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飘然远去,剩那人独自张望,瞧她背影气度,心里竟涌起一阵不无可能的认同感。
接下来一段日子,裴樱陷入了文山会海中,技术文件一摞一摞发给她,开起会来车轮战,碾过来碾过去,方案一改再改。裴樱满耳满眼都是看不懂的技术专业名词,下了班便在家中恶补课程,从公司图书馆借了好些爪儿书和行业杂志,自己又上网了解行业资讯,一个一个词语分开去查。
没多久,总部王承孚秘书传来消息,命项目组将相关技术形成材料,发回总部,以便进行全国复制推广。北京分公司谁也不接这个烫手山芋,扔来扔去,便到了裴樱手里。
她是项目助理,这事分给她原无太大疑义,只是忽略了她是一个新来的、高中肄业无任何技术背景的新员工。程远安排了一个资深男技术负责带她,程远原意是让男同事主导,谁知那男同事交给裴樱一个模板,又零碎地给她传了一堆文件,让她按照模板形成一个初稿再拿回去给他看。
项目收尾,男同事们一个一个也都是夜以继日,程远家中老母近日“癌症”入院,成日往北医三院跑,裴樱不好意思太麻烦人家,硬撑着接了那堆文件。如看天书地过了几日,终于也算摸出几分门道,“模板”里头目录逻辑关系鲜明,她若是按照这个要求去填充材料,拼凑一个初稿应该也不是太难的事情。等到她开始拼凑才发现,那男人给她的资料严重不全,要不是过期的便是作废的,她不懂技术,抓不到重点不说,去找那男同事问,要么寻不着人,问到了,他亦无可奈何让她去找先前代理助理。那女人更没好脸色,道:“原先助理离职本就没有给我交接过什么文档,我什么都没有,你只能自己去找相关人员要去。”
裴樱再去一一找人,同事们态度谦恭,关节上却你推我我推你,被人当了好几天皮球,裴樱总算回过味来,程这远依旧医院公司两头忙碌。她本想找张玉珊,可转念一想又作罢。这些人惯会打太极,就算张玉珊越权帮她说几句话,吩咐下去他们照例会满口答应,执行起来什么都有困难,到最后事情干不完,大概又要得罪一帮人,将来在这边更不好立足。
不过她还是打电话试探了张玉珊的口风,经她一番指点,总算明白过来一些细枝末节。
目前这个技术项目是孙成宪两年多前在欧洲洽谈时产生的构想,投入人力物力开发了两年多,这些人都是孙派的核心精英,虽然孙成宪失势,这些人却凭借此项目一直屹立不倒。程远又是个不愿多事的,难得不肯站队,竟也没被清理门户,一直支撑项目到最后。
两年前王承孚一直醉心房地产事业,而孙成宪却目光长远,专注本业,那项目当年还是冷门至极,如今已在国内外掀起一股火热浪潮,将来必定大势所趋。天明集团由于起步早,目前技术已跻身世界前列,孙派人物有心支持苏正则用这个项目打个翻身仗,国内多个省市看过相关材料,极有兴趣,中欧几个小国更是已派出代表前来进行接洽。可以不谦逊地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有了这项目,几个国家省市合同签下来,够天明集团吃几年的,苏正则便可稳稳当当站住脚跟。
此时项目眼看即将成功,却空降了个助理过来白分一杯羹不说,后台还是公司里臭名昭著王承孚的情妇。这项目王承孚多次试图染指,都被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现如今裴樱是张玉珊安插进来的,便不因为她空降成分也会把她当奸细提防着。这女人高中毕业,狗屁不通,凭借关系上位,却令程远恭谨相待,项目组没几个看得惯她。
没多久,总部又下过来一道任务,要求成立一份汇报材料,不日张玉珊将代表王承孚陪苏正则一起过来视察项目进展。工作任务照例落到了项目助理头上,裴樱仍旧困难重重。
眼看汇报在即,项目组因私下早已单独找苏正则汇报过工作进展,这种回忆都是表面文章,个个神态自若等着看好戏。
这天项目组正与总部开着视频会议,忽然小秘书来请裴樱带电脑汇报工作进展,秘书帮她连上投影仪,摄像头对准她。
大屏幕上视频会议系统中央是她的电脑桌面,两侧是几个与会领导的小视频,左下角是主场视频,苏正则坐在椭圆形办公桌的前列,身旁除了王洁瑜还围坐不少分管领导,张玉珊赫然在列,杨明慧拿着记事本坐苏正则身后。
那头主持会议同事问起来,裴樱磕磕巴巴。她前几天问人要材料一个一个都答应提交,说话却模棱两可,等到她按期催缴,大家要么消失不见电话不接,要么曲解意思拒不承认。裴樱委实无可奈何,此时被问起来,也不好投诉什么。
王洁瑜打断主持人,咄咄逼人问起来,裴樱话不多说,点开邮箱,两边幕布上立刻显示裴樱的邮件界面,上头每一封邮件都是催缴各种材料的,她没抄送给相关领导,但邮件内容措辞客气,诉求清晰,只是都石沉大海。
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张玉珊心内暗笑,榆木疙瘩也开窍了,当下正义凛然道:“这么说来,裴助理确实已经找各位催缴过材料,大家是没收到邮件还是没开邮箱?我觉得公司目前工作模式存在严重缺陷,导致项目有关人员无法清晰看到项目进展,我有一个提议,以后项目成员形成周报邮件机制,将工作进程列明,抄送大家。”
程远明明将工作安排给了男下属,那人却把事情往裴樱头上推,但此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他朗声开口,秘书点开他的视频放大:“这件事确实是我的失职,我先检讨一下。最近项目进入收尾阶段,大家几乎把家都安在了公司,有些人已经好多天都没回过家了,所以忽略了裴助理的工作,导致裴助理无法交差。而裴助理作为一名新员工,在无任何专业背景下,能将工作完成到目前进度,已经是极为难得。后续我将专门安排人员协助裴助理一起,争取在任务规定期内完成工作。”
屏幕一隅裴樱低垂螓首,双目赤红,瞧着电脑屏幕,独自坐在桌尾。
程远家中母亲患病,公司高层管理都知情,并且也知此人有些才略,一向护短,若是平常话到这里多少会卖他几分面子。苏正则扯过话筒,秘书知道他要发言,忙把话筒对准他。
此时屏幕下方一隅,程远忽然将桌上抽纸往裴樱那头推了推,立刻有同事会意,不动声色将抽纸传给了末尾的她。
苏正则不紧不慢瞧了一眼,道:“身为项目助理,不考虑实际情况,不顾配合人员根本无暇准备,不能为项目分担工作,反添加同事工作量,这是项目助理的失职。公司工作机制或许存在一些漏洞,但是我仍要再强调一句,我们是民营企业,跟国企不同,在其位必须谋其职,一个萝卜一个坑。工作态度重要,工作能力更重要,能者居之,如果人员供应不上那叫人力资源去对手公司挖,出去高薪猎聘,我就不信请不来一个项目助理。企业用人,是该讲究与员工共成长,但是天明集团既不是慈善机构,也不是培训学校,我听说,现在业内都戏称我们为‘天明大学’,我希望人力资源可以把这个事情重视起来。”
苏正则自从重新掌权,秉着孙成宪那套“以人为本”,在公司还从未这么严厉苛责过员工,张玉珊有些讶异,王洁瑜脸上阴晴不定,却并无欣悦之情。
☆、第75章 身世
苏正则自从重新掌权,秉着孙成宪那套“以人为本”,在公司还从未这么严厉苛责过员工,张玉珊有些讶异,王洁瑜脸上阴晴不定,却并无欣悦之情。
其他几个同事都替裴樱捏一把汗,程远移过话筒来,又解释了几句,将错处往身上揽,并再三保证一定安排好后续工作。苏正则已不耐烦摆摆手,叫主持人进行下一项。
会议结束,程远召来裴樱。
最近公务繁忙,私事焦心,程远已经好几天没回过公司“宿舍”,上班时间各自忙碌,亦少接触。待她进去的时候,程远办公桌前已经坐了一个人,程远邀她入座,首先向她道歉,尔后将她工作任务分配给那男同事,让她从旁协助学习,这事便就此作罢。
翌日周末,工作已让那男同事全权接手,她终于清闲下来,周六在家待了一天,无所事事。周日仍旧挂怀前日会上被抢白,心情抑郁,下午正在附近校园散心。路上学生骑着单车往来穿梭繁忙,草坪上坐着不少神态安详捧书阅读的,间或有情侣在长凳上相携依偎,自行车静靠一旁。
她坐在花坛一隅望着这一幕发呆,如果当年没有入狱,她这十年应该是怎样的,是否也有骑着车在这美好小路上忙碌的时日,是否也有安坐草坪捧书阅读的时分,是否也有如此依偎的温暖怀抱。
可惜,逝者不可追,一切已无法改变。将来该如何,却也无丝毫把握。也许跟着张玉珊出国,就此飘零海外,那么未来已永远无可期许。人生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心内正翻江倒海,手机忽然响起来,是一个陌生电话。她接起来,打来电话的人竟然是裴美心,裴樱不及反应,裴美心已开口约她在五道口的星巴克见面,待她同意后也不多说,匆匆挂了电话。
裴美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且又如何得知她在北京,裴樱心潮激荡。她急切拦了个出租,报出地址,过了一会儿到达那家星巴克,她递给司机一张百元大钞,下了车,司机正在找赎,她扶着车门瞧着星巴克的门脸,方才还迫不及待的人,竟莫名有了怯意。
司机喊她一声,递给她一叠零钱,裴樱这才反应过来去接,指尖微微颤抖,刚拿出来便洒了一地,她又蹲下去一张一张拾起。
司机没甚耐性,从驾驶座里横过身子伸长手臂关上副驾驶车门,将车开走了。
裴樱收好零钱,终于推开星巴克的玻璃门,怯怯地站在门口四顾茫然,里头靠墙角有个女人殷殷地望着这头举手:“阿樱,这里……”
瞧见那人小小的身影,裴樱不知为何,泪水即刻涌上眼眶,她瞪大眼睛待那阵涩意过去,才抬步往那角落走。
小木桌上已经摆好了两份饮料,二人各据一方,裴樱揭开纸盖,将头低得不能再低,用吸管发泄一般戳着纸杯中的冰块。裴美心端坐在对面打量她的神色,轻声问道:“阿樱,这两年你还好吗?”
裴美心话未落音,裴樱泪珠立刻滴在手背上,她便仰靠椅背,眼睛紧着天花板四处乱转,她要十分努力才能克制住那股莫名其妙涌上来的泪意。
裴美心略有些失措,道:“我找了好几个人,后来是欧阳菲把程远的电话给我,我试着碰碰运气,才知道你也在北京。”
裴樱喉咙堵塞,仍想强撑自如,怨怪不屑道:“你找我干嘛?”说出来声线却在颤抖嘶哑,带着哭腔,话未落音再忍不住用袖子去掩泪。
裴美心虽不敢看她,却也双目赤红,抽出一张纸巾搁她面前,哽咽道:“阿樱,你乖,不要哭。”边说着,泪珠已滴在自己手上。
裴樱听见那句“乖”立刻捂着嘴,眼泪落得又密又急,裴美心顿时慌了,有些束手无措:“阿樱,阿樱……”
四目相对,都是热泪盈眶,裴樱再忍不住,爆发道:“这几年你到底去哪了?”
裴美心流泪去拉她的手:“阿樱,是姑……是我对不起你。”
裴樱甩开她,深吸一口气,语气仍旧哽咽:“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找我?”
“我……”
裴樱涕泪交流:“为什么走的时候没有一个电话,一句口信?”
裴美心心里像被揪起来,讷讷道:“我……我怕你怪我,我怕你难过。”
“怕我难过?我每天都在难过,我每天都在想你到底在哪。”
裴美心走过去忍不住将她头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发,似哄慰一个小孩子:“阿樱,对不起,对不起……”
裴樱埋在裴美心温软的胸口,更觉委屈。裴美心说到底只是她的姑姑,她这样难过,不像是姑侄倒更像是母女。自己没有父母所以才把感情投射在别人身上,两年前李心雨出事,裴美心要一起逃,其实顺理成章。反而是她,一个寄养的侄女,永远都比不上李心雨的。可是为什么还会这么难过,心像是被人碾过一般。
胸口那股酸涩堵得她喘不上气,她将裴美心推开,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终于和缓了些。
裴美心也退回原位,裴樱平复了几分钟,端起饮料喝一口,依然躲避裴美心的眼睛。可双目越发通红,蕴着水光,只过了几秒,那股莫名委屈又卷土重来,她竭力不使眼泪掉下来。可委屈什么又说不上来,裴美心只是她的姑姑,养了她那么些年,对她也不差,真要恨她又恨不起来,偏就是难过。
那时候裴美心人去楼空,后来过了许久,她还去过那个小楼,在屋后的花坛底下找到一张小小的奖状,那是她十二岁参加本省青少年绘画大赛得冠军的奖状。十几年过去了,裴美心还当珍宝一样收藏着,便是让人扔在花坛里风吹雨林也仍旧瞧得出先前花过心思来保养。
她现在不能说话,一说话就会哽咽,就会想哭。
裴美心在彼端也等了等,待双方状况再好点,这才慢慢道:“阿樱,我……我今天是想求你去见一个人。”
十五分钟后,裴樱跟着裴美心来到清华园里一座红色小楼前,小楼前银杏树下一位老者坐在轮椅上,远远瞧着走过来的二人发怔。
裴美心将裴樱领过去,亲热地介绍,彼此互通姓名。那人原来就是丁至恒,只是年近古稀,又像是疾病缠身,神色枯槁,见了她情绪十分激动,目光脉脉如凝固一般怔怔发愣。
裴樱方才大哭一场,眼睛红肿,满脸伤悴。她忙收回视线,心内疑惑:没听说裴美心在北京有什么亲故,这老者究竟什么身份,裴美心缘何带自己来此处?
裴美心推着老人进了楼道,一边招呼裴樱跟随。一楼房门一直都敞开着,保姆随时关注着园中轮椅。丁至恒神色衰颓,却由于情绪过于激动,一进屋呼吸便急促起来,裴美心忙将人推进房内招保姆进去服药喂水。
裴樱一人待在大厅,游目四顾,被墙上一副画作吸引住目光,她好奇往那画前走去,确认了上头签名的确是恩师丁骋亲笔。这时内里忽然又出来一个人,裴樱转身,顿时愣住了,那人却正是丁骋。
丁骋见了她,略微挑眉,惊讶神色一闪即恢复如常。
裴樱当年拜师,画室里其他同门师兄师姐都大她许多,丁骋性子冷漠寡言对学生一直淡淡的,除授课从不与学生过多交流。那时候班主任认为她文化课太差是画画分了心神还曾找丁骋投诉,丁骋一改“不干涉学生私事”的态度,竟还找她就文化成绩的事长谈一番。
裴樱受宠若惊,自此心里待丁骋格外尊崇,此时乍见恩师,师傅已功成名就,自己却混成这般田地,不由汗颜。
丁骋不知她这番思量,挥挥手示意她不必拘谨:“我有点事先出去一下,你先宽坐。”
裴樱正懵懂,保姆已过来请她进房。
宽敞的卧室里,丁至恒已被移坐在单人沙发上,好不容易安抚下去的情绪见到她又激越起来,只是仍旧不能言,脸上肌肉抽搐,眼中蕴满眼泪殷切地瞧着她,那目光看得裴樱好一阵不自在。
裴美心挨那人旁边长沙发上坐着,招手叫她近前来,当着外人裴樱仍是给裴美心几分面子,却也不靠她太近,隔茶几在老者对面单人沙发上坐了,别扭地回避丁至恒。
裴美心心里异常酸软:“你别害怕,他只是中风偏瘫,脑溢血暂时不能说话。”
裴樱以为他与裴美心沾亲带故,多瞧了一眼,那人依旧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裴樱几曾被人如此瞧过,她忸怩低头。
丁至恒却仍旧望着她不肯移开目光,裴美心瞧着这一幕,心中百转千回,酸涩难当,也不知如何说起。
三十多年前,丁至恒因为一副《水乡往事》惊艳画坛,声名鹊起,成为红极一时的画坛‘新秀’,美协多方打探联络到他,请他趁热打铁画一组水乡为主题的画作,组织作品一道赴欧参展。当时为筹备《水乡仕女》各处搜寻模特,后来找到话剧团,团长推荐裴美心,二人这才相识。十八九岁的裴美心水灵娇嫩无人可出其右,是当之无愧的剧团之花,备受男演员宠让,女演员艳妒,性格烈马一般谁都驾驭不住,偏偏遇上了以静制动的丁至恒。丁至恒阅历丰富,底蕴深厚,长相不俗,小妮子一头栽进去再无法自拔,可惜却相逢已晚,丁至恒早有妻室。裴美心未婚先孕,饱受剧团非议排挤,孩子生下来便被哥嫂抱养,为堵众人悠悠之口这才下嫁李天祥。
头几年哥嫂为了她安心过日子,一直将裴樱寄养在上牛村张医师家一年到头见不到几面,等到后来哥嫂车祸亡故,她把人接回身边,当着李家父女仍不能相认,还时常见她被欺凌。十八岁又让自己亲手送进了牢里,等了那么多年才把她等出来,却什么都没来得及为她做。
这丫头一向情绪内敛,极难外露,方才经她那么一哭,裴美心心都被她揉碎了。此时若再将真相告诉她,这孩子怎么还承受得住。
丁至恒不能说话也动不了,屋内沉默片刻,他眼里千言万语急切地瞧裴美心,见那人不动,嘴唇哆嗦,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还能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抠出半幅照片,裴美心见他动作艰难这才帮他把那照片拿出来。
丁至恒又迫切地望着裴樱,示意把照片给她。
裴美心将照片按在裴樱那头的茶几玻璃上。
那是一张泛黄的三寸黑白照,边缘呈锯齿状,一望便知年代久远。照片中一个襁褓婴儿安置在一把老式藤椅上,后头一树樱花开得云蒸霞蔚。裴樱执起那枚照片,裴美心又示意她瞧背面,后头写着个黑色碳素钢笔樱字,再附了一个年月日,算来正合她的生日。
从前她们学校樱花开放的时候,欧阳菲总爱影射她名字,二人都认为樱花真是一种奇怪的花,重瓣娇美、颜色妍丽,可是盛季到来的时候,明明开得那样热闹,却总让人感觉哀伤。也许越美,就越让人害怕凋谢,初绽已使人忧伤。
裴美心道:“是你满月的照片。”
裴樱小时候她被父母托付上牛村,乡下地方,舅舅一家又穷,哪有照相的机会,她这还是第一次见自己小时候的照片。
她凝视片刻,抬头又撞上了丁至恒一瞬不瞬的目光,终于忍不住带着疑问望向了裴美心。
“你是四月生人,那时候樱花刚好开放,你父亲就给你起名叫樱。”
原来如此,她又低头去瞧那张照片,只是从小寄居舅舅家,对亲生父母印象所剩无几仍旧想象不到拍照当日情形。
老人费力地转过头瞧着裴美心,满眼愧疚。
裴美心朝他微微一笑,起身,缓缓蹲在裴樱身旁,连照片一起捧住她的手,亲热又愧疚道:“阿樱,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裴美心手心软糯,姑侄三十年,二人从未有过如此亲近的时刻,裴樱心下一软,看着她,眼中怨怪已换成恳挚。
裴美心望着她,忽然眼泪奔涌,泣不成声,遂将脸埋在她的手上。
裴樱懵懂迷茫看着她因抽泣微微耸动的肩膀,又望了望对面的丁至恒,忽有些害怕,怯怯道:“要……说什么事?”
裴美心咬着唇,仍旧不敢抬头,半晌方低声道:“阿樱,你父亲没有过世,他……他……”说着抬头回望轮椅上那人,道,“他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裴樱恍若置身梦境,惘然地看着对面老者,那人迎着她的目光,浑身发颤,老泪纵横。
裴樱惊慌地撇开目光,不敢深究,心里方寸大乱,不敢置信,不愿置信。她推开膝上裴美心,慌乱站起来,手足无措,又故作轻松、匪夷所思道:“你开什么玩笑……我……我要走了……”说着抓起包作势起身。
裴美心拉住她不放:“阿樱,你听我说——”
裴樱略僵住身形,裴美心拽她坐下,双手握住她的手,仰头望着她:“阿樱,你小时候是不是常常听别人说你长得像我,比心雨还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