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已了如指望,但这一次的重归,她的心境却起了微妙的变化。她怀着似曾相识却又全然陌生的心情,抬手触摸葡萄地里那整整齐齐一畦一畦因为越冬而变黄枯萎的枝条。到了明年春天,枝条就会变绿,发芽,抽出新枝新叶,年复一年地为土地的主人奉献出晶莹而诱人的果实。她也用自己的双脚丈量着这片土地,走过每一条田埂,垮过每一道沟渠,最后,当她站在穿过葡萄园的卢瓦尔河畔,眺望对岸一望无际的整齐园地、点缀在园地间的片片小树丛,还有视线尽头的远山山脉时,思潮禁不住微微起伏。
生命的崭新卷章已经在她面前再次缓缓铺开。这一辈子,关于这片土地和她自己的命运,是否能够重新得到改写?
欧也妮的胸间充盈着一种难以言诉的情绪,她觉得自己眼眶微微发热——何其幸运,能够再次回到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轻时代,再次呼吸鼓荡在这片土地上的熟悉的带了大西洋季候味道的四季之风……
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欧也妮决定回去。被葡萄秧遮住了视线,她看不到葛朗台在前头亲自带着工人挖沟渠的身影,但风中不时传来他们阵阵干活的吆喝声。她便穿过田地想抄个近道,经过一堆干草垛旁时,脚步缓了缓。
冬天的田地里,到处都有这种随意堆叠起来高过人顶的巨大干草垛。当然,葛朗台绝对不会让它们就这样腐烂在地里。再过个几天,它们应该就会被拉走卖掉了。
她的目光落在零散掉落在地面的一堆干草上。
清清楚楚,上头滴了几滴暗红的血迹。
趁着地里没有种葡萄的冬天,佃农也习惯在他们认为可能有所收获的地方架上个陷阱的,好等待那些没看清楚一头撞上去的倒霉野兔或者竹鸡什么的。葛朗台家隔三岔五就有佃户送来靠此得到的野味来改善伙食。
是受伤逃脱了的兔子,或者野鸡?
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虽然稍纵即逝,但听得清清楚楚,就是从草垛深处发出的声音。
出于好奇,欧也妮走了进去。当她看清到底是什么时,即便算是经历过世事了,也感到略微一惊。
不是什么野兔或者山鸡,倒在草垛堆脚下的,是个受了重伤的年轻男人——虽然他侧卧在地,身体紧紧蜷曲在一起,脸也看不到,但从的身材和此刻保持着的身体姿势来看,不难推断出这一点。
他穿着普通的乡下人衣服,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就像一个死人。
欧也妮眉头微微皱了皱。
很明显,这个人绝对不是庄园里的人。那么就是外来闯入者。会是什么人受伤跑到这里躲起来?
仿佛觉察到了有人靠近,原本趴在地上就像死去的人猛地睁开眼睛,陡然扭脸看了过来。
这是一张非常英俊的脸,哪怕此刻面色惨白,像是失血过多所致,也无法掩盖住这一点。而且,他应该有着过人的意志力,这一点,从他眉峰和下颏的线条走势就能感觉得到。但是,除了这两点,欧也妮更加强烈地感觉到,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他比毒蛇还要冷酷。哪怕已经落到这种境地,此刻他看着自己的目光里,也丝毫没有恐惧或者类似该有的情绪,而是充满了威胁和攻击。
大约发现来人不过是个仿佛被吓呆了的年轻女孩——凭着她的穿着判断,应该是附近农家的女儿,这让他似乎觉得威胁性减少了些。欧也妮注意到刚才那一瞬间他迸发出来的杀意倏然减弱了,但依旧没有放松警惕,仍那样紧紧地盯着她。
欧也妮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
该怎么办?
短短不过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已经在她脑海里出现。很快,她就做出了决定——这是个危险的人。她应该立刻转身就跑。以两人之间现在相隔的距离和他负伤的情况看,他不可能追得上自己。
这个认知闪过脑海,她立刻转身就跑——但是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判断错误。就在她刚转身的一瞬间,仿佛已经知道她的想法,这个男人竟然比她更早一步地从地上跃起,几步就追到她身后,在她想要张嘴呼救的同时,一只沾满泥巴味道的手已经重重捂住了她的嘴,同时,她的双手也被他反背到身后,紧紧扭在一起。整个过程,不过是在几秒之间,他的动作象只猎豹般准确而敏捷。
彻底丧失抵抗力的欧也妮被他强行拖着带回他刚才藏身的角落。他的臂力异常得大,而且非常粗暴。欧也妮觉得自己两只被反剪住的胳膊仿佛要扭断了,难以忍受的疼痛让她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
“我只是误入这里。只要你打消掉对我不利的念头,我绝不会伤害你。”
一个压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欧也妮费力地扭脸,看到那双眼睛距离自己不过数寸。深棕色的眼珠闪着幽光,冷冰冰地盯着自己。
她立刻点头。
男人仿佛略微放松了些。忽然,欧也妮注意到一丝痛楚表情从他脸上闪过。她的目光稍稍往下,终于看清楚了。这个人的腹部受了伤,虽然已经被他自己用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草草扎了起来,但血似乎还没止住。刚才他为了抓住自己,应该牵动了伤口,现在,新的血迹又从伤口处渐渐渗了出来。
活该。
欧也妮心里冷冷地想。用目光示意他放开自己的嘴。男人犹豫了下。
“我再说一次。虽然我受了伤,但你要是想对我不利,我还是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扭断你的脖子。”
他用充满威胁的语气再次提醒她一遍后,终于松开了一直捂住她的嘴。
欧也妮吐掉嘴里被他手掌带进去的泥巴,“请你也松开我的胳膊——快要被你扭断了。你放心,我不敢对你怎么样。”
男人终于也松开了剪住她胳膊的手。
他微微耷拉着脑袋,稍显无力地靠在草垛堆上。一只手紧紧压住自己不住往外冒血的伤口,脸色白得更加可怕。但眼睛一直紧紧盯着欧也妮,仿佛随时准备扑上来扭断她脖子一样。
“你想怎么样?”
欧也妮揉着自己的胳膊,皱着眉,低声质问。
她不想问他姓名,也根本不打算知道他的来历——虽然,国王路易十八已经在四年前重新登上了复辟王朝的王位,也不再有人会再害怕已经被羁押在遥远圣赫勒拿岛、此生再无回来希望的活死人拿破仑·波拿巴,但这并不表示政局就此稳定。拿破仑二世的拥戴者、野心勃勃的王弟阿图瓦伯爵,甚至就连此前死于狱中的路易十七的死忠党也时不时会出来闹点事——这些和索缪城以及住在这里的人完全无关,最多不过是给他们在闲暇时分提供一些打发时间的话题而已。
男人看了眼她,似乎正要张嘴说话,忽然,终于显得有点放松的神色变得凝重,目光也再次凌厉,紧紧地盯着欧也妮。
虽然看不见,但随了风的助送,隐隐约约还是能听到附近飘来的一阵响动。
仿佛出了意外。
————
“……他是非常危险的通缉犯!菲利普·拉纳!他受了很重的枪伤,应该跑不远的!要是知道他的下落,一定要及时报告给政府!”弗洛瓦丰当地的波旁警察用恭敬的口气对着地主葛朗台大声说道,“政府悬赏两万法郎的奖金!两万法郎!可不是小数目!要是谁抓到了他,可够发一笔大财了!”
“是,是——”葛朗台的声音响了起来,似乎在朝自己的工人和佃户们在嚷嚷,“听见官老爷的话了没?都给我打起精神!要是发现了通缉犯,谁敢私藏,下场就是被送上断头台、绞刑架……”
一阵稀稀落落的呼应后,动静渐渐地消停下去,人群大概慢慢散去。
一直靠在草堆上的男人露出微微松懈下来的表情,忽然留意到欧也妮定定盯着自己的目光,望她片刻后,扬了扬眉,没有作声。
他根本就不知道,也无从知道此刻这个盯着自己的女孩到底在想什么。只以为她受到刚才那个巨额悬赏的巨大震惊,所以被吓傻了而已。
————
欧也妮终于回想起前世这时候发生的一件事了。
大概是在明年的春,有一天,充当半个葛朗台助手的佃农高诺瓦耶给死寂没有一丝波澜的葛朗台母女的日常生活带去了一点新鲜谈资。
据说,就在数日之前,一个佃农在距离弗洛瓦丰葡萄园不远的一道废弃沟渠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看样子,仿佛已经死去有段时间了,尸体腐烂,只不过因为冬天才得以保存到现在的模样。依稀辨认出来,似乎是个年轻人。消息被报告给葛朗台后,生怕惹上什么麻烦,葛朗台叫高诺瓦耶趁天黑偷偷把尸体运到别处的一个乱葬岗给埋掉,那里,埋着倒毙街头无人认领的醉汉、淹死鬼和流浪汉。
这个消息当时让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感到伤感。即便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但听到这样暴尸旷野的事,而且还是个年轻人,也足以引发这对善良母女的同情之心了。但是,接下来听到的消息更是让她们感到震惊。据高诺瓦耶说,去年冬天的时候,弗洛瓦丰曾沸沸扬扬地传言逃来了一个波旁政府重金悬赏的通缉犯。此人名叫菲利普·拉纳。没错,就是拿破仑帝国时期那位被称为“法兰西的罗兰、骑士的楷模”的芒泰贝洛公爵,让·拉纳元帅的儿子菲利普·拉纳。
拉纳元帅是帝政时代的“军中三杰”之一,也是拿破仑皇帝最大胆和优秀的将领之一,可惜英年早逝,四十岁的时候死于战场。他也是拿破仑麾下第一位死于战场的元帅。
“……菲利普·拉纳自然继承了元帅的公爵爵位,帝国第一位这么年轻的公爵大人!但是你们不知道吧,他不但继承了爵位,也继承了他父亲的勇敢和无畏。可不是那种只会躺在老爹脚前睡大觉的花花公子!他之前就是皇帝御前宪兵骑兵队的指挥官。你们听说过没,皇帝第一次被流往厄尔巴路上发生的事?”
当时,高诺瓦耶用仿佛自己就是当时一员的高傲口气问着葛朗台母女和娜农,见她们露出茫然一无所知的表情,更加来劲了,毫无保留地卖弄着自己平时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事儿。
“当时可太牛气了!在路上,护送皇帝的五百人遇到了一个团的奥地利军队,奥地利人不肯让地方给他们落脚,好家伙,公爵一声令下,全体排好阵势,枪一举,奥迪人立马吓破了胆,乖乖地让道。够牛,够拽吧?要知道,这五百人可就只有手上的一杆枪,没有炮,没有补给,而且皇帝也已经退位,要真打起来,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可就这区区五百人吓跑了一个团的奥地利胆小鬼,哈哈……”
高诺瓦耶当时的得意和骄傲口气仿佛历历在耳——第一帝国虽然已经覆灭,拿破仑也不可能再回来——事实上,欧也妮知道,就在两年之后,拿破仑·波拿巴将死于幽禁着他的圣赫勒拿岛,但他在位时所取得一系列横扫欧洲的辉煌胜利却满足了象高诺瓦耶这样生活于底层的法国人的幻想,给他们带去最朴素的民族骄傲感,所以虽然帝国不在,但提起那段辉煌往事,他还是津津乐道与有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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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个受伤的年轻男人,就是菲利普·拉纳,帝国时代拉纳大元帅的儿子,曾经的蒙特贝洛公爵,拿破仑精锐宪兵骑兵队的指挥?
也就是说,如果一切都按原来发展,即便这个人此刻逃过了波旁警察的追捕,接下来他也无法走出这片葡萄园,最后可能死在那个被废弃的沟渠里,任由尸体腐烂,直到明年春天,才会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