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刻在记忆深处的熟悉,一道道酿酒的工序,是谁在清晨净手焚香后迎着朝露把这些桃花采摘下来,是谁素手研磨这些桃花。
唐礼捧起酒瓮喝了一口酒,微甜入口,在下一刻,这一股酒意,像是一道开锁的钥匙,横冲直撞的在他的脑海中四处敲打那些封尘的回忆。
阳春三月,桃花树下,刚刚采过一轮的桃花酒埋下后,隔天绽放的花还很美,午后,屋前摆着一张矮桌,矮桌上放着几杯酒,一旁是一架古琴,两个女子坐在铺好的席子上,半响,其中一个女子拿起挂在树上的一把剑,继而,出现了一个男子坐在古琴前。
乐声熟悉,女子舞剑熟悉,还有另外一个女子斟酒的动作,模糊的样子似乎看清了一些,等到那一口酒下去,男子的样子已经清晰入目。
只听见嗡的一声,唐礼眼前一晃,双手松了松,手中的酒瓮没能拿住,摔在了地上。
哗啦一声,坛子摔碎,里面的酒全部倒了出来,洒在他的衣服上,融入土里。
唐礼的脑海里顿时充斥了杀伐声,一群人闯入桃花谷,抢劫,杀人,那个躺在屋前的人,还有无数被摔碎的酒罐子,空气里到处都是这个味道,酒味,桃花酒的香气。
一时间太多的记忆蜂拥而至,炸开了似的,一阵头疼,在云珠的惊呼声中,他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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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云岩镇外的村落中,谢满月望着那上山的路,转头看乔瑾瑜,眼底闪过一抹心疼,“我就说了,放小半坛酒就好,放一整坛,肯定都没了。”
乔瑾瑜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又替她理顺,眼角带着一抹笑意,语气镇定,“他若是全都记起来了,往后你再让他酿酒不就好了。”
“对呀。”谢满月一时半会儿没转过弯来,她就惦记着从老爹那儿夺过来的最后一坛酒,还想了办法埋在桃花树下希望能被云殊找到。
“大姐她既然一次都没让他回来过,肯定是怕他回来要想起什么。”乔瑾瑜说着,把她拉着朝后了一步,两个人掩在了屋子后面,谢满月转头看去,那儿山路上,几个侍卫匆匆抬着人下来。
后面跟着的就是云珠公主,神色匆匆的朝着山下走来,乔瑾瑜拉着她往内又掖了掖身子,谢满月定眼一瞧,那送上马车昏迷过去的,不就是云殊。
看大公主那神情,不像是她命人把人敲晕,倒像是出了什么意外,云殊晕过去了。
扭头看乔瑾瑜,“你说云殊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乔瑾瑜看着那马车离开,熬了半个钟的时辰这才带着谢满月上山去,他们很快就过了山洞进桃花庵,在书房内,谢满月看到挂在那儿的大公主画像,气笑了,提前让人上山来就是为了这些,可她千算万算,都没能想到自己会在小木屋的前面埋一坛酒,幸好提前把书房里的东西带走了一部分,否则还不知道都被扔哪儿去。
紧接着到了小木屋那儿,桃树下是打碎的酒坛子,空气里还散开着一股浓郁的酒香,在破碎的瓦片之间谢满月看到了一抹血迹,似乎是在酒瓮摔裂后吐在那儿的,转头和乔瑾瑜对看了一眼,此时天色已晚,担心大公主的人再折回来,他们也没有多做停留,很快下山去了。
☆、第79章
他们在云岩镇留过夜,第二天回到兆京已经是傍晚,此时的大公主府内,唐礼已经醒了。
开了窗的屋子内,纱幔层层,被风吹的拂动,一层一层等到了最里面已经没有剩下多少力道,唐礼睁着眼睛看着床榻上挂着的那一串风铃,有别于观赏之用,那风铃是用青桐做的,周围刻着繁杂的经文,过去大公主所说,这是特地求来,为他安神定宁之用。
空气里萦绕着一股焚香的味道,像是僧人礼佛诵经时那一种香气,闻着使人舒心,这屋子里的每样东西大公主都是费了心思,都是为了让他睡得好。
纱幔外的门忽然开了,才出去半个时辰,云珠得知驸马醒了,匆匆赶过来,撩开了层层纱幔,她看到唐礼醒来,心中半激动半担忧,脚步却没有停止,很快到了他的床边坐下,拉住他的手,柔声,“唐礼,你觉得好一些了没。”
被她拉着的手慢慢的挣脱开去,就像是他要从她身边抽离开去似的,云珠手下用力一抓,可他已经离开。
“唐礼。”云珠唤了一声,看着他平静的样子,终于有一些害怕。
唐礼的神情很平淡,深邃的眼底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他张口,“公主,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应该不姓唐。”
云珠的笑容一滞,唐礼缓缓转过头来,用的是肯定的语气,“那个与我朝夕相处的人,也不是公主你,是不是。”
尽管他没有恢复所有的记忆,尽管他还对那个和自己合奏琴曲,为他摘花的女子印象模糊,可他能够确定一点,那个人不是公主。
那是朝夕相伴之下形成的默契和熟悉感,大公主身上没有。
“唐礼。”云珠最终也只喊出这么一声来,不知道怎么往下说,她这辈子,唯独是对他生不起气又拿他没办法,谁让她这么爱他。
良久,沉默的屋子里响起唐礼的一句话:“我要回桃花庵去。”
云珠蓦地抬头看他,回去?为什么要回去?
“你是我的驸马,你为什么要回桃花庵去。”云珠还想柔声劝他,“你只是想起了一些事而已,这并不代表所有,我们已经成亲,你养病一年,七年前我们就是夫妻,你怎么能回桃花庵去。”
“这里不是我的家。”唐礼眼眸微缩,“就当是我悔婚。”
云珠忽然拔高了声音,透露出几分尖锐来,“我们朝夕相处了八年,你怎么能说这儿不是你的家。”
唐礼眉头一皱,云珠即刻又放软了声音,求道,“你别这样,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说,就算是我有什么事瞒着你,我也是有原因的。”
“公主,你我并非良配,还请公主另觅良人。”唐礼质疑要回桃花庵,云珠的药再也不起作用了。
她怎么肯放手,千方百计得来的人,怎么会轻易放手呢,云珠红着眼眶望着他,深情脉脉,“你就是我的良人,我怎么还要去找别人,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嫁,我们在一起八年,就算是之前的是我瞒着你了,你也不该如此狠心,要回桃花庵去,还要与我和离。”
就算是看着她楚楚可怜的哭着,唐礼也生不出一些心疼来,他所有的感情都应该只给了一个人,只是那一块的记忆,不知怎么回事,怎么都打不开去,只记得模糊的样子。
只要是他想的深了,心便一阵一阵的抽疼,疼的他不能呼吸,好像有什么冥冥之中不想让他记起来。
“我心中已有人。”半响,唐礼轻叹了声。
云珠的眼底闪过一抹愤愤,抬头时看他的神情里已经是不平,“难道我和你相识八年,七年夫妻,还抵不过祁玥和你认识的那几年时间,你就对她这么情根深种,她早就已经死了!”
唐礼一怔,随即脸色微凝,“这和祁玥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不是吗?”云珠情绪略有失控,她一想到八年前的事就没办法让心安定下来,“你陪着她在镇上买东西,你陪着她回兆京城,桃花庵她可以进,我却不能,你为了她拒绝我数次,唐礼,我对你的用心没有比她少,她可以帮你的,我都可以帮你做到,甚至最后救了你的人也是我,而她什么都没有帮到你,最后还定了亲事。”
这些都是唐礼不曾记起来的,但云珠一说,这些记忆便涌了上来,再看大公主时,唐礼的眼神复杂了。
那是在云岩镇上的一个丰收节,秋后,他陪着祁玥在镇上,还摆了个桃花酒的摊位,祁玥贪玩,跑到集市上去玩,那时他遇到了前来的大公主。
当时他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觉得这个女子身份应该是高贵的,身后跟着好几个侍卫。
她要他陪着在集市上逛逛,他没答应,留在那儿要继续卖酒,每年的这个时候,定点的有很多客人前来买桃花酒,而这个姑娘竟然让侍卫把他的酒全部买了下来,酒没了,他就能陪着她去逛集市。
最后他还是没有答应她,玩疯了的祁玥快回来了,他也要带着她回山上去,不能让桃花庵里的人等太久。
唐礼的眉头一皱,脸上浮现一抹痛苦,他捂了捂胸口,桃花庵里等着的人,他还是记不得她的样子。
云珠见他痛苦,即刻收敛起了神情,关切的看着他,“唐礼,你怎么了?”
不去想,似乎就不会难受,唐礼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云珠,还是刚刚的坚持,不卑不吭,“公主,还请您放我回桃花庵去。”
云珠笑了,泪水一滴一滴往下掉,她松开扶着他的手,抬手摸了一下眼泪,“你就算是恢复记忆,你总不至于忘了我们的事,总该记得我对你的好,总该记得我对你的救命之恩,没有我,你活不下来。你的命是我的,你只能留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你是我的驸马,这辈子到死都是,我不会放你回桃花庵,你是唐礼,不是云殊,早在八年前,他就已经死了。”
云珠又哭又笑,脸上那一抹深刻的眷念没有掩饰,她不会让他走的。
“你刚醒来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云珠微晃了下身子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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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定王府这儿谢满月收到了一封匿名的来信,是一个小乞丐送来的,后门出去买菜的婆子回禀到了何妈这儿,何妈就让人把这小乞丐留在了后院那儿,谢满月拿着信到了后院那边,小乞丐蹲在地上,正狼吞虎咽的吃着厨娘给的包子。
瑞珠拿了椅子过来,谢满月坐下,低头看着这小乞丐,把还未拆封的信拿出来放在他眼前,笑着问他,“这信,是谁交给你的。”
小乞丐端起碗喝了一口水,锤着胸口把最后一口包子送到口中,含含糊糊道,“我在大公主府后门乞讨,一个侍女交给我的。”
谢满月眉宇一动,“她还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小乞丐抬头,垂涎的看着一旁谷雨手中的碗,那儿满满的堆着五六个包子。
谢满月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你说完了,这些都是你的,我还能另外再给你二两银子。”
一听有银子拿,小乞丐说话的语速也快了很多,“她说是信送到定王府交给定王妃,说定王妃看了就知道了,还说驸马被关起来了出不来,要定王妃去救他。”
这个小乞丐说完之后就一直看着谷雨手中的碗,谢满月捏了捏手中的信,让谷雨把银子和包子都交给乞丐,吩咐他,“银子给你,若是没事你就多去大公主府附近走走,有什么消息可以来定王府,若是消息值得,你想吃多少包子都行。”
小乞丐看了谢满月好几眼,“你说真的?”
“当然不骗你。”谢满月笑着承诺。
......
小乞丐拿着包子走了,谢满月这才拆开那封信,看到了那字之后,谢满月信了这是云殊所写。
他说他如今能想到寻求帮助的人就只有她了,是她告诉他有关于祁玥的事,桃花庵他已经去过了,记起了一些事,但是关于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的那个人,他总是回忆不起来她的样子,也记不起一些点点滴滴,只知道这个人很重要。sk
谢满月陷入了沉思,傍晚等乔瑾瑜回来,她又把信拿给他看,“八年前云岩镇周边好几个村子遭到洗劫,桃花庵也没能逃过一劫,祁姐姐赶到的时候云殊已经没了呼吸,当时是祁姐姐亲手把他埋在屋子后的桃花林里,后来老爹剿匪后,怎么都找不到合香的踪影。”
“人被大公主救走了。”乔瑾瑜替她分析,“合香下落不明,如今驸马能想起一些事情来,但怎么都想不起他朝夕相处的人,贼匪洗劫桃花庵的时候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当时是发生了什么云殊才会记不起自己的妻子,那样的环境下必定是痛苦万分,谢满月如今想找个人问都没办法,“当时那些山匪口中问不出关于合香的事,问多了就说都死了,后来这些人全部都斩首示众。”
“抓到的那些是斩首示众了,也许有人带着合香进山了也说不定,如今那大木山和朝廷之间并不来犯,他们不出来,朝廷这儿也不会随意派兵前去剿匪,那么大的一个地方,要藏人太容易了。”乔瑾瑜在毫安的时候跟着祁将军去剿匪过,那样一个山头,那些贼匪能把地理位置使用的绝妙,要攻打下来并不容易。
“如果单单是把他从大公主府带走,可以吗?”谢满月转头看他,“再怎么,大公主也骗了他。”
乔瑾瑜摇摇头,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满月,那里是皇宫,七年前大公主下嫁,父皇和母后已经觉得不妥了,若是如今驸马还想悔婚,他们断然是不会答应的,大公主也不肯放手。”
失忆蒙骗了又能怎么样,成了亲就是成了亲,风光大嫁过了,驸马的命还是公主救回来的,怎么你恢复记忆之后就翻脸不认人了?
除了谢满月之外,不会有人觉得驸马离开大公主府是对的,人还有救命之恩呢,现在就是这么回报的?
谢满月轻哼了声,“别说救命之恩了,光说着失忆一事,谁知大公主想了什么办法故意不让他记起以前那些事,八年过去这才是第一次回桃花庵,她若是诚心喜欢的,有什么好担惊受怕,她就是害怕云殊想起来。”
乔瑾瑜对小媳妇是全然的听从,谢满月说什么就是什么,连一句为什么都不问,“如今你想怎么办。”
大木山么。
谢满月心中闪过一个人选,继而笑眯眯的看着他,“备礼,我们去拜访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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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的巷子内,袁枚对谢满月的到来不是很欢迎,自然的,对她的丈夫定王爷也没有欢迎到哪里去,这丫头古灵精怪,满脑子都是馊主意,嫁了个丈夫还是个面瘫,从进门到现在半个时辰,他竟然只和自己点了一下头。
两个大男人坐在葡萄藤架下大眼瞪小眼,不远处谢满月和连笑颜倒是聊的很开心,八月初的时候连笑颜挺着九个月的身子回了兆京,八月底,她生下了一个女儿,谢满月成亲的时候他们夫妻俩还去谢侯府喝过喜酒。
“连姐姐,袁大哥说你是大木山里出来的,你们那寨子,在大木山中算大的么。”
谢满月说着便提到了关于大木山的事,连笑颜点了点头,抬手给她重新倒了一杯茶,“嗯,不算小寨,寨子里的人有些很多年都没有出来了,都是在山里自己耕作打猎,有时要出来换东西才会出山。”
“连姐姐,那你能替我打听一个人吗?”谢满月把关于苏合香的事情说了一遍。
连笑颜愣了愣,“这倒是不曾听闻,我们寨子里没有这样逃难来的女子,大木山大大小小的寨子有十几个,你们倘若急着要找,可以随我进山去打听。”
“可以吗?”谢满月朝着后头看了一眼,袁枚和乔瑾瑜还在大眼瞪小眼。
“由我带你们进去就没关系,孩子满月之后她外祖父也没来看看,我正好带她回去见见寨子里的人,只是你们进去时,可别说是定王府的,这些寨子里的人都怕了官府,会以为你们是来打探消息,想把他们一网打尽。”
连笑颜倒是并不忌讳谢满月夫妻二人的身份,如果山里是进去一两回能摸熟的,这些年那些山寨哪里能这么太平。
谢满月也没想到能这么容易就让连笑颜答应下来,高兴的点点头,两个人约好了时间,就在半个月后,连笑颜带着他们进山打听消息。
☆、第80章
十一月底的兆京已经入了深秋,二十四这天,谢满月和乔瑾瑜起了大早,他们这一趟去,也许要耗费上十天半月不止,健锐营那边提前知会了祁将军,而宫中那边,只是简单的和太子说了想带王妃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