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暄回神见到是阿妩,眉毛垂下,露出一幅无助哭样。
他说:“阿姐,死了好多人……”
话落,玉暄唏嘘,憋着泪想哭又不敢哭。阿妩没责怪,他毕竟还小,本性善良懦弱,别人在读四书五经,他却上场杀敌,她又怎么忍心再逼他?
阿妩怜爱地抚几下他头心,然后端来茶水给他压惊。喝过几口后,玉暄突然想起什么,忙抓住她手说:“潘大哥还在那里,他们还被困着!”
阿妩轻拍他几下手背,轻声回道:“你来之后王爷就派军去了,他们会没事的。”
说此话时,她心里也没底,面上却装作喜悦。玉暄渐渐安了心,捧着杯盏闷声喝茶。过了一会儿,他支支吾吾地开口说:“我……我以为我们会死在那儿……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你不是活着回来吗?阿姐知道你尽力了。”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玉暄吞了半句话,偷偷地瞥向她,见她认真看来,他又迫不及待把头低下。
“我想说……我以为我们都会死,所以……所以……我把那事……告诉了潘大哥。”
话落,他又把头低下几分,像错了坏事怕姐姐责骂。阿妩却丝毫不觉意外,仿佛早就知道似的。玉暄心虚地又偷看她一眼,没见她生气,也没见她高兴。
“他应该没傻到要找王爷。”阿妩喃喃自语,随后一声无奈轻叹,柔肠百结。她最担心潘逸鲁莽糊涂,把她设的局毁去。然而细想,若真有这天倒也是件乐事,她不必费尽心机,也不必活得辛苦,只是她的儿、潘逸还有玉暄,他们又会是何种下场?
若是以前阿妩不会想这么多,如今有了身孕,心境大不相同。总会有这么些时候,她不愿去想国仇家恨,期盼能与他白首携老,子孙满堂,过着普通女子应该过的日子。可惜她生错了地方,走错了路,一切回不了头。
想着,又是一声叹息。阿妩未落泪,可玉暄听到她在哭。她的眼神与潘逸一样,忧郁无奈,漆黑得反不出光。
若是他们的国还在,那该多好;若是周王死了,那该多好,这一切就不会是这般模样!玉暄心生恨意,阿姐本该寻得良人,何必受这等凄苦?!念到此处,他突然掀起锦衾跳下地。
“我要回去!我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他已没了惧色,稚嫩的拳握得紧紧。
阿妩一把拦住他,沉下脸肃然道:“现在不是时候。”
乍听之下,玉暄没明白她的意思,而阿妩有意不说,只是一再让他留下。
过了几天,前方来报,说荣灏的兵马已到平洲,且找到了潘逸他们。收到消息,阿妩情难自禁,待信吏一走更是喜极而泣。
虽然信中未提及他生死,不过阿妩相信他一定还活着。她不由自主地抚着小腹,轻声说:“爹爹没死,他还活着。”腹中骨肉似乎听到她所言竟然动了。
这是娃儿在腹中第一次动,像是在拿小手指扎她,一刺一刺的。阿妩又惊又喜,竟糊涂地叫了声“阿逸!快来摸摸。”然而抬了头谁都不在,忽然之间,她就收起了喜色,平静得像未发生过。
转眼又过了一月,阿妩的腹像是充了气,走路也不方便了。荣灏在家信中问:孩儿如何?阿妩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孩儿不听话,在肚子里闯腾。”
书完折起,阿妩将此信交给孟青,让他带上和飞火流星一起送给荣灏。然而就从之后,阿妩再也没收到信使来报,平洲战事成谜。一连几日,她都忐忑不安,若荣灏以及其兵马覆灭,那她的复仇大计也就烟销云烟。
正当焦急之时,终于有人来报。展信一阅,阿妩大惊失色,只见信上所书:“燕王身负重伤,性命垂危。”
“嗡”的一声,阿妩差点没站稳,梅雪与婢侍七手八脚地将她扶住,然后小心翼翼搀她坐下。
“快!快把这信交去都城!”
阿妩边说边喘气,六个月的腹鼓上鼓下。信使不敢拖延,拱手领命后退了出去。
“妩夫人,你可得让御医来看看?”梅雪关切问道。
阿妩摇头摆手,缓了会儿神后便道:“帮我备衣备马,我要去平洲。”
“啊,这怎么行?兵器无眼,您身子又不方便,只怕……”
“别说了,快去!”阿妩厉声打断,婢侍面面相觑,接着低下头没人敢做。
见此,阿妩叫来玉暄,让他准备上路。玉暄一听也是吓了大跳,忙劝道:“这路途遥远,你又挺着这么大的肚子,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荣灏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所以我必须去!”
☆、第52章 我是藏包袱的第52章
四月末乍暖还寒,到了夜深冷得又如寒日。燕王府的车马不顾天冻风疾,离了辽城驶向平洲。一路颠簸劳累可想而知,玉暄担心阿姐受不住驶得万分小心,阿妩却一催再催,恨不得插翅飞过去。
她的荣灏不能死,他一死,她想要的东西全都化为乌有,不管有多恨,在这种时候他就是不能死。
想着,她又催促,玉暄快马加鞭,车轱辘几乎要离了地。
五日后,他们终于到了平洲。平洲已是满目疮痍,远望浓烟滚滚,近观皆是伤兵死卒,原先的繁华似蒙上层灰白,死气沉沉。
“是谁?!报上名来!”城门官见有车行来,如临大敌。玉暄立即掏出令牌,大声回道:“开门,是燕王府的人!”
话音刚落,城门开启,此时,“嘭”的一声巨响,众人纷纷抱头蹲身,马儿受惊,立起长嘶,随后狂奔入城。
玉暄慌了神,死命拉住缰绳,可马儿不听话,依旧横冲直撞。车厢摇晃,车辘轳都快了架,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人冲来,利索地抓住马头锁,身子下蹲用力后拽。马儿嘶鸣,倔强挣扎一会儿方才静下。
玉暄三魂丢了一个半,回过神后看清来人,大为兴奋,他几乎没想就跳下车,大叫了声:“潘大哥!”
潘逸定睛一看,没想到是玉暄。他甩掉缰绳,忙用力钳住他细臂,万分欣喜,道:“小子,你怎么回来了?!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好着呢。你呢?兄弟们还活着吗?”
“都好!你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定要好好谢你。”
话落二人哈哈大笑,把马车晾在一边。过了会儿,潘逸侧首看见,之后便蹙眉问道:“又来了个御医吗?”
玉暄尴尬抿嘴,眼珠子一转溜,顺着他的话含糊回道:“算是吧,我先去见王爷。”
说着,他走过去掀起车帘和里面的人说了几句话。他说得轻,潘逸竖起耳朵也听不见,不过隐约嗅到些许蹊跷,心怦怦乱跳。
“车里是谁?”他情不自禁问道,语气听来急切。玉暄不知该怎么答,支支吾吾,遮遮掩掩。
潘逸摸到大概,又是一阵心悸。他僵硬侧首看去,喉咙随之发紧,两眼死盯着那道帘,望眼欲穿。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细长如玉的手撩起一角车帘。玉暄抬手扶上,车中人缓慢地踩凳下地,墨色披风掩住了隆起的腹,乍看之下,她依然窈窕纤瘦,犹如风中柳。
“潘将军辛苦了。”
轻柔的声音似裹了层香蜜,其实比她往常语气生硬,而潘逸却抿着沁入心肺,一路甜到底。
“我想你。”
他迫不及待欲脱口而出,离别这么久,经过这么多波折,好不容易才见到。这么多人看着,他丝毫不觉,倒是阿妩敛声屏气,见他如见外人,小心掩在玉暄身后。
“烦请潘将军带我见王爷,有劳。”
第二句话如寒冬冰水,将潘逸浇了个透心凉。潘逸如梦初醒,凝神望着她,像是从未见过这人。可惜她的容颜被帽兜所挡,只见两片桃花般的唇,而这唇似上了浆,硬如刀刻。
她还在怪我吗?
潘逸想起那夜搁下的狠话后悔莫及,不知如何抵消一时气恨带来的恶果。他上前,玉暄为难地蹙起眉,跨了半步挡在阿妩跟前,似提醒又似劝道:“潘大哥,还是快带我们去见王爷吧。”
他面露焦急,这千里迢迢赶来却是为了另一个人。潘逸微怔,如鲠在喉,他喉结滚动,深吸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二位随我来。”
潘逸领他们入了间青砖乌瓦的民宅,算是残垣断壁里最体面的一处了。他走在前,步态僵硬,阿妩跟在后,下脚缓慢。他难过,别人见得着;她伤心,他人却不知。
入了宅院便闻到一股浓烈药味儿,几个兵侍正在院角熬药,不算热得天气,他们却弄得满头大汗,旁边御医交头接耳,面露苦相。无意间侧首,他们看到潘逸,不由提了提神拱手示敬。
“各位大人辛苦,王爷可有起色?”
潘逸回敬,话落,医士面面相觑,随后轻叹一声,道:“我们已尽力,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潘逸垂眸,不知是喜是悲还是愁。过会儿,他侧身让出条道,请玉暄与阿妩进去。
经他面前,阿妩欠身施礼,熟悉的茉莉花香悄然飘至。潘逸恍惚,似又回到比翼双飞之时,郎情妾意、海誓山盟,而那般逍遥快活转眼被她的冷漠击了个粉碎。一阵刺痛,潘逸肝肠寸断,他想开口叫住她,可嘴一张,想说的话又生硬硬地咽了下去。
阿妩跨门而入,走进内室就见孟青站在榻边。他手中捏了块白巾,正替榻上人擦汗,听到动静,他不由转头望来,见到玉暄阿妩,神色一愣,脱口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阿妩不答,疾步走过去拿了他手中白巾,随后掀起床缦。然而低头一看,她大吃一惊,不由往后退缩。
“这……”
阿妩面露惶恐,之后又忍不住掀开缦布仔细打量。荣灏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头上缠着白纱,而那张他引以为傲的脸似在水中泡了三天三夜,肿胀得认不出。红中带紫、紫中带黑,眼眶血瘀堆积,实在不妙。
不知是心疼还是害怕,阿妩竟落下两滴豆大的泪珠儿,接着颤声问道:“怎么会这般模样?”
“王爷被碎石砸了个正着,该用得都用了,仍是不见好。”
或许是见阿妩泪落模样,孟青不想板着脸,说话语气也比往常柔了几分。阿妩抿嘴收了泪,吃力地俯下身替荣灏擦去嘴边药汁,看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如今军情如何?”
这话是在问孟青,孟青简单利落地回她二字:“不好。”
阿妩默声,头半垂似在思忖,过会儿,她又问:“听说已无兵可用,可有此事?”
“这与你无关。”
孟青回话带刺,丝毫不顾及其脸面。
阿妩托着腰直起身,侧首冷眼相对,道:“王爷在此性命堪忧,挪也挪不得,若是被破了城,定是死路一条。先生有好法子尽管使,但先生束手无策,那也就关我的事了。俗话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是一介女流,但也知道这个道理。”
听来她心中有计,而孟青却眼露怀疑。他再三思量,迟疑不决,最后不得不败下阵来。
“妩夫人有何计策尽管说。”
阿妩嫣然一笑,道:“我还没想好。”
孟青的脸色顿时泛青。
“你戏弄我?!”
“呵呵,先生想多了,我没这闲空。”
话音刚落,阿妩突然觉得裙边有异,她转身低头,见一只手正拽她的裙摆,有一下没一下地拉扯。
“妩……阿妩……”
这声音虚得浮在半空,遇风即散,却着实令众人惊了一把。
孟青上前弯腰,万分小心地唤了声:“殿下。”
阿妩忙低头坐上榻沿,随后紧握住那只冰冷的手,满心期盼地盯着荣灏的嘴。
“我在这儿,你可好些?”
话落,她的手又收紧几分。
荣灏犹如梦呓,含糊低喃:“我的儿……”
阿妩心头一震,之后百感交集。她蹙起眉细想,将他的手小心翼翼放在自己腹上。
“在这儿,你瞧,他在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