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凤宸一愣,摸了摸空荡荡地肚子,很没出息地点头。她已经记不得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进食了,久到即使空腹也已经察觉察觉不到一丝丝饿,可是被他一提,肚子很应景地咕咕交叫出了声……她尴尬地低下头,却听见不远处一声压低的笑声。
裴毓放下帐帘出了帐,不一会儿他手上端着一叠精致的稀粥入了帐。
楚凤宸一愣,盯着那一碗清清淡淡的粥,还有粥上漂浮着的一两颗红枣犹豫,眼神中是露骨的嫌弃——燕晗军饷难道已经被贪官污吏克扣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这样简陋的膳食居然端到了她的面前?一碗白粥?国库空了吗?
裴毓了然一笑,端着白粥放到她面前,低道:“还是清淡些好。”
“……朕饿。好久了。”
“饿久了,也不行。”
“……”
裴毓眉目柔和,目光中却带着一丝不可辨驳的意味。这眼神楚凤宸熟悉得很,逼他封官爵的时候,逼她妥协的时候,逼她答应一些莫名其妙的条件的时候,总之这个作死的奸臣反贼狭天子以令诸侯的时候就是这副让人想扑上去就地咬死的神情!
“陛下,请吧。”
“裴毓,朕吃或者不吃,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指摘?”
裴毓眼眸微垂,又倾身端起了那一碗稀薄的粥。这一次,他直接到了楚凤宸的榻前,森白的手指握住粥碗里的汤匙轻轻搅动,声音如浮云一样的轻和。他说:“其实和宁小时候,臣也曾经这样喂过她。”
普天之下,敢招呼都不打直接坐上龙床的,就这禽兽一个人!可她偏偏什么都不敢做……
楚凤宸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默默朝后缩了一些。
裴毓浑然不觉,眸光潋滟:“臣记得那时候,公主的个子还不到臣的腰,吃了整整三碗。”
“……”
这倒霉公主,当然就是咬牙咽下一肚子辛酸泪的宸皇陛下本人。十年前那场宫变死了很多人,屠戮平息之后,她的确喝了整整三碗粥,不是因为饿,是因为她不敢停下来。前一个时辰还站在厮杀圈里冷眼指挥着屠戮的杀神,下一个时辰却端来一碗粥,用之前染血的手一勺一勺喂得饶有兴致,还没有撑死之前,她哪里敢喊停啊!!
“陛下?”裴毓已经舀起了一勺。
楚凤宸悲愤绝望道:“朕自己来!!”
裴毓低眸笑了,眼色如秋后黄叶映衬的碧空。
一碗粥终于见了底,外头的日头也已经升上了半空,再不折返可能回到宫闱又是天黑时分了。楚凤宸简单洗漱了下,却迟迟不敢踏出军帐。她现在的脸想必和日常有些不同,虽然不至于被发现,可是就怕万中有一。燕晗国运输不起这个万一。
她茫然地在军帐中扫视,忽然眼睛一亮:就在军帐的角落里,居然安静地悬挂着一顶纱帽?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阮军师的……
她站在纱帽前纠结了良久,终于理智战胜了异样的情绪,伸手够下了雪白的纱帽戴到了自己的脑袋上,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了帐帘。
“叩见吾皇!”
下一刻,震天的叩礼之声响彻苍穹。在她住了一宿的帐前,无数将士齐整跪伏成一片,铮亮的铠甲和尖锐的刀锋在日光下闪动着银光,场面之壮阔,喧天的震响让整个地面都为之一震。在数不尽的将士最前面,跪地抱拳的是瞿放,在瞿放身旁站着一袭暗紫,是这天地间唯一没有下跪的人。
瞿放迟迟抬头望向她,目光中噙着难以言表的光芒。
楚凤宸却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底的慌乱已经消失。
“平身。”她轻道。
“谢陛下——!”
楚凤宸沉默地朝军营出口走,却听见身后一阵极其细微的铠甲摩擦声,还有一个低沉的声音:“陛下。”
她回过头,低声道:“瞿将军。”
瞿放欲言又止,身子一倾,从单膝跪地的姿势变成了双膝跪地,然后,他忽然拔出了腰间的剑握在手中,双拳交握,郑重地又行了一个跪礼。
这是一个将军对一代帝皇最高的礼仪,代表着心悦诚服,誓死效忠,万死不辞。史书上曾有记载,前朝只有寥寥数位将军对先皇曾经行过这样的礼仪。楚凤宸微微一愣,朝他轻轻抬了抬手示意平身,然后转身离开。
其实,有些东西就是这样简单。她天性胆子比较小,和先皇和太祖相比,她简直是优柔寡断懦弱无用到丢进楚氏颜面,可是皇裔血脉,天生帝王,铭刻进骨髓里面的却是想通的东西。治国,齐家,平天下,在这碌碌凡尘中,比生活更加重要的是情感,比情感更重要的是天下。
瞿放是她生命中很美好的风景,可是他太美好,好得像是梦一样。太好的梦,总是不太可信的。
……
两个时辰后,楚凤宸终于回到宫闱。正晖宫中小甲已经哭红了眼睛,看见她归来直直冲上前,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出声,最后哇地一声哭出了声。
楚凤宸忍不住嘴角抽了抽,默默推开了小甲:她这奔丧一样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小甲却抱着她的大腿哭得肝肠寸断,好不容易停下哽咽,抽抽噎噎道:“陛下,摄政王连夜召集了宫中御医去城郊军营,说是陛下病了,奴婢、奴婢以为……”
“……”
“陛下,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奴婢也不活了啊……”
楚凤宸忍无可忍推开了小甲,淡定提示她:“朕如果死了,你作为近侍,本来就要陪葬的。”
“可是如果陛下只是被摄政王软禁了,奴婢就不会死了啊。陛下是没看到,昨日黄昏摄政王到宫里找陛下没找着后的神情,简直想要吃人呐!奴婢不肯说,他居然拔剑了!吓死奴婢了,还好奴婢猜准了陛下是去军营……”
“……”
宫女小甲,未来半个月,没饭吃。
……
第二日清晨,楚凤宸坐在议事殿的皇座上,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跪伏在脚下的文武百官。一整夜深思,她的视线其实有些模糊,只是思维却是灵敏的。从十岁继位到现在已经整整五年,五年来她从来没有这样地想把这一盘相互制衡的乱局掀掉过。
沈卿之虚伪阴险,裴毓横行无忌,朝中两党各执五成兵力互不相让,她这皇帝被当做吉祥物放在这个议事殿上已经整整五年。
这是楚氏皇族前所未有之耻辱。
“各位爱卿送来的驸马都尉之人选,朕已经看过。”她慢条斯理,目光轻飘飘掠过底下芸芸朝臣,“我朝中年轻才俊不少,朕颇感到欣慰。朕从中挑选了一个,只是还未和几位摄政的朝臣提过。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殿下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所有人都小心探望着几个摄政朝臣。
摄政王裴毓。
丞相沈卿之。
司律府执事顾璟。
这三人中只有顾璟向来刚正不阿从不参与朝中争权夺势,至于沈卿之与裴毓,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们什么时候会有了坐上殿上最高的那个位置,只要他们想,上面那只吉祥物其实完全不是问题。可是如果突然有了个驸马都尉,这一切就有了变化。他们能同意?
诡异的氛围笼罩着整个朝野,细碎的声音渐渐消停,目光却集中到了几个当事人身上。焦灼的气息丝丝缠绕。
良久的沉寂之后,殿上响起沈卿之温润如玉的声音:“陛下若心目中已经有了驸马都尉之人选,臣自然是欢心的。”
顾璟道:“驸马都尉只要不曾作奸犯科,辱及我朝律法,臣并无意见。”
“这是自然。”楚凤宸干笑,这家伙还不知道驸马都尉不仅没有作奸犯科辱及燕晗律法,恰恰相反,举国上下没有谁比他更熟悉律法的了!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赤裸裸,顾璟居然低下了头,俨然一副懒得探究的模样。
楚凤宸懒得搭理这只待宰的羔羊,转而把目光投向裴毓,虚伪问:“摄政王意向如何?”
第16章 强抢驸马(下)
摄政王意向如何?
楚凤宸笑眯眯望着裴毓,手却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度抓紧了银丝勾勒的帝服。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可是即使很清醒,从小到大铭刻在身体里的恐惧还是轻而易举地把她卷了个透彻。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即使咬着牙装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依旧甩脱不掉无孔不入的心慌。
裴毓从她说出驸马都尉几个字的时候就低着头,直到此时此刻被点到了名,他才缓缓地抬起头来,嘴角勾起一弯弧度。
他说:“公主还小。”
楚凤宸暗暗揪了一把衣锦,干笑道:“说小也不小,再有一月就是她十五岁生辰,明年她就会及笄,是到了出嫁的年纪了。”
裴毓低笑:“那便等明年再定驸马之人选,不是更好么?”
“朕定下这驸马人选,也不过是定个姻亲约定,并不是结亲,毕竟驸马人品模样皆要上上选,急不得,若是明年再定恐怕又要单个年余……”最重要的是要留给朝臣战队的时间,要调查的要观望的要改阵营的,这一年之内朝中格局最好的发展就是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成为真正的三足鼎立之势,等她亲政之后就能一锅把他们都端了!
“倘若陛下钦定之人选在这一年内结党营私,岂非要祸乱朝政?”
“朕一定会选一个忠贤之士,还请摄政王,放心。”
“忠义?稳定朝局为忠,安定民心是为贤,陛下凭何断定稳定朝纲非权倾天下,安定民心非瞒天过海?”
裴毓的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把他反对的意思表达得一干二净。楚凤宸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您确定这番话不是在说您自己吗,摄政王殿下?
当然,话不能如此莽断直说。真这样说了,恐怕明天这皇座上坐着的人就该换一换了。
楚凤宸干笑:“其实实不相瞒,朕那妹妹自幼喜好奇闻异事,对朕选定的驸马早就情根暗种。女儿家心事向来难猜,她在闺中日日盼望,听闻朕想要封驸马都尉,连夜带病到朕寝宫偷偷告知朕她的心上之人……女儿家心事难登大雅之堂,倒叫摄政王笑话了。”
裴毓沉默。
楚凤宸的心狂跳起来。
裴毓微微勾起嘴角:“陛下不妨先说一说驸马都尉之人选?”
殿上一片寂静。楚凤宸的目光晃晃悠悠飘过每个人的脑袋顶,忽然发现朝中局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沈卿之率领着沈党,顾璟率领着围观党,大家一起看她和裴毓热闹的局面。尤其是顾璟,他的眼里显然已经有了不耐烦的光芒,如果要把他的眼神翻译一遍,大约是“章,今天没敲的,你要不要回盒子算了?”
这状况让她有些恶意的心痒。她站了起来缓步踱到了殿下,绕过沈卿之,笑眯眯站到了顾璟对面。
殿上更加寂静。
“顾爱卿?”楚凤宸眯眼叫。
顾璟:“?”
楚凤宸:“嘿嘿。”
顾璟:“……”
楚凤宸偷偷瞄了一眼这殿上唯一的阻力裴毓,在他甚是微妙的眼神中扬起了下巴,朝着顾璟道:“顾爱卿,和宁公主早就有意你来做这驸马,你意下如何?”
一句话出,满堂静默。
偌大的殿堂上连呼吸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瞿放的眼色一瞬间暗沉如冰,却终究没有开口。他不开口,楚凤宸也移开了视线。
倒是顾木头终于有了一丝丝反应,他诧异地抬起了头,皱起皱眉头。楚凤宸早有预料,毫不遮掩地把眼底的恶意和调戏曝露给他,伸手拍了拍顾璟的肩膀,咧嘴笑了,俯身在他耳畔悄悄耳语:“顾爱卿,朕并不是在征求你意见,你熟读律例,肯定知道抗旨不尊是什么罪名吧?”
顾璟微微往后缩了缩,显然不乐意靠得如此之近。
楚凤宸啪地一记拍在他的肩头,朝着裴毓微笑道:“顾爱卿刚正之名早就远播,普天之下都知道司律府威名,足以当这驸马都尉,不知摄政王可还满意?”
殿上气氛越发诡异,每个朝臣的目光都在裴毓与顾璟之间徘徊,颤颤巍巍喘着气——所有人都知道,先帝英年早逝,只留下十岁稚子登基为帝,在他弥留之际为了防止有人心怀不轨改朝换代,特地设了两个辅政大臣一个摄政王以权衡整个朝野,这五年来,裴毓与沈卿之明争暗斗,相对来讲顾璟是摄政大臣中最为弱势的一个。可当摄政大臣同时成了驸马都尉……这一切平衡就再也难以控制,不管顾璟是否有这野心,整个朝野势力势必将重新划分!
无形的压力在殿上充斥着。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自己会屏气憋死在殿上的时候,殿左那一抹暗紫的身影却闪了闪,轻步到了议事殿中央。
他手里拿着一本奏折,眼里噙着一抹难以言喻的光,一步一步来到当朝天子的身旁,微微抬手,把当朝天子的手从顾璟的肩上扶了下来轻轻反转,又从袖下掏出一本奏折放到了天子的手心。这整个过程流畅无比,以至于所有的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又退后一步,俯身行礼,一派恭敬谦卑温文尔雅的模样。
明明是天大的逾矩,却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眼里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