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生辰和往日并无多大不同,我虽不曾宴客,却将各家派人送来的贺礼也都一一收下,秦缨上门之时,刀刀正说要亲自下厨为我煮一碗长寿面。
府中的侍卫领着秦缨与碧玉主仆二人走了进来,碧玉合了伞,为秦缨拂去肩上的雪花。秦缨颈上的伤早已痊愈,在太医的悉心照料下并未留下任何痕迹,一张俏脸在冬日的严寒之下被冻得微红,好似双颊染上了红晕,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
我与秦缨既已撕破脸,与她私下相处时,我也不屑再摆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故而此时见了她,不悲不喜。
对于她的到来,我颇为意外。
今日不单是我的生辰,也是秦缨的生辰,照说,她这会儿应该在皇城中庆生,而非屈尊纡贵到齐王府来。
秦缨与我说了些贺寿的话,依旧是那副温柔的模样,面上功夫做得极好。她似乎忘了当日的恐惧,好似那夜的事从没发生一般。
今日生辰之喜,我无意同她置气,遂让刀刀多弄一碗长寿面。刀刀有些不甘愿,撇了撇嘴,仍旧听话地退出了大厅。
“你来干什么?”刀刀走后,我随口问道。
“一个人的诞辰有些寂寞,两个人过正好。”秦缨漫不经心地喝茶,“姐姐搬出宫后,我一个人无趣得很。”
这样的话,很难让人信服。
郝汉进来时,见到秦缨,不卑不亢地行礼,道:“郝汉见过公主殿下。”
秦缨微笑颔首,郝汉上前在我耳旁低声说道:“顾家来下聘了。”
我脸色微变,瞥了秦缨一眼,飞快掩下多余的情绪。
我千算万算,从头到尾都不曾算到顾家会真的上门下聘,片刻的惊慌后,我迅速冷静下来。
不论如何,我和顾家的亲事都成不了,就算顾家前来下聘,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反倒是顾家,拖了八九个月之后忽然上门下聘,而且还挑了我诞辰这一日,意欲为何?
外头很快传来了嘈杂声,一群仆役陆续将一抬抬聘礼抬入大厅,几乎要将整个大厅占据,余下放不下的都只能排放在外头。只见顾家仆役,却不见顾家上门下聘的管事,我正疑惑,便见顾西丞踏了进来。
见到他,我心中豁然开朗。
怪不得今日秦缨会大驾光临齐王府,原来是为了他!
我的视线在秦缨与顾西丞之间来回转悠,顾西丞面色坦然,秦缨却险些将手中的绣帕撕裂。
自顾西丞到来后,她的视线几乎没离开过他。
与顾西丞同来的管事递上了礼单,在我的示意之下,由郝汉出面收下,命府中人将聘礼一一抬下收妥。郝汉要与仆役一同去放置聘礼,同我与秦缨见礼后,便离开了大厅。
他走之时与顾西丞擦肩而过,却始终不曾看他一眼。
顾西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待郝汉走远之后才上前几步,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雕花小木盒,放置在我面前的桌上,道:“生辰贺礼,郡主收好,可别再丢了!”
我并未打开盒子,只冲他温和一笑,“多谢顾公子。”
顾西丞似笑非笑,道:“顾某告辞!”
聘礼被抬空之后,原本拥挤的大厅瞬间变得宽敞,刀刀端着两碗长寿面跨进大厅之时,恰逢顾西丞带着送聘礼的那些仆役跨出大厅。她将面一一放置在我与秦缨面前后,又回头看向门外,却只看到顾西丞的背影。
刀刀忽然叫道:“郡主,顾家来下聘了,那您和顾大公子是不是该择日成亲了?”
她的话让秦缨伸向筷子的手僵住,我瞥了秦缨一眼,道:“刀刀,你去库房帮郝统领一同清点一下顾家送来的聘礼。”
刀刀异常开心,应声而下。
她走之后,我屏退了四周服侍的下人,原本还显得拥挤的大厅瞬间便只有我与秦缨二人。
我打开了方才顾西丞送的那个盒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块上等白玉精心雕琢的玉佩,玉佩上头刻着一个“丞”字。
这是当年顾家送到齐王府的定亲信物。
那年离乱发生之时,我们一家匆忙出逃,这东西便被落在王府之中,我本以为找不回了,不想它兜兜转转竟又被送回了我的手中。
秦缨一直盯着我手中的那块玉佩,眸中情绪复杂,似愤怒,似悲哀,更多的却是怨恨。
大厅之内静悄悄的,秦缨不曾开口,我亦然。这些年我练就了一副好耐性,她的耐性要差上一些,所以她开了口,不似之前的惺惺作态,语调微微拔高,不难听出话中的愤怒:“你为何要应下婚事?”
“你忘了吗?这桩婚事是皇伯父定下的。”我好笑地望着她。
“你明明可以拒绝!”秦缨握着筷子的手蓦地捏得更紧,声音尖锐而又愤怒,哪里还有平日的温柔娇怯。
“我为何要拒绝?”我偏头问。
秦缨无从反驳,兴许是她眼中的愤怒和嫉恨娱乐了我,我笑得灿烂无比,道:“吃面。”
我的笑容让秦缨的怒火高涨,可她却渐渐冷静下来。她的视线掠过站在一侧的沈念,勾起嘴角,娇声温柔地说道:“这位就是沈念?长得很一般嘛!我听人说姐姐与他……”
“与他什么?”我冷笑。
“我听说姐姐与他两情相悦,奈何身份不配,才不得已将他放在身边当贴身侍卫。”秦缨话说得极慢,笑容明媚地看着我,“难道不是吗?”
“秦缨,是在邵家当婢女的那些时日让你学会了嚼舌头吗?”我颇为讽刺地看着她。
在邵家当过婢女一事是秦缨的硬伤,那段低贱的日子一直让她耿耿于怀。今日这样喜庆的日子里我本不想让她难堪,但她太过自以为是,而我也无意忍让她。我回头瞥了沈念一眼,心头冷哼,秦缨居于深宫竟也知道沈念之事,我之前倒是小瞧了她!
秦缨变了脸色,捏着筷子的那只手上青筋交错,极力地隐忍着,见我低头专心吃着寿面,忽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坊间传言姐姐与沈念情投意合,却又与顾家有婚约在身,我不过是好心才提醒你一句,可你竟辱我至此……若非为了生存,谁愿意去当一名没有尊严的低贱婢女任人糟蹋?”她拿着绣帕拭着眼角,低柔的哭泣声加上那苍白委屈的柔弱模样真是闻者心酸见者怜惜,“我知道姐姐一直看不起我,无妨,我只求姐姐在外人面前给我留三分薄面就够了……”
装柔弱装委屈这一招我并非不会,只是性格使然,做不出这样的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非秦缨主动招惹,我又何必拿言语刺激她?我抬头,冷冷地看着秦缨,“人必先自辱而后人才辱之,这儿是齐王府,你若待得不舒坦就回宫去吧!”
我与秦缨最后自然不欢而散,她苍白柔弱地哭着离开了齐王府。
刀刀的长寿面做得很合我的胃口,不多时一大碗面便让我吃了个精光,我看着一旁秦缨吃了少许的那碗面,直叹浪费。
秦缨走后,这场雪不知不觉又加大了些,稍不注意,院内便积了厚厚一层雪。回娉婷居的路上,刀刀满怀期待地问道:“郡主,奴婢的手艺不错吧?”
我点头,不吝赞美,道:“确实不错,刀刀,以后你要是混不下去了,去开个小面馆也不错。”
刀刀拍手笑道:“郡主说得不错,有一技傍身,何愁没饭吃!”
我闻言笑开,无意间看到不远处廊道上站着的郝汉,回头说道:“刀刀,你先退下吧!”
刀刀不问缘由,转身便走,我则快步走上前去,快走到郝汉身边时,又放缓了脚步。
不论脚步如何细微,郝汉依旧察觉到我的到来,他没有说话,静静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同他并肩而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双目所及之处皆是皑皑白雪。
“一转眼,二十几年过去了。”郝汉忽然说道,“我认识他那年,也下着大雪,就像今日这般。恰逢年少,我们都意气风发,谁也不肯服谁,最初两看生厌,却又一起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一起同生共死!他为情所伤,丢下一切远走天涯前,我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想留下他,最终也没能留住。直到他死,我都没能再见上他一面,这一直是我心中的遗憾。”
我知道他说的是大叔。
我认识大叔时,他满脸风霜,就像个寻常的山野之徒,从不曾想过他和我一样曾有过风光无限的身份。
初闻他的身份时,我也讶异过,却很快坦然。
我们都一样,有过无法向外人诉说的过往!
“大叔的墓在凤岐山脚下,得了机会,我们一起去祭拜他吧!”我也有好几年不曾去祭拜过大叔了。
郝汉没有反对,也没有点头,只是平静诉说着他和大叔过去的点点滴滴,或肆意或惊心动魄死里逃生,每一幕都那么的鲜活,就好像发生在眼前那样。
“若他不曾投军,我和他就不可能相识,连箴也不会被周绅强娶为妾,也不会有铁骑军的存在,一切都会改变……”最后,他问我,“郡主,你说如果让他重新活一遍,他会如何选择?”
我哑然失笑,道:“郝叔,就是大罗神仙也无法让我们重活一遍,就算真的能重新开始,我想大叔依然会选择投身军营保家卫国。”
这不过是一句安慰的话语。我不是大叔,所以不知他会做何选择,兴许大叔会选择留下,娶阿邵的娘亲连箴,然后和和美美地过一生,兴许大叔依旧会投身军营,保家卫国,做一个顶天立地受人敬仰的男子汉。
其实不论何种选择都是好的,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年,白驹过隙,待老了,眼一闭,化作一抔尘土,也就烟消云散了……可偏偏就是这样,我们都在为生存苦苦挣扎,情愿死的是别人,也不愿死的是自己!
郝汉偏头看了我一眼,笑了声,再没说话,我的视线变得有些迷离。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我希望回到我年幼时,好好亲近父母,孝顺他们,当一个好女儿。也不要去认识阿邵,爱上裴炎最好,那样就不会有后来撕心裂肺的疼和铺天盖地的愧疚,不用为生存苦苦挣扎,依然是父母怀中娇宠着的女儿……
就在我和郝汉怔然出神时,一道身影迅速出现在我们面前。
来人是郝汉派出去的探子,他恭恭敬敬地跪在我们面前,道:“宫中传出消息,兴平公主遇刺,裴顾宋三家也同时遭遇了刺客!目前全城戒严,宫里已经派人来请郡主入宫避难了,正在路上。”
我和郝汉迅速回神,对视了一眼,神情肃冷。
所有人都遇刺,唯独我例外,这无疑是将我放到火上去烤。
我瞬间皱起眉头,只能苦笑一声,唤道:“刀刀。”
“奴婢在。”
“你的剑呢?”
刀刀的软剑瞬间握在手中。
“动手吧!”我看向亮晃晃的剑身,闭上眼,下一瞬间,疼痛感蔓延。
既然遇刺,那就大家一起吧!
全城戒严,郝汉手握铁骑,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在宫中太监请我探望秦缨之前,他便被顾西丞派人来请走了,虽不放心我,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祝福刀刀小心谨慎。
外头本已停歇的雪越下越大,让人觉得前路茫茫,毫无方向。
入宫之前,我遇刺的消息也传了出去,所有人都遇刺,让局势瞬间变得不明了。许多人怀疑是周家余孽所为,其实事实如何我们都一清二楚,却谁也不曾拆穿谁。
我到崇华宫时,顾渊早已在偏殿候着,昭儿姐弟尚未到来,裴毅一直都在府中静养,自然也没来,至于裴炎和顾西丞,想必是同郝汉去缉拿刺客了——我的视线在偏殿内转了一圈,落在顾渊身上。
他的右手动作不便,想来是遇到刺客时受的伤。他见我一直盯着他的右手,神色淡然,说道:“小伤罢了,郡主无须挂怀。”
端茶来到偏殿的碧玉见我来了,手中的茶盏摔落在地,失望而又愤怒地冲着我哭喊道:“公主殿下事事与你为先,从不想和你争什么,你为何要下毒害她?”
“我没有害她。”下毒?我顿时蹙眉。不是说遇刺了吗,怎么变成了中毒?
“公主从齐王府回到崇华宫后,便口吐鲜血全身抽搐,昏死过去,这一路我们并未在别的地方停顿,更不曾吃过别的东西,不是你下的毒又会是谁下的毒?”碧玉尖声指责,哭哭啼啼,“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秦缨的确会收买人心,这崇华宫中的宫人们都对她死心塌地,一个个恨不得吃了我。碧玉忘了身份,为秦缨抱不平之余竟妄想打我,我攥住了她的手,冷冷地甩开。我伸手,恶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后挑了个位置坐下,冷冷地看向她,“去泡壶新茶。”
碧玉似乎被我冰冷的视线吓到,她忘了哭泣,愣了片刻,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力道不曾控制好,不例外扯疼了身上的伤口,我瞥了正渗着血丝的左手手臂一眼,斥退偏殿内其他服侍在侧的宫人,再次看向顾渊受伤的那只手,视线最终落在他的脸上。
顾渊抚了抚手臂上的伤口,“郡主倒让我看了出好戏。”
伪装得太久,我着实有些累了。我嘴角微勾,道:“比之顾伯父,我还差得远。”
“满儿姐姐——”
郝心冲了进来,身后跟着走得慢吞吞的昭儿。
郝心倒是完好无缺,昭儿脸色有些苍白,腿上似乎受了伤,走起路一拐一拐的,裙摆亦被雨水打湿了。
除了出去缉拿刺客的顾西丞他们,今日遇刺的人都到了这崇华宫的偏殿,除了裴毅。我上前去搀扶着昭儿到一旁坐下,问道:“你没事吧?”
昭儿道:“脚崴了,倒是你,伤口出血了,让太医来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