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篷是顾云筝给霍天北提前做的,以为又会磨蹭很久,却不料手法已经娴熟,生产之前就只剩了一点点,这两日实在闲得发慌,已经做好了。
顾云筝、章嫣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出正房,刚到院门,贺冲匆匆赶了过来,“夫人。”
“我要出去一趟。”顾云筝眼中有着深浓的歉意,“贺冲,你可以拦我,也可以在我出门之后确保三个孩子的安全。”
贺冲沉默片刻,“夫人非去不可?”
“是。”
贺冲咬了咬牙,侧身站在一边。
顾云筝对他投以感激的一瞥。
一行人离开侯府,在路上的时候,身在宫中的霍天北就听手下说了,“让她去,别管她。”沉了片刻,又补一句,“请萧让到艳雪居住一阵子,不需隐瞒这消息。”
他倒要看看,她对那个人到底有多在意。已到这地步,明知已不需试探,还是存着一份妄想,妄想她看的最重的那个人不是萧让,妄想她会如他所希望的到此为止。
手下听他语气不佳,战战兢兢称是,飞跑出宫外复述了霍天北的话。人们就想着不管自然就是不需暗中跟随了,心里都觉着不踏实,却是不敢违命。
霍天北等重臣进宫,是为了越国三皇子即将入京之事。他满心的火气,想着那厮也不闲累得慌,城里城外的做戏瞎折腾什么?
在偏殿等了多时,才等到内侍出来传皇上口谕:越国三皇子到访之事,交由定远侯、驸马爷代为招待。
两人立即离宫,率领部分官员从速前去城门迎接越国三皇子,商议着安排下了程燕袭的下榻之处。
**
车夫快马加鞭,赶在正午之前到了南山行宫附近的那座庙宇。
说是庙宇,如今已只剩了几个小和尚,和一些没精打采的宫廷侍卫。
庙中的景致很不错,以往应该也是香火旺盛之地,偏生皇上作怪,将这样好的一个地方变成了囚禁云文渊的牢房。
在人引路下,顾云筝与章嫣穿廊过院,到了寺庙中的一个小院儿。
随行的人打点了留在院中的侍卫,侍卫得了银子,先前又得了清君的吩咐,知道来者是谁,便无言退到院外。两名丫鬟搬来两把椅子,放在院中的花树下,“里面脏乱不堪,就在这儿坐坐吧,人这就带出来了。”
顾云筝与章嫣俱是颔首落座。
片刻后,两名跟车的护卫将一个人架了出来。
五月明晃晃的阳光照耀下,那个人像是一块破麻布片。枯瘦得不成人形,周身上下的衣衫血迹斑斑,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章嫣难掩惊讶,低呼一声。
顾云筝微眯了眸子,示意护卫将那人的头托起来,细细辨认他的样貌。
另一名护卫看出她意图,去打了一盆水,给那人擦去脸上的污垢、血迹。
那人低低的申荶一声,眼睛因着不能适应明亮的光线,睁开眼又急忙阖了眼睑,反复几次之后,才缓缓转动着眼珠,打量着周围环境。
乱发如稻草一般堆在头上,高高凸起的颧骨,干瘪的嘴唇,发青的脸色,四肢已然不能动了。
顾云筝与章嫣审视好一会儿,才能确定他是云文渊无疑。当年风流倜傥的云文渊,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顾云筝起身,趋近他两步,“这两年不好过吧?”出声时才发现语声变得沙哑。
云文渊睁着那双浑浊呆滞的眼睛看着她。
她眸子里似有两团火苗在燃烧,“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让皇上恨之入骨,让整个云氏因你覆灭?”
“我……”云文渊语声低哑,微不可闻,“我什么都没做过……什么都没做过。”反反复复重复着。
顾云筝脚尖踏在他干枯如柴的手上,施力碾动,“除了哄得你娘愚蠢无知,除了教的你女儿认贼为夫,你还做过什么?”
云文渊吃痛,骤然间歇斯底里起来,“我没有!我没有!我没存反心,只是要凝儿嫁给最得宠的权臣,我没与太后藕断丝连,我只是想位极人臣光耀门楣……我没有那么贪得无厌……”
顾云筝移开了脚。一番话已点出一些原委。祁连城说,事关云家的家丑,原来如此。
章嫣意识到了不对,拉着顾云筝后退两步,“他、他已经神志不清醒了,怕是问不出个所以然。”
一名丫鬟打扮的秀丽女子上前来,低声道:“夫人见到他就罢了,若是想得知原委,查阅他这两年来的口供,宫中那位贵人可以让您如愿。”
其实云文渊说的已不少了。皇上怀疑他与太后有染,为了抹去皇家那点可能存在的污点,不惜除掉整个云氏。一个人的错,要牵连那么多无辜之人陪葬,要让一个几朝尽忠的家族覆灭。
从来就明白,是那昏君残暴,可在此刻,她仍是恨不得将云文渊凌迟。就因为这个人,她失去亲人,形只影单。
最残酷的报复,绝不是让憎恶之人当场毙命。可要忍下那份杀之而后快的冲动,竟是那么难。
顾云筝深深呼吸着,别转脸,极力控制着情绪。他不配她动手,他合该受尽折磨。半晌,她再看了云文渊一眼,快步离开。
回程中,顾云筝倚着大迎枕闭目养神。马车也不再急于赶路,不急不缓地返回城里。不知过了多久,忽而马车停下来,她听到奔腾的马蹄声趋近。感觉不到敌意,会是谁呢?
这时候,有人策马趋近,声音轻微地落到地面,恭声道:“属下袁江,奉命前来,听凭调遣。”
袁江,萧让最得力的死士头领,云家覆灭那晚,除了云太夫人,他是陪伴她到最后的人。顾云筝心头大喜,随即便是蹙眉。萧让这是在做什么?怎的将他最得力的人派来给她用?
不知为何,心头忽然升起前世身死之前的悲凉感觉。
“你怎么来了?”顾云筝下了马车,来不及细细打量袁江,尽量让自己的语声平静一些地问道,“萧让呢?他在何处?”之后才发现已是霞光漫天的时辰。
袁江沉吟片刻,“他去了艳雪居。侯爷——不,王爷的人传话,要他去艳雪居一叙。”
“王爷?”顾云筝先是一头雾水,随即明白过来,“皇上的旨意下来了?”
“是。”袁江答道,“日落之前,皇上的亲笔旨意下来了,册封王爷为摄政王,内阁协理王爷辅政。”又解释自己前来的原因,“萧大人要我过来也是对您有所求,盼您、安姨娘、清君姑娘安好。”
萧让已经得知安姨娘离开了霍府,已经知道她将得力之人全部打发出府,更知道清君留在宫里的日子不会久了。他记挂着她们,可他呢?他现在处于险境,他明知如此,还是将手中死士留给了她,要她自保的同时,保护安姨娘和清君。
安姨娘有燕袭保护,不会有事。清君的下落是日后的事。而她自身安危,不是她所在意的,也可以说,她已没了可以在意的权利。
顾云筝清亮的眸子定定凝视着袁江,“我们三个没事,也没到早做打算的时候。我还可以帮他,告诉我他的处境。你不想他死的话,就告诉我。”
袁江本来就不愿意前来,此刻只想确定一点:“王妃所言当真?”
她知道他要确定的是什么,点一点头,“你看我像是有事有危机的样子?王爷不会对我怎样。”
袁江沉吟片刻,“萧大人在来京路上便已负伤。他本不需来,可是他要给你们、给王爷一个说法,他担心事态发展到王爷疑心您与安姨娘的地步,担心王爷会为难你们这些弱女子,后来在途中听闻种种,恰如他所料。所以趋近京城时,便要属下前来护助您。进京之后,蒋晨东的死士的确是愈发穷凶极恶,决意要除掉他。他要去艳雪居,有了固定的地方,那些人若要下手,怕是更容易。属下不想前来,却不可违命。”
他说话的时候,章嫣已经走过来,听闻之后,满眼忧虑的看着顾云筝。
顾云筝迅速作出决定,对章嫣道:“嫣儿,你去霍府,问问贺冲能不能赶去再帮我一次。不论他是何说法,你说完就回家去。”又看向袁江,“你带人与我一起去艳雪居。”
章嫣思忖片刻,眸光闪了几闪,坚定地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前去。”
匆忙之下,顾云筝还是察觉到了章嫣似有什么不对,叮嘱一句:“嫣儿,到此为止,别再为我们的事惹祸上身。”
“我晓得。”章嫣匆匆转身,上了马车。
袁江将自己的坐骑让给顾云筝。
堇竹拿着斗篷赶上来,帮顾云筝披上,轻声说道:“夫人,带上我。”
顾云筝拍了拍她的肩头,“好。保护好自己。”
一行人踏着落日余晖,赶往如今霍天北的北城别院,曾经的济宁侯别院艳雪居。
作者有话要说:一至四号忙一些,章节放到了存稿箱,字数或多或少,美妞儿们担待点儿哦,谢谢啦(≧3≦)
结局也不远了,给我点儿耐心,么么哒!
☆、第95章 谁为重(2)
艳雪居。
萧让静静站在后园,看着那成片的赤箭。
花期未至。
赤箭,又名彼岸、无义草,相传这是黄泉路上开放的花朵。不吉。
可是阿娆喜欢。
她说她就是喜欢这种花的孤独决绝,她说一生没有牵绊也很好。人是做不到的,那就看花,欣赏那份孤绝亦或自在。
他若是想睹物思人,很容易。可是不需要,她留给他的回忆太多,满满的,暖暖的,足够伴随他一生。
愿意眼睁睁看着、心里疼着回忆她的,也只有这所宅院,这片赤箭。
上次回来,他一遍一遍走在这所宅院之中,一面走一面回想与她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刻光景。
那是他最近的亲人,那是给他最美最暖光景的妹妹。
诀别之时,明知是诀别,还是许下诺言,对她说若能再见,我娶你。
他知道,若是真能再见,她与他只能是因着诺言而成亲,无关男女情意。
青梅竹马的两个人,什么情分都有,唯独不能相互爱慕。
太了解彼此了,因为太了解,所以才明白,彼此做兄妹做伙伴最好,做夫妻只能走至反目地步。
她好强,倔强,还有些霸道。
他自认消受不来,降不住她。正如她也受不了他的处处留情、懒散。
到底,她还是随着她的家族随着她的亲人走了,意料之中。再疼也明白,她走得甘愿。
他明白的,她要他与云笛活着,为云家复仇,也在尽力去做。
这两年与云笛是怎么过的?竟然记不清了。她走之后,他常常混淆时间,模糊记忆。
他只是知道,自己逐渐的变得消极,总在想,也许尽一份力将这王朝葬送之后,或许可以常伴青灯古佛,过一段与世无争的岁月。却又明白,不行的,现状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很多人都在帮他,帮云笛,帮惨死的忠良讨还公道。
欠了太多人情债。
霍夫人、安止若、清君,一笔一笔的人情债,他要偿还。这些日子,她们像是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一样,执拗的、默默的、强势的帮着他和云笛。
而若没有霍夫人,安止若、清君是不能够毫无阻碍的为他出一份力的。
霍夫人的心思,他猜不透,只是在之前两次相见时,她都会让他想到阿娆,在他回到南疆时她给他的信件中,更会让他想到阿娆。字里行间的措辞、语气,都与阿娆一般无二。
让他有时会怀疑,她是阿娆的魂魄附体了,甚至一心希望这怀疑成真。无法控制的,每次看她的信件总是心情愉悦,回信时亦然。他做不到冷静,偶尔会执拗的把她当做阿娆,当做他最心疼的妹妹,愿意用这样的方式与她叙谈身边诸事。
冷静下来,自然明白她有她的生活,而且晓得她那夫君是怎样的人物。
即便是为着在京城的这些女子,他也该回来。他在很多人心里,已经死了——他可以死,但不该是上次那样的死法,而应该是死在一个最起码他曾钦佩或忌惮的人手里。
昏君要他死,他不甘。
若能帮一些人脱离困境,若是死在霍天北手里,他可以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