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曾想,邓禹不仅未去长安,坚守旬邑,还生擒了赤眉军大部分兵力。如此一来,不仅无过反还有功。要行赏时,他却除了候位再无可赏,只得先略过不提。
可每每想起,刘秀总觉得这样做对自己的名声有碍,毕竟他是出了名的公正。所幸邓禹识趣,带了赤眉军回到营中,便撒开手去半点不管,半点不提一句‘旬邑’与‘赤眉军’。
可刘秀不知道,邓禹之所以没有提这些,却是因为郭圣通之前的话。而他不提给邓禹论功行赏的行为,却让邓禹心头更加笃定。刘秀是有疑惑他的,如今没有提论功行赏,对邓禹而言,却是个好兆头。他知道,刘秀此时大概已对他疑心稍减,否则刘秀再找不到他的过错时,一定会狠狠将他捧起,成为众矢之的。
其实,当皇帝当的被自己头号心腹,且这心腹还是个忠君爱国,一腔热血与正义的大将怀疑时,也是一种悲惨的事。
“陛下,”他道,“吴将军已攻下了洛阳。”
“好极,”刘秀道,他又叹了口气,“仲华,郭氏女病了,据说已沉睡了十数日,她的婢女求我让她回河北郭主身边去。”
邓禹一愣:“回河北郭主身边去?”
刘秀点头:“说是若有不测,求能落叶归根……”
“落叶归根……”邓禹愣住,他还记得她身着男装自称刘四时的模样……记得她伸臂拦住他的马,一字一句说着她的计划……
她不告而别拿走了传国玉玺,却在他找的精疲力竭时,才派人告诉他,她已回了河北……
能写出锦囊妙计,能定出那般无耻的计谋,能大义凌然说出那般言之凿凿的话来……这样的女子,怎么就突然会沉睡十数日,沦落到,要叶落归根的地步了呢?
他心头有些难过:“陛下答应了?”
刘秀摇了摇头:“若是郭氏女去了河北郭主那里,邯郸城如何是好?如今郭氏女在那邯郸城,便能稳住局面。若是一走,岂不是坐实了她的确病重的消息?我如今刚刚攻下洛阳,百废待兴,再也出不得半点儿错了!”
“可是陛下,那这样,郭氏夫人……”邓禹差点喊出了声,幸好他反应的还算及时,忙又止住,“陛下,我是说,郭氏夫人毕竟身后是郭家。是真定王室。是河北氏族。如此会不会有不好?”
“你又提醒了我,”刘秀道,“是该封锁住消息,莫让郭主他们知道,那婢女也是不会办事,竟张贴的邯郸城上下到处都是求医传闻。”
“陛下……”邓禹为他的凉薄心惊,毕竟郭圣通如何对刘秀的,他这些年来是瞧的一清二楚,也因此,他此时失声道,“难道那郭氏夫人就不救了?”
“我是真龙天子,”刘秀道,“我想要庇佑的人,无一不能活的,我会庇佑她。在洛阳城庇佑她。她一定会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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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禹起身走了几步,复又跪坐下去。
再起身,走了几步,他终于再次跪坐下去,提起笔来。匆匆数笔,他立刻将那缣帛装入郭圣通曾与他的锦囊中,将锦囊系好。为了怕自己后悔,他又立刻叫进他的长随心腹:“这锦囊,不能假手他人,务必送至河北,亲自交到郭主手中。万不要被人发现。”
“诺!”那长随贴身藏了锦囊,这才出去了。
“这实在是不忠啊,”邓禹苦笑一声,“想不到我邓禹也有这样一日,公然违背陛下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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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秀辗侧难眠。不得已,只能披衣起身。
小几上,是白昼里收到的来自邯郸城信简。
他伸手抚摸着,眼前便又浮现出那少女的样子:“通儿,莫要怪我,我是为了大局,为了这家国天下。”
他如此细细叨念,却越来越心虚。他仿佛看到,那记忆中的少女离他越来越远的模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便席卷了他:“来人啊!来人啊!”
在帐外站着执勤的亲卫忙进帐来:“陛下!”
“速让人去河北,请郭主等人去往邯郸城探亲!”他吼道。
“诺!”那亲卫吓了一跳,忙要转身外跑。
“慢着!”他又喊道,然后闭了眼,良久,他叹息一声,“没事了,你继续执勤。”
“那河北……”
“先别去了,”刘秀道,他仿佛是在告诉自己,“郭主一行突然往邯郸城去,只怕会引起有心人士的注意。我马上便要进洛阳,邯郸城不能出事,不能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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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刘秀一心想着封锁消息,却不知郭家的眼线有多恐怖。
在郭圣通昏睡后的第十日,葵女终于自作主张的写了信件联系了‘秋华’的人,急送河北郭家。而当刘秀同邓禹商议并决定不通知郭主时。郭主和郭况等人早已套好牛车准备启程往邯郸城而来。
而这速度,却还是郭主因收罗河北名医而晚下来的。
郭主车中,竹若排了铜钱,又让郭主写了个字。
“此卦乾上乾下,诗曰:困龙得水好运交,不由喜气上眉梢。一切谋望皆如意,向后时运渐渐高。”他皱了眉头,“从卦象上看,通儿并无事端。这卦主智者,智者顺应天道,自立自强,心想事成,自有天佑。”
郭主闻言,这才松了口气:“那这字呢?”
“你看,”竹若指在那纸上的‘通’字,“若问疾病。却是无碍,这‘甬’字似是而非,‘之’字却主离开。并没有什么大事,却显示会离开。我想,大概是指,病好之日将至?”
郭主闻言大喜:“若如你所言便好。”
“没事的,”竹若安慰她,“通儿这孩子与我有过一面之缘,那是个聪明的孩子。偏偏聪明又懂得藏晦。乾上乾下这一卦本就指智者懂得藏晦。一切将好。”
“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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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主一行抵至邯郸城时,刘秀的亲卫也到了。
那亲卫万般诧异地看向郭主。却不说话,葵女打开刘秀送来的信,打开一看,便气的想发笑。好歹忍住,却看向郭主:“老夫人来的不巧,刚刚陛下才说,叫婢子收起求医之榜文,莫要惊扰了郭主安宁呢。”
郭主何等聪明,可这时却气的半晌说不出话。
郭况却笑了:“什么榜文?竟说不必惊扰阿母?我同阿母近日说起别人家的孩子,便想着阿姐嫁过来已快三年,竟还未出。阿母疑心是阿姐身子不好,便请了多位大夫来邯郸城给阿姐问脉,也希望阿姐能早日生个白胖小子。”
“大夫来的正巧,”葵女流下泪来,“夫人病了,病了多日。老夫人快请大夫进来给夫人看看吧,整个邯郸城的大夫我都叫来看过了。夫人滴水不进啊!”
郭主吓的腿软:“怎么这么严重?快快快!况儿,快请大夫们下车,快!”
郭况等人慌忙奔碌起来。葵女看向那亲卫:“烦请转告陛下实情。这边兵荒马乱一团糟,我便不留你了。”
“或许是母女连心,”那亲卫叹了一声,“希望夫人没事,当年若不是夫人告诉我们能用雪消除冻疮,我这左手,恐早就冻烂了。”
他突然跪下:“本来我接了这样的命令,便觉得愧对夫人。我的袍泽们请我转告夫人,夫人大恩,毕生不敢忘怀,愿夫人早日康健。”
葵女鼻头一酸,还了一礼:“快请起,里头有热水哺食,且吃一些。”
“我先回关内,”那亲卫起了身,“娘子放心,我一定如实对陛下说这里的情况。娘子保重!”
“保重!”
夫人,您知不知道,您当年的恩情,这些士兵全都记得。他们都在盼着您好起来。苍天在上,我葵女愿替夫人承受这一切痛苦,只求夫人速速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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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刘秀,竟如此对待我的通儿。”郭主看完了信。递给了郭况。
“幸好我阿姐从始至终都将他看的很透。”郭况看罢也感叹了一声,“我郭家对他仁至义尽。他却……他不允张贴榜文,不允阿母知道阿姐病重。他是想要我阿姐……”
“不许胡说!”郭主严厉打断,“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几人正说着,阿露阿雪便引着那些大夫走了出来。
只见他们一个个低声交谈,时不时摇头几次,脸上一副愁眉莫展……
郭主看了,心头‘咯噔’一声,险些晕倒。
果不其然,这些个大夫嘴里说的,还是那句葵女最熟悉的‘老夫才疏学浅,竟看不出夫人任何病因。无法对症下药。请老夫人另请高明。’
“怎么会?”郭主失声叫道,“李大夫,您不是一直给真定王室问脉的高医吗?”
那人群中一鹤发童颜的老者摇了摇头:“老夫才疏学浅,郭主还是问问别人吧。”
“刘大夫,您不是治好了一个濒死之人吗?”
“郭主,老夫实在无能为力。您还是问问别人吧。”
“陈大夫,您曾经治好了一个所有人都说无法救治之人……”
“郭主啊!老夫实在是看不出来夫人到底是哪儿不妥啊。”
“周大夫,您……”
“郭主啊,您还是另外问问别的人吧,我实在看不出夫人到底是怎么了……”
……
一通问过之后,郭主心头终于升起浓浓悲伤。
“你们下去吧,多谢了。”她道。
这些人便摇头晃老地走了。
“老夫人,郎君,夫人已经一个月未进滴水了!她牙关紧锁,我怎么都无法灌进一点水区……”葵女见希望磨灭,终于急哭了,“哪有好端端的人,一个月不进滴水的啊!”
竹若抬起头来:“我也略懂歧黄之术,若不嫌弃我是个半吊子郎中,便让我去看看夫人如何?”
郭主眼中黯下的光芒复又明亮起来。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对!你去,你来时算过了,通儿不会有事的对吧。是吧?”
“恩,不会有事的。”竹若道,他起身,跟着葵女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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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圣通已然昏睡了三十一日。
之前一大堆大夫围在她的床前,她已然有些意识,如今室内空旷,她才准备睁开眼时,便听到了脚步声。
“大师请。”葵女拉开了门。
入目的便是榻上那个脸上覆着薄纱的女子。
“脸是怎么了?”竹若问。
“脸……”葵女有些犹豫,她顿了一下,才决然道,“不知为何,自从夫人昏睡过后,容貌便一日胜过一日。如今……如今……”
她摘下了面上薄纱:“大师请看。”
竹若放眼看去,那榻上女子容貌宛若天仙,竟不似人间颜色。
最怪异的是,她一月滴水未进,怎么会,看上去仿佛刚刚睡着的人那般健康?
“你家夫人一月未进食了?”竹若道。
“是,所以我才为夫人系了面纱,”葵女道,“这传出去,只怕,只怕……”
只怕,世人皆要为之惶恐了。
主弱点头,上前把住她的手腕。她的脉搏强劲,哪里像个病人?
而且……
郭圣通的睫毛轻轻一抖。竹若道:“既然醒了,夫人便睁开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