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那儿,脸上全无血色,眼泪直往一处掉,她似不在意,死盯着皇帝瞧,一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成片的空茫,空空如茫。
“你说话,朕在这儿,朕不爱周旋糊弄,你有话便直说!”皇帝也死盯着她:“那不似你……”
她咽了咽,眼泪簌簌落下,她忽地伸出手来,抹袖拭干了泪,道:“皇阿祖是否已往生?陛下何必瞒下唁信?”
她原以为皇帝会龙颜大怒,恨这阴戚戚的冷宫,连她一同不爱了,拂袖而出,然后再也不回头,再也……不管她啦。
皇帝确然生气了:“谁告诉你的?陈阿娇,朕问你,谁在你跟前乱嚼舌根子?朕的天下,要她们扯絮子毁坏?!”但皇帝气只上一头,很快熄下,看着她,却不要她的回答,竟点头:“是,确如此。朕瞒下了唁信。”
陈阿娇默默无声,起初只是微咽,很快,眼泪像决堤似的倾流直下,她哽的没法子,微侧着头,只抓着大迎枕,肩膀不停地抽/动。
皇帝站在那里,眉角顺下,此刻半点怪罪她冲撞龙御的心思都没有,心里只盼她不再哭,不再哭就好。她浑身战栗,又烧着,枕上是湿透透的,像浇了整夜的急雨,头发耷耷地垂着,早已端仪不顾了。
皇帝想亲近她,却又拉不下这个面儿,只立着,道:“朕不怪你,你还烧着,脑心子都糊涂,你御驾前失仪,朕全不理。”
陈阿娇坐了起来。
“陛下可知阿祖怎样待我?她,她……待我这样好!陛下也是阿祖疼爱的皇孙,阿祖捧在手心儿里的宝……阿祖西归,陛下尽将那些孝谨之道,皆抛诸脑后了么?”
“朕念你烧糊涂了,大不敬之罪,暂且搁着,你,好自为之。”
她哭的没能耐,皇帝亦不知如何劝慰,外头门廷催了一道又一道,朝上要事甚急,满朝臣工都在宣室殿停着,他这边倒被后妃绊住了,君王不上朝,这贤明的君主,恁是说不来这样子的理儿。因要走。
皇帝回身嘱咐楚姜:“皇后娘娘身子要紧,莫让闲事扰她清静。你们且看着,朕下了朝再来。”回头只瞧陈阿娇一眼,甩袖便走。
陈阿娇伏在大迎枕上,粗粗喘气儿,目色窒了窒,突然一屈身,竟将喝下的汤药全呕了出来!
身边宫女子已伏倒在地,匆匆一谒后,开始手忙脚乱地服侍着……
才迈出没几步,皇帝蓦然停住了。
杨得意极会看眼色,心知皇帝不忍,眼下便有了取宠着手处,因道:“不紧着点儿!娘娘金枝玉叶,你们这样懒怠伺候,凭你们有几个脑袋掉?”他身阶已算仆从之中极高的,原不应亲自料理这样的“唐突”,但杨得意心里小九九转的极好,皇帝眉色一浅一浓,他皆看在眼里,皇帝此刻仍在意陈后,他自然要为日后位阶前途再铺陈一番。因捋起袖子,直要亲自来,唬得身边围着的宫女子连连磕头:“婢子能伺候,长侍且歇着吧!”
皇帝皱了皱眉:“尽添乱,宫里有的是手脚伶俐的使唤,这些小事若然不能料理,掖庭养着她们作甚?你退开——”
杨得意有些不明白了,皇帝教他退开,自个儿却顶上了——皇帝这会儿不提上朝之事,大抵将朝上诸臣都抛诸脑后了,他走前几步,唬得一众忙活的宫女子连连下谒:“陛下,陛下长乐……”
皇帝虚摆了摆手:“且别紧着‘长乐’,朕没这个心思。皇后这是怎么了?”他已坐到床沿,陈阿娇将脸撇过去,皇帝轻“噫”了一声:“你不是说你不怕朕?那你这是躲苍蝇?……朕上赶着看你脸色,巴巴贴着脸做苍蝇的?”
陈阿娇不理他。
楚姜因回谒道:“娘娘将汤药全呕了……禀陛下,只怕今儿晚又得起高热了,这可怎么好,这数夜来,熬的可怜!”
最后那半句话,声音极轻,像是自语,却是说给皇帝听的。楚姜这样敏慧,自然极力为自家主子挣些恩宠来。
果然,皇帝觑她一眼:“那尽是可怜,你们伺候便是。药吃不下怎么行?灌也得给她灌下去!”
陈阿娇挪了挪,仍是没回头。心里只发恨,心道刘彻你可真狠,你打小不肯吃药,本宫哪回不跟你站一处的?这回倒好,长成了皇帝,生硬了翅膀,心子也愈发狠,本宫不吃药,还撂你这儿强灌呢!
忽然便觉得颈窝下一凉,再接着,便有一双手直触了她脸来,是生冷的凉气,阖盖了她满脸,怪舒服。
“还烫呢,待他们煎了药来,朕喂你。”
要换作平时,陈阿娇早厚皮厚脸地忘了皇帝待她的诸番不好,只这一时,她内有心事,因长乐宫唁信这一出,被刘彻给瞒了下来,害她连皇慈最后一面儿都没见到,她恨刘彻恨的紧,因此连他刻意讨好也不理。
刘彻到底是皇帝,自小养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十六岁践祚始,登临大宝,宫里的女人个个赶着讨好他,他何曾受过妇人之气?这会陈阿娇在他面前使性子,他也不受用了,扳过她的头:“瞧着朕,”他负了气,只说,“瞧朕。”
作者有话要说:这些写的有些长了,我怕大家忘了…提醒一下,皇帝现在是在宣室殿批改奏折,去探陈阿娇的病是昨晚离开卫子夫宫中的事情,他在回忆。也就是说,以上写的,都是皇帝下朝之后回到宣室殿,没事想起来的~
第34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4)
陈阿娇脾气拧的很,和刘彻两人,针尖顶针尖儿的刺人,她哪肯任他摆弄?因撇过头去,看也不看皇帝。
皇帝生了气,亦是拧道:“陈阿娇,你好大的胆性儿!我知你不怕死,倒是个硬骨头,只不知……”皇帝冷笑:“你陈氏满门,个个皆是不怕死的?!”
她一窒,转过头,又死撑着要坐起,皇帝倒是虚扶了她一下,被她挡开。她眼色极冰冷,就这么瞅着皇帝,把个刘彻盯的毛骨悚然,皇帝哂笑:“你别这样看朕。”
她吸了一口气,拼着不怕死的劲头,因忤皇帝:“陛下乃明君,古来明君,哪个不是刽子手?秦始皇如是,我看陛下,亦是不遑多让!”
皇帝虽则生气,亦是没摆面儿上,算抬举了她几分薄面。因冷笑道:“你把朕与秦始皇作比,那是好词儿,朕犯不来跟你生气。陈午作逆,朕本就是要收拾的,将来,免不了对陈氏用重典,亦算朕负欠你,——所以,此番你再说大不敬之话,朕都忍。”
她算被一泼冷水浇透,可算实打实地惊醒了来,乌漆的瞳仁只死盯皇帝,指甲揿着软锦,真要抠了进去,生生的疼。
“陛下是打实了心子要收拾陈氏的?本宫不信是父亲做事不明,才惹恼了皇帝,大约……陛下打八百年前,便实心要拿我堂邑陈氏开刀以慑朝廷,是么?”她的眼睛很漂亮,恍如一片平静的湖面,有高鸟的影儿掠过,直把皇帝吃了透。
刘彻道:“好好养你的病。这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事?天家不计骨肉情分,这本宫知道,但……”她含了手指在嘴里,像小孩子一样,那眼神,出了窍似的飘远了去:“但臣妾不是天家人!臣妾有父有母,承堂邑侯府养育,恩情深重!如今父亲有难,怎样不关我的事?”
“这话说的,倒好像朕是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乜她:“怎样说话的,陈阿娇?”
“皇帝已说过,免我大不敬之罪,阿娇生来这样说话。”
皇帝笑笑:“好,好……你尽说。”
得亏是陈阿娇,他自幼一块儿长大的青梅,脾性摸的顶透,陈阿娇说一是一,有甚么不敢做的?要换作宫里任何一个女人,敢这样忤他,十个脑袋也摘下来了!
“皇帝陛下不念天家骨血之情……阿娇早觉奇怪,从来孝谨的彻儿,居然连皇外祖母唁信都瞒着,陛下安的是甚么心?皇外祖母是得病猝死,亦或……只怕还有待斟酌!”陈阿娇伏低了头,只顾把玩手下攒丝流穗,也不看皇帝,或者说……是她不敢看。恁是再大的胆子,亦知怎样的话是可说,怎样的话忍死不能说,她这些胡嚼道的,可真要气坏了圣躬!
她话中暗指皇帝夺权弑祖,刘彻能咽下这口气?不掐死她已算皇帝仁德!她不傻,又是宫闱之中走绊这么多年的,能数算不清何为轻、何为重么?
可她偏要赌上一把,激一激刘彻。
皇帝大怒,当下立身,一扬手,甩开低一伏高一伏挂着的吊幔,“撕拉”一声,半幅攒金丝吊幔竟被他扯了下来,杨得意吓怔,连伏地,身旁宫女子旋即呼啦啦跪了满地,殿内寝,只剩极细小的呼吸声,端无旁的人再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