说话。
    杨得意有些急,心想,陛下心里琢磨着些甚么呢,说是上长乐宫走走,已是大怪——长乐宫那遭事儿可不还没散出风声去么,只这么兜着,屈指可数的几个亲信心里约莫有个底儿,旁的人,能知道什么呢?长乐宫老太后早已经不在啦,皇帝扣着唁信,秘不发丧,既这么打算着,便该躲开老太后寝宫,方能叫人不生疑。这会子行去长乐宫,去做甚么呢?也不请谒,也与长乐宫扯不开家话来,没的过去叫人白白捉住把柄,虽说这宫里头名头上可都算皇帝亲信,可这话能信么?宫里墙头高,耳目亦多,随便传出些什么,可都算是大秘闻,于皇帝,极不利。
    杨得意侍候皇帝许久,一贯为皇帝着想,心里明明揣着这么个想法儿,是为皇帝好,却又委实不敢说。人道伴君如伴虎,这话不假,谁知这老虎近来毛可还顺不顺,揪了尾巴,惹恼了山大王,可要怎么收场?
    他是一贯为皇帝好,可也不能与自己脑袋过不去呀。
    可不是?
    正这么思忖间,杨得意没顾上脚下,被个石墩子绊的一趄,吃了一身冷汗,方才醒转过来。
    这不“醒”还好,一“醒转”,可又憋出一身冷汗。
    这近处,这景呀物呀的,恁这样个眼熟?
    这哪是长乐宫呀!
    第30章 金屋无人见泪痕(15)
    皇帝似也觉出了不对,眉梢一点微凉忽地坠下,转头问杨得意道:“这里,可是长乐宫?”
    杨得意慌忙趋前数步:“并不是长乐宫……陛下走岔了路,长乐宫偏着呢,这会子返程,脚程不少。”
    皇帝“哦”了一声,眉间微微攒聚一点亮色,像是簇起来的雪絮,他并无返回的意思,遥遥望着宫墙那端,似是在自言自语:“不知是哪宫里?你着人差命接驾来吧,朕等着。今晚便留宿这儿了,讨一盏好茶吃。”皇帝忽然笑起来:“也不知这处主位是否雅客?这天时,降一场新雪,顶好是将无根雪集入瓮中,埋在树下,待客时,再拿出来煎熬吃,”他摆了摆手,已要踏进宫门去,因笑说,“不知朕是否有这福分呢,做这雅居主人的客?”
    杨得意哑了声,欲说,却又不敢坏了皇帝兴致,着实为难。皇帝见他这般,便道:“怎样?你有什么要禀?”
    杨得意面色作难。
    皇帝有些不高兴了:“有话便说!朕最见不得这样扭捏藏掖的模样!你什么时候转了性子,啊?杨长侍,这倒不像你了!”
    杨得意唬了一跳,面上神情还是做足,略有为难,却又正好掐着皇帝必不会恼的那个点儿上,道:“陛下,咱们……走错了道儿啦。眼下宫门怕是下了钥了,咱们,进不去呀!”
    “没这个说法儿,”皇帝戳穿了他的话,“你能耐你了,圣驾面前便敢欺君罔上,朕倒问你,你当朕整日儿扑在折子里,半点旁的事儿也不问?”皇帝寒浸浸吸了一声:“宫门下钥?哪宫里的规矩,这才几时?”
    杨得意腿肚子直颤,缩了缩,怯怯然道:“这宫门一直下钥。再往前走,羽林卫该要来拦啦……”他不敢看皇帝:“这前面……乃是长门……别……别苑。”
    皇帝停了脚步。眼底光色转寒,忽地便道:“摆驾,回宫。”
    几点落雪裹着风,穿过了黄盖伞,落在他肩上。那一簇,巧是凝在了他卷起的睫上,团团的,莹洁的,还闪着晶亮的光色。
    承明殿里,此时一盏线香正燃到了头,徐徐仍有余味儿翕入,和着皎色宫灯,于寒夜中,更添了几分暖融。
    婉心缓缓卷起帛画,宽劝卫子夫道:“夫人何苦来,不过一幅画,凭她昭阳殿能耍些甚么心计,肚里仍是无动静,再大的圣宠,也总有倦怠的时候……到头来,总是有子的妃嫔,恩宠长久些。等咱们小公主长大些啦,圣驾前讨得恩宠来,夫人只管享母妃的福……”
    卫子夫脸色白的吓人:“把画儿拿开。”
    婉心这时才深觉不对劲,卫子夫向来宽厚,决计不是要与那阮美人置气,却为何像是厌恶极了那幅帛画呢?
    因才问道:“夫人,这是怎么啦?”
    卫子夫吃力摆了摆手:“拿开。”婉心一怔,正要去办,却被卫子夫叫住:“等等,将画呈开,本宫再看两眼……”
    婉心心里狐疑,却还是照做,凉丝丝的帛卷蹭着手心板子,直像要攫走她身体里最后一丝温度。
    展开,是油墨的香味,一丝一丝,在暖意氲生的寝宫里洇散……
    卫子夫已经凑了过来。衬着宫灯散开的晕黄,她的脸色显得极白。
    白的不透一丝儿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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