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绎并不想多加解释,微微一笑,复将姻缘石收起,岔开话题道:“我记得将军是福建晋江人氏,不知这身好武艺师从何处?”
“我师从李良钦,”久未饮酒,俞大猷被王崇古的好酒钩起了酒虫,又自斟了一碗,边饮边叹道,“想当年在师父门下,除了练功,便是与师弟一块儿上山掏鸟下河摸鱼,真是畅快得很。”
“将军还有师弟?”
“我师父与旁人不同,不似别人收十几个或是数十个徒弟,他只收了我和我师弟两人,悉心教导。想来我们俩也是没出息,没给他老人家脸上添光。”饮了酒,俞大猷的话也密了许多,叹了又叹。
陆绎望了眼王崇古,后者耸耸肩,显然已经看惯俞大猷喝酒后的模样。
“您师弟现在何处?”陆绎顺着他的话问。
“不知晓……”俞大猷似乎想起什么,复把陆绎的肩膀拍了又拍,“大丈夫何患无妻,怎么着都能娶着婆娘,女人这种事,千万别钻了牛角尖。我师弟就是最好的证明!”
想来是个为情所困的故事,陆绎没想再问下去,俞大猷却自发自觉地继续说下去:“我师弟,练武的好苗子呀,我师父本就想收我一个徒儿,可见了我师弟后,那骨骼、那资质,硬是没忍住,收了他做关门弟子。说起来,我师弟真的是比我有悟性,一点就透,学什么都比我快,可惜啊,为情所困,还没学成就走了,说是要进京闯闯,博个功名。”
“那他现下如何?”王崇古问道,“是否在朝中?”
俞大猷连连摆手:“他走的时候连名字都改了,初始还知晓他当了锦衣卫,再后来就音讯全无了。”
陆绎笑道:“既是锦衣卫,将军不妨说说这位师弟姓甚名谁,说不定我认得?”
“他姓杨,单名一个立字。后来连名都改了,说是大丈夫鹏程万里,改名为杨程万。你可听说过他?”
“……”
杨程万?!陆绎怎么也没想到俞大猷的师弟会是他,再一思量,难怪杨岳曾说爹爹爱吃润饼,这润饼原就是闽南之物,他还诧异杨程万未去过闽南,怎得会爱吃此物。
俞大猷见陆绎面色古怪:“你听说过?”
“是,恰巧听说过……此人多年前因伤辞去了锦衣卫职务,现在是六扇门的捕头。”他现下也已娶妻生子,儿子也在六扇门当捕快。”陆绎说着,脑中似有千头万绪涌来,一时却又整理不清。
听闻杨程万的境况,得知故人安好,俞大猷感慨良多,长长叹了口气。
“将军说他当年为情所困,不知……为得是哪位姑娘?”
“那时节,泉州府有个行医的林家,他与林家勉强算是沾着点亲,也时常走动。林家有两位姑娘,他心里惦记着那位姐姐,可惜林家看他不上,将那位姐姐许给旁人,莫约也是个官家。我师弟心中不忿,这才想进京去争口气。”
林家的大姑娘,嫁给了夏长青;沈夫人是林家二姑娘,难怪她听说了杨程万之后就愿意留下……陆绎再往深处想去:夏言一案,当时杨程万还是锦衣卫,他不可能不知晓此事会波及夏长青,当时他是如何抉择?他被关入北镇抚司,与此事可有关系?
“陆佥事、陆佥事?”
见他怔怔出神,王崇古诧异地看着他。
陆绎回过神来,一时间却掩不住面上的深忧,俞大猷见状便道:“不说了,今日难得痛快吃酒,这等儿女情长之事不提也罢,平白扫了兴致。来!再干一碗!”
心知不该在此时想杨程万之事,陆绎收拾心境,满满倒了一碗酒,敬而饮之。
见陆绎一口气喝净碗中酒,毫无推辞扭捏之色,俞大猷更是欢喜:“痛快!在军中咱们都是兄弟,以往是我生分了,今日陆佥事你若不嫌弃,我便认了你这兄弟,如何?”
他此言一出,王崇古心中暗叫不妙:陆绎是何等身份,锦衣卫最高指挥使陆炳之子,外头想巴结他的人能从大帐一直排到海里头去。将军酒兴一起,说出这等话来,陆绎定然心中不快,又不好直接回绝,场面岂不尴尬。
他正待开口打个圆场,却见陆绎搁下酒碗,起身离桌,不由心中暗叫不好,担心陆绎当即就要翻脸……
殊不料,陆绎整整衣袍,朝俞大猷恭敬一拜:“哥哥在上,请受言渊一拜!”
见陆绎行事这般痛快,正是合了俞大猷的脾性,当下伸手搀起他,大笑道:“好!热肠喝冷酒,点滴在心头。你我二人不拘礼节,以酒为誓,今日就结为生死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出门回家迟了,更新得晚了些,抱歉~~~
☆、第一百一十五章
“哥哥!”陆绎唤道,“既为兄弟,我就不与哥哥见外了,小弟有一事相求。”
“你只管说!”
“请准予我带人潜入岑港,助哥哥攻下岑港!”陆绎重重道。
未料到他所求竟是此事,俞大猷愣住,犹豫许久都不曾作答。王崇古之前未听过这个计策,不解道:“潜入岑港?”
陆绎将整个计策向王崇古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王崇古听罢,酒菜也顾不得吃,站起身就去找了海防图看,计算大福船上喷筒的射程和港口深度,喜道:“将军,此乃良策!”
俞大猷何尝不知晓这是个好主意,只是……带队之人必须武功高强,军中除了他自己外,以陆绎的武功,确实就是一个上上人选,更不用说他出身锦衣卫,隐藏踪迹近身搏斗等等原就比旁人擅长。
“但陆佥事不能去!”王崇古抱歉地看向陆绎,“你若有事,我们难以向上头交代。将军,我去!”
俞大猷却摇摇头:“论领兵,你是个好将领;但论单兵作战能力……老王,你就别凑这个热闹了,你帮我从军中挑选五十个武功好的,我亲自带兵。”
“将军,你怎么能去!”
“哥哥,你不能去!”
陆绎与王崇古同时出言阻止。
“你是一军之帅,你若不在,如何能稳定军心。即便能够里应外合,要攻下岑港依然艰苦卓绝,你唯有亲自督战,才能鼓舞士气,让将士们奋勇杀敌。”陆绎有理有据,让俞大猷无从反驳。
王崇古在旁连连点头,应和道:“正是这个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将军,你无论如何不能去。”
见俞大猷仍然不吭声,陆绎问道:“哥哥莫非是信不过我?”
“不是……”
“那么就是因为我爹爹的缘故,所以瞧不起我。”
俞大猷连忙道:“这是什么话,何曾看不起你!只是……你若出事,我们难以向令尊交代。”
“哥哥,你军中有多少人?”陆绎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俞大猷一怔:“……两万六千人,怎么了?”
“你告诉我,这两万六千人,有谁是没有爹爹的么?”陆绎皱眉,“他们能上阵杀敌,怎得我就不行?哥哥,你不仅小看了我,也小看了我爹爹。”
“不是,我……”
“我敬重哥哥,是因欣赏哥哥不计个人得失,一心只求为国效力。怎得到了今日,哥哥心中想得便不是要攻下岑港,而是怕我连累于你?”陆绎再下一记猛药。
俞大猷被他说得愧然,猛然起身道:“好兄弟!今日你既将话说到此处,我就将此任务交给你!”
“将军……”王崇古阻拦不及。
陆绎知晓他担心何事:“王副使放心,此事我会书信爹爹,便是我出了差池,也绝对不会累及旁人。”
他考虑得如此周到,王崇古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道:“我定会给你挑最好的人手。”
“多谢。”
大事已定,三人举碗痛饮,胸中好生欢喜,又说了半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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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陆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中所想的,并不仅是从海路潜入岑港,还有俞大猷的那些话。
杨程万与沈夫人是旧相识,这就解释了为何沈夫人在听说杨程万是杨岳的爹爹之后,会改变主意留下来。可她为何对今夏特别上心?而非对杨岳?
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缘故?
俞大猷曾经提过,杨程万心仪之人是林家的大小姐,也就是夏长青的夫人。如此说来,当年夏家出事,他肯定是知情,这其中又发生过什么事情。与他被关入北镇抚司有没有关系?
岑福睡在外间榻上,听见里头陆绎翻身,良久不曾睡着,遂点了灯进来问道:“大公子,可是酒喝得不舒服?要不要我去给您弄碗醒酒汤来?”
陆绎翻身坐起,摆手道:“不用。”
岑福无法,只得给他绞了把布巾,递过去。
用布巾覆了好一会儿面,昏沉沉的脑子似也清醒了些许,陆绎长长呼出口气:“……替我备笔墨。”
岑福一怔,没敢多问,备好笔墨。
陆绎写好一封信,用火漆封了交给他:“等天一亮,你就再跑一趟京城,将此信捎给我爹爹。然后,我要你秘密地查一件事情。”
听他说得十分郑重,岑福问道:“何事?”
“十几年前,杨程万究竟为何缘故被抓进北镇抚司,瘸了腿,又被放了出来。”陆绎叮嘱道,“千万记着,此事必须秘密行事,不能让任何人察觉。”
岑福有些不解:“杨程万的资料您不是看过么?上面没有?”
“他的资料有些部分被人刻意销毁,”酒的后劲甚大,陆绎痛楚地捏了捏眉心,“你记着,一定要秘密行事,莫让我爹爹发觉。”
“还、还、还得瞒着老爷?”岑福有点结巴。
“对,我猜测,刻意销毁资料的人可能就是爹爹。”
“老爷他……”
“还有,去过京城之后,你再跑一趟南京府,查夏长青一家人,事无巨细,从夏长青到他夫人,再到家中仆人、往来亲朋,越清楚越好。”
岑福不解:“大公子怎得想起夏长青来?他与岑港有关系么?”
“我自有我的缘故,你记着,这两件事你须谨慎小心,绝对不能让人发觉。”
“卑职明白。”
对于陆绎一人留在此地,岑福还是甚是不放心:“大公子,这里毕竟是军中,很快就要和岑港开战,您把我打发走了,身边没个人怎么行?”
“你什么变得这么蝎蝎螫螫起来了。”陆绎催促道,“早点歇着吧,明日一早你还要赶路。”
没法违抗他的命令,岑福却仍是不放心,戒备地看着陆绎:“大公子,别的倒罢了,您出谋划策也行,但咱们毕竟不是官兵,打仗是他们的事,您可不能跑战场上去,我得向老爷交代的……”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陆绎佯作打呵欠,岑福不愿打扰他休息,遂也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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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崇古办事效率极高,黄昏之前便把五十个人选都码齐整了,在校场排成队,等着陆绎来试他们的身手。
早间陆绎与俞大猷那场比试,大多数士兵都看了,便是没看的,事后自然也有人渲染渲染说给他听。要知晓,军中能在俞大猷手下走几个来回的人可不多,眼前这五十人,即便原先对陆绎颇有微词,在那场比试之后,对他皆暗暗佩服。
命他们两两交手,陆绎在旁逐个观察,然后根据取长补短,每三人为一组。由于距离进攻岑港的日子所剩无几,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陆绎不仅要求他们加强训练,且让王崇古安排他们同吃同住,让彼此间更加熟悉。
如此这般训练了几日,陆绎则请俞大猷派船,勘察了几次岑港海域,自己还偷偷潜至岑港海湾之中,计算了海中距离,和所需要花费的功夫。
这日入夜,他仍在灯下细看蓝道行画来的岑港方位图,却听见有人叩门。
“进来吧。”他以为是祥子,这几日俞大猷常差遣祥子来给传话递东西。
有人推门进来,听得脚步声有异,与平素祥子的脚步声不同,陆绎诧异抬头——蓝道行一身戎装正站在他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素日里都穿着道士袍,乍然换了一身青袍黄战裙的军中士卒衣袍,头上还规规矩矩带了顶黑色折檐毡帽,着实叫人有点看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