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时候长得像你娘,现下留着胡子,倒和你爹像得很,”杨程万笑着,“你爹爹身子骨还好吗?”
络腮胡,即谢百里的儿子谢霄,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我长得像我娘?”
“前辈,您是?”
上官曦也忍不住问道。
杨程万温颜道:“我姓杨,你爹还是镖师的时候就认得他,你们大概已经不记我了。”
“你是杨叔……替爹爹找回玉佛的杨叔吧!”谢霄再看杨程万的腿,恍然大悟,郑重施礼:“请恕侄儿失礼,我记得爹爹曾经带我去京城拜望过您。小时候常听爹说起,当年多亏了您,否则爹爹性命不保。杨叔,请受小侄一拜!”
他身为少帮主,这一拜不要紧,连着旁边的上官曦,还有周遭的帮众全都齐刷刷地朝杨程万施礼。
陆绎在心中默默思量:不知那玉佛是何事故,杨程万又是如何救了谢百里,使得谢霄竟会对他如此尊敬?此事是在杨程万任锦衣卫时候的事?还是他入了六扇门之后的事?
扬州城内,官驿,后厨。
一朵朵玉兰花、栀子花还有玉簪花,花瓣被一片一片撕下,裹上调了甘草水的面糊,放入油中微炸,最后置于竹盘中,是一道清香沁鼻,酥脆可口的小点。
另一边炉子上的明前茶也已煮好,咕嘟咕嘟冒着鱼眼水泡。
杨岳取了托盘,将茶壶与小点放入,端到官驿后院。后院亭中,陆绎正在看杨程万刚刚写完的验尸格目;杨程万坐在旁候着;而今夏在旁自顾摆弄着那个捡回来的香囊,拿了柄小刀将香囊的线挑开,将它从里到外翻了个朝天。
她闻到香味,一跃而起,看盘中金灿灿的,喜道:“这么快就做好了!”
“爹爹,经历大人请用。”杨岳边说边踹了一脚今夏,“……小爷,烧火都找不着你人,快倒茶!”
“莫忘了这些花一多半是我帮着你采的。”今夏回踹过去,这才帮着他给诸人斟茶。
他们自城郊回来的路上,杨岳见路两边开了好些花,娇嫩白皙,芬芳沁人,便拖着今夏摘了许多,回来做酥炸小点。
陆绎看毕验尸格目,举筷尝了一片,入口酥脆,细嚼则满口余香,微笑道:“令郎好心思,前辈好福气啊!”
杨程万接过今夏递过来的茶盅:“犬子就好这些不务正业的事,让大人见笑了……夏儿,说说香囊吧,有线索吗?”
“嗯、嗯……”今夏眼巴巴地看了眼酥炸花瓣,只得复坐下来,拿起香囊,正色道:“这香囊针脚细密,针法用到平绣、彩绣、雕绣,其中以雕绣难度最大,也最别致,其人必定是精于女工。拆开来后,内中除了兰花瓣,还有这个!”
一小缕用红线细细绕好的青丝,拈在她的指尖。
“上面所用的发油加了青黛,有染发之效,这位姑娘,我是说九成是个姑娘家……”她顿了下,颇有些惆怅之意,“恐怕是有恙在身,又不愿别人看出来。至于这面料,是丁娘子布,本就出自江南,不稀奇。”
“这香囊会不会是旁人遗落的?”杨岳问道,“只不过正巧被我们捡到。”
“从色泽上看,香囊埋入土中不会超过五日;若是之前也下过雨的话,就不会超过三日,而周显已是在七日前下葬的。更何况,周显已尸身上所穿的中衣,恰好也是藕荷色丁娘子布,针脚我看了,和这香囊出自同一人之手。”今夏歪着头,多赞了一句,“……这姑娘的绣工真是不错,衣裳做得也好。”
“说不定长得也不错,”杨岳自饮了口茶:“所以周显已故意不带家眷。”
杨程万吩咐道:“你们多留意着,一定要找出此人。与周显已关系如此亲近,她身上应该会有线索。”
“知道了。”
今夏忙不迭地应了,举筷去挟酥炸花瓣,连丢了好几瓣入口。
陆绎探身取过那一小缕发丝,细看,发丝细而泛黄,发梢多有分叉,确是可以推测其主人身体不太好。他瞥了正大吃大嚼的今夏一眼,验尸时只觉她百般不情愿,未想到连尸首衣着她也观察地如此详尽。
“前辈,恕言渊冒昧,还有一事相询。”陆绎道。
“经历大人请说。”
“不知前辈与乌安帮帮主谢百里有何渊源?谢霄为何对前辈行此大礼?”
陆绎尚记得今日那幕,谢霄那等桀骜不驯之人,竟然肯对杨程万单膝下跪,想必杨程万对谢家有什么大恩情。
杨程万微微一笑道:“二十多年前,谢百里还只是个小镖师,替人押送一尊玉佛。那尊玉佛价值不菲,却不想在京城丢失。当时也是机缘巧合,正好让我寻回了玉佛,算是解了他的急。”
“二十多年前……”陆绎接着问道,“前辈当时还是锦衣卫吧?”
杨程万颔首,旁边的今夏和杨岳却都吃了一惊。
“头儿,你还当过锦衣卫呢?那怎么现下……”
“爹,你……”
手微微抬,杨程万制止两人再问下去,简洁道:“闭嘴!”
两人只得同时噤声。
说实话,陆绎也是有些讶异,他之前并未料到竟然连杨岳都不知道。这位前锦衣卫千百户,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似乎想将这段往事彻底尘封,从此不愿再提起。
“前辈这些年在京城……谢百里难道不知?”
谢百里已是一帮之首,而乌安帮在江南一带颇有声势,若知道杨程万落魄,按理说不会不伸出援手。
杨程万淡淡一笑:“他倒是曾相邀过,只是我吃惯了北边的米面,不愿意动挪。”
闻言,今夏与杨岳相互交换了下眼神,仍旧没敢说话。
想来他自是有他的骨气,不愿投奔谢百里,陆绎便未再问下去,转开话题道:“此番周显已请乌安帮来押送修河款,不知用意何在?接下来,少不得要与他们打交道,只是那位少帮主的脾气着实躁了些,前辈对他可有了解?”
“我与他们见面甚少,谈不上了解。我只听说三年前,谢百里原是想在谢霄大婚之后就让他接任帮主之位,可谢霄却不知为何在大婚前离家出走,把谢百里气得不轻。”
“他和谁大婚?”今夏好奇问道。
“就是今日你们看见的那位上官堂主,上官曦。”杨程万接着道,“她爹上官元龙与谢百里是拜把兄弟,见她与谢霄师出同门,青梅竹马,就给两人订了亲。谢霄离家出走之后,上官曦亲自向谢百里退了婚,有人说是她退婚是为了不让谢霄担上逃婚的名声,也有人说她早就另有意中人。”
“三年前……”陆绎回想起周司狱的话,“就是她挑了江宁董家水寨那年。”
“挑了董家水寨是退婚后的事儿,再后来她就接任朱雀堂主了。”
今夏托着腮回想:“我瞧她对谢霄是够好的,一口一个少帮主。对了,她发急的时候怎么还管他叫‘老四’?”
“他俩师出同门,论排辈,谢霄排行老四,她是他的二师姐。”
☆、第十七章
芦苇荡,浩浩渺渺,小小的青黑的水鸟穿行在细雨中,时而高飞,时而一猛子扎入其间,来来回回忙碌地为窝中的雏鸟喂食。
“我不,我不回去!”
一个声音高声嚷嚷,惊飞了原本停歇在船蓬的水鸟。
船舱内,上官曦颇无奈地看着谢霄:“你不回去,这个忙,我就帮不上你。”
“姐,你……你这也太不仗义了。”
“不是我不仗义,这事得老爷子点头才能办,我做不了主。”
谢霄狐疑地将她瞧着:“你是堂主,这点事儿会做不了主?……你不是在诓我吧?”
“你这也叫这点事儿,锦衣卫是好惹得么?”上官曦摇着头地斟了杯茶,朝他推过去,“老爷子年前就放下话了,与官家井水不犯河水。”
谢霄楞了片刻,端过茶水一饮而尽,粗声粗气道:“算了,我自己去办。总之,人我一定要救出来。”
上官曦平和道:“里头的部署你完全不清楚,现下身上还有伤,如何办得了?”
“我……”谢霄烦恼地甩了甩头,“总是有法子的。”
雨落在船篷上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又急又密。上官曦静静地侧头听着,过了半晌,轻声道:“自去年冬天起,老爷子身子就不大好……”
闻言,谢霄疾抬眼盯住她,她的双目中淡淡的担忧显而易见。
“不可能,我一直打听着呢,没听说他病了。”
“老爷子要强,在外头怎么会显露一丝半点。”上官曦轻叹了口气,“你回来,接不接任帮主,咱们可以再商量。老爷子,他年纪大了,能有几个三年这样等着。”
浓眉紧皱,谢霄烦躁地挠着头,也不答话。
上官曦也不催他,也不再劝,听着雨声一径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直过了好半晌,谢霄狠狠起身:“行!我跟你回去!随他要杀要剐,老子都认了!”
见他终于应承,上官曦也起身,含笑道:“走吧,去之前你还得把自己收拾收拾,先把胡子都刮了,再换身衣裳。你手长脚长,成衣铺肯定没有现成的,还得再改。”
“你这是让我相亲啊还是见我爹啊?”
掌灯时分,雨不知何时已停了。
扬州知府设宴为大理寺左寺丞刘相左和锦衣卫经历陆绎洗尘,傍晚便有官轿来接二人。此番陆绎倒未再推辞,欣然前往。
这位阴魂不散的瘟神总算能让人消停会儿了!
今夏猫在楼上窗缝后,看着轿子行远,这才轻舒双臂推开窗子,雨后的夜风清凉舒爽,带着淡淡花香,着实令人心情舒畅。
“头儿!还有件事,姓陆的在这里我没敢说。“她转向杨程万,“乌安帮的少帮主就是那晚挟持我的蒙面人。”
“什么……是他!”
杨程万面色骤然凝重。
听今夏这么说,杨岳再一回想,也连连点头:“个头是挺像,大高个,手长脚长。”
“你不是说长得像京城里头哪家的大掌案么?”今夏故意笑他。
“去去去!”
杨程万沉着脸看今夏:“那晚他蒙着脸,你能确定是他?”
“身量个头,说话口音,还有,他左眉梢有个不显眼的小疤。”今夏十分肯定,“除非他有个双胞胎兄弟,还得眉梢也撞到一模一样的地方。”
闻言,杨程万沉默半晌,起身朝他们俩道:“走,我们去一趟乌安帮。”
“去乌安帮作什么?”今夏奇道。
“拜码头。”
杨程万踉跄了下,杨岳连忙伸手扶住他:“爹,你的腿疾是不是又犯了?”
“不碍事。”杨程万撑起身子,“我们马上就得去,此事万不能拖。”
今夏与杨岳皆不解。
“你能认出来,陆绎多半也能认出来;再加上押送修河款一事,陆绎大概很快就会去找乌安帮的麻烦了。谢百里与我相交一场,我得去知会他一声。”
“谢霄在陆绎身上吃这么大亏,估摸着谢百里早就知道了,哪里还用得着我们去知会。”今夏摸着脖颈上的薄痂,不以为然道。
“他父子俩罅隙颇深,再说当晚谢霄还蒙着面,此事他未必会让谢百里知晓。”杨程万疲倦地皱起眉头,“终归还需走一遭,他知道便罢了,若不知道,也让他有所防范。”
“爹,可是此事万一让陆绎得知,会不会找我们的麻烦?”杨岳不放心道。
今夏连连点头:“就是,那瘟神可不是省油的灯,阴起人来忒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