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榻上不能动的刘秀忽然心里头有一种错觉:郭圣通似乎不是他想象中的那般毫无心机……或许,她一直都是在藏拙?可是,为何要藏拙?那样有什么好处?
可他来不及多想,便听程立道:“各位,陛下困了,该休息了。”
刘秀心头一跳:‘我不想休息!我哪里要休息了?’
他拼命眨眼睛,想要他们看到,然后留下来。可是其余人竟是纷纷露出‘愧疚’的表情,一个个的和他告辞。
“别……”刘秀好不容易挤出这个字,“走!”
众人脸上露出疑惑地表情来看向程立。
程立不慌不忙道:“这是在叫太后娘娘别走呢。”
“那太后娘娘就别走吧,”刘黄笑了,“你是不知道,我刚刚过来的时候,上皇便问我你的情况,关系的不得了,我说你最近太累了。估计现在是心疼你了哦。”
她这话一出,众人便赶紧离开了这里,为刘秀和郭圣通留出空间来。
郭圣通果然没走,她站在那里看着刘秀。
程立便将所有的婢女都支了出去,这批婢女是新调来的,只听说帝后鹣鲽情深,闻言一个个捂着嘴笑着就出去了。等赶完了人,程立方上去,对着郭圣通便是一个躬身:“娘娘,已经把闲杂人等全部支开了。”
“做的不错,”郭圣通慢慢地说,“对了,这些日子,陛下可还好?”
刘秀躺在那里侧耳听着,郭圣通同程立的对话并没有一丝儿不合理的地方,他却为什么只觉得诡异呢?
“上皇很好,就是睡的不够,心思太重了,吃的也不好。话也少了许多。”程立说罢,又将刘黄今日同刘秀说的事情一字不漏的重复了一遍。
刘秀突然想到了问题的诡异之处:为何程立对郭圣通如此恭敬?难道,他看着他瘫了,便要投靠郭圣通了?!
程立说完之后,壮着胆子问了句:“娘娘要让我在北宫呆多久?我如今想出宫都艰难了。想见师傅更难。”
‘师傅’?刘秀记得,他遣人查过程立的底子,他独身一人,那里又能蹦出个师傅?!
“提起你师傅,还得恭喜你。”郭圣通笑了,“你师傅和对面的买肉寡妇看对眼了。前几天已经结了亲,你师傅请人给你带话,若是他有幸得个一儿半女。等你老了,就有孩子给你送终了。”
程立闻言感动的热泪盈眶:“师傅!”
刘秀终于知道了!原来,程立早就是郭圣通的人!
那么,郭圣通……她真的是那个单纯的少女吗?还是说,他这些年看到的全部都只是一个假象?!
“等上皇说不了话之后,我便调你去疆儿身边做总领宦官。”郭圣通道,“我想,最多再有个四五日?”
刘秀瞪大了眼:‘难道,他如今会变成这样,其中也有郭圣通的手笔?他到底是哪里对不起她了?!’
似乎是听到了刘秀的疑惑,郭圣通慢慢地,一步步走近了刘秀的床榻:“刘秀,快七年了,我终于可以直接这样叫你的名字,不用再假惺惺的演戏喊你什么文叔!能等到今日,真的很不容易。你知道吗?虽然我的儿子如今是这大汉的天子,我是这大汉的太后。可是我依旧一点都不感激你!”
刘秀双眼猛然瞪大:“你!”
“我如何?”郭圣通笑道,“夜路走多了,总是会遇到鬼的,刘秀,我便是那鬼,千年的老鬼,专为索你的命而来。索你的江山而来!”
程立是个乖觉地,乖觉地人一直都很知道如何趋利避害。他听到这里时,便自觉地踮着脚离开了这里,关上了门,站在门口警戒不让任何人靠近。
刘秀自然是不信的。他只看着面前这个面容美的惊人的女子:“为……何……”
“你问我为何要毒你?还是问我为何要你的江山?亦或是问我,为何会恨你?”郭圣通笑道,“我今日耐心很好,便一一为你解答。”
“毒你,是因为我要你的江山,”郭圣通一字一句道,“要你的江山,是给我的疆儿。他上辈子本来可以拥有这一切,却被你给了刘阳。哦,想必你不知道刘阳是谁吧,没关系,我告诉你。他便是你和阴丽华的儿子。”
刘秀睁大了眼,他觉得郭圣通疯了!
“你知道我为何会长成这样吗?你知道为什么我身上会有凤影吗?你知道,你是被什么药毒成这样,你还能活多久吗?”郭圣通打开了系统面板,调出之前兑换了还未用完的东西,拿了一样出来。
刘秀哪里见过这种隔空取物的本事?他当即便惊得说不出话来。
郭圣通将那东西抛到了他怀中:“不是虚影,是真实的。刘秀,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其实,我不准备讲给你听得。但你要问,我便告诉你……”
之后,她便将前世之事一一道来:“……那是我郭圣通傻,以为你给我的那就是你的爱情,却忘了,帝王之爱是那般的浅薄,浅薄到,上一秒还如鸳鸯交颈,下一刻便天人永隔,且,连句叹息都不会有。我想不通,若你爱我,为何我废掉,立阴丽华?若你爱阴丽华,为何会与我生出那么多孩儿?”
“我曾经以为,我的重生,只为报复,只要能报复你,我就心满意足。可是后来我发现,原来这世界上有那么多比复仇更重要的事。刘秀,你想知道,你辛苦打下的江山后来是什么样吗?”郭圣通道。
刘秀原本悲伤、仇恨的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他想,他自然想!他想知道,他一手创立的大汉,是否千秋百代的传承了下去!他想知道,后人对他的评论如何!他想知道,他的天下,还是不是他的天下……
郭圣通看懂了他的心思,笑了一声:“其实,你成了如今的样子,我的心结已然全部解开。我便告诉你吧。后世之人,将汉朝成为两汉。高祖刘邦所建立的汉朝,因为定都在长安,被称为西汉;而你,所建立的汉朝,因为定都在长安之东的雒阳,便被称为东汉……”
“……和帝开始,外戚专权,宦官专政,二十七岁驾崩,出生仅百日的少子刘隆继位,八个月后驾崩。最后只能由宗室选出一个子侄来继位。恩,这就是安帝。这个安帝可得了你的真传。太后邓绥勤俭节约,任用贤良,同时对自己家族的势力有所限制。可是邓太后一死,安帝便诛杀了邓太后的家族,依赖外戚宋氏和阎氏以及宦官。听信奸臣,肆意无忌。朝政昏庸不堪!刘秀,你好好听听,这便是你的子孙!这便是你的后裔!哈哈哈哈!”郭圣通笑得落泪。
“我都不忍看了!这便是大汉啊!这便是我的故国啊!”郭圣通道,“东汉末年,那更是让人不忍看下去的一段,大汉的皇帝,如同丧家之犬,成天逃逸。最后,天下三分!刘秀啊刘秀!你知不知道,后世人是如何说起你所建立的汉朝?华夏民族的衰败,便是由东汉开始!”
刘秀泪如雨下,一方面,他并不愿意相信郭圣通说的是真的,可另一方面,他却知道,这样浩瀚的历史,若无亲身经历过,又怎能说的这般详尽?!
他的大汉啊!他辛苦博来的天下!怎么就成了后来的样子?
“你还记得,那时候耿弇等人打到了凉州,将卢芳歼灭。我问你,要不要顺势将匈奴夷平?你说,我们与匈奴井水不犯河水,真正的敌人是公孙述。”郭圣通道。
“可是我觉得,公孙述如何他也只是个汉人。他如今人乳喂猪,炮烙鹅掌。穷极奢靡,的确该诛,可匈奴等夷族就真的就与我井水不犯河水吗?对了,你不知道,后来的大汉疆土被夷族统治了多少年?!”
“我要给疆儿一个更富强的大汉,”郭圣通道,“真的很可惜,那药只能让你活一年,如今六个月已经过去了。你没法亲眼看到大汉在我,在疆儿手中强盛的模样。可是,我会让你知道,作为君王,最重要的是什么!”
“你以为制衡就是真正的帝王之术?”郭圣通问,“你以为,将能臣都杀了,传位给子孙后代便可以安然无恙?狼,只有在野外拼搏生存下来才是狼。而将所有危险都抹去,那是在养狗。你和你的子嗣,惊人的一致:不断的想办法诱杀有用的能臣。虽然骗过了历史,看似没有过卸磨杀驴之举,但,却骗不过敌人。”
“当年高祖为何出动32万将士征匈奴惨败?他若是愿意相信韩信,让韩信领兵呢?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是信错了人,也无妨,谁让你曾交出信任给他了?!为了怕信错就乱杀?那不是帝王,那是屠夫!”
“阴谋,那是对敌人用的,对自己的人,要用,也要用阳谋。”郭圣通道,“今日说了太多,我也有些乏了,刘秀,老实说,接触政务并没有我相信中的那般难。我命人彻夜点灯,只是为了表现出这很难罢了。日后的日子,还需要你多多配合,毕竟,我可是一个深爱你的太后啊。我想,那种深情款款的感觉,我演不出来的时候,你也一定可以做的很好吧。毕竟,这是你最擅长的事啊。”
第80章
第二日,朝堂之上,耿纯将刘秀的圣旨大声宣读出来,满座哗然。众人似乎都刚刚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刘秀去哪儿了?他怎么自己不出来?
刘黄耿纯等人解释了刘秀的情况,又引起一片诧异。
可这南阳出身的长公主秉性真是无人不知,无论如何,她是不会撒谎的。众人心头惶惶时。第二日便是忠义侯郭况同耿弇将军之妹大喜的日子。
这可算是雒阳城大喜事了!
接亲双方的身份不必说,无论是身为皇后亲弟的忠义侯郭况,还是如今的四大辅臣之一耿弇的妹妹耿炼玉。那都是极为显赫的。只说二人身着喜袍那一个亮相,郎才女郎的,谁人看了不心头羡慕不已?
今儿个,凡是雒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参加喜宴了。就连这不在雒阳城的大氏族也是族长带队来了雒阳城。
黄昏的雒阳城郭府,看上去气色十分好的郭主脸上的笑容如何都抹不去。除了年幼的陛下和刘辅刘翊二人不能来之外,其余人都来了。就连湖阳长公主都站在男方这边帮着张罗呢。
这规格,除了郭家谁还敢媲美?
若是在刘秀还在位时,郭家少不得地避避嫌。可如今就连郭主这般谨慎小心惯了的人,都觉得安逸自在的很。
这副景象落在众人眼中,自然又是一番羡慕。
没有人会怀疑,郭家的未来,他们仿佛已然看到,郭家的子孙一个个长成,同郭况一起把持朝政,让整个大汉变成郭半家的模样。
没有哪个氏族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众人正艳羡不已时,忽然见太后郭圣通推着一个奇怪的木车而来。那木车,被打造成了很奇怪的模样。多日不见的刘秀便坐在上面。
那木车约半人高,刘秀坐在上头。双腿自然踩在木车那横木上。木车下头装了四个木质的滚轮,看上去十分的奇巧。
其实,这就是后世的轮椅简化版。
只是在这个年代,连普通的椅子都没有,众人自然是觉得异常稀罕了。
刘秀知道郭圣通要将他带出宫的时候,是十分厌恶的。可惜,他如今只是被拔了牙的虎,根本挣扎不得。等到了郭家,郭圣通让人从牛车上搬出这个古怪玩意儿的时候。他仍不想合作……
这个恶毒的妇人!他想要揭穿她的真面目,只可惜,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可等他坐在那滚木车上头,刘秀简直震撼忘了厌恶:这东西居然能让他轻易地移动,这岂不是说,他日后可以……
等进了郭家的大院,看到这繁花似锦的一片热闹气象时,刘秀只觉得更加愤怒:果然,外戚要独大!郭家要抢了他辛苦得来的天下!
郭况那张脸看上去好像也没那么老实厚道了。刘秀一想到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便要改了姓,只急的流下了热泪。
郭况此时,却站起出来,敲了敲手中陶碗:“各位君子!今日我郭况大喜之日,尚有一事要说!”
众人安静了下来,刘秀看着这情景,更是心如死灰。
“各位君子,如今陛下年幼。我幸得上皇所封,做了个忠义侯。还取了如此如花美眷。”郭况感念道,“这一切皆是来自上皇与太后娘娘的厚爱。况不敢贪功。然,人的福气总该是有限的。况与阿母商量后,决定请诸君鉴证一事:自今日起,我郭家子孙,或事农桑,或是行商,不得出任。连我,也要将上皇封邑交还给当今陛下。我郭氏子孙读书只为明理做人。有济世之愿者,可行医行商。若实在想要出任的,我不勉强,只一点:出任之时,便自动逐出郭家族谱,不得再为郭姓。此誓言,天地可鉴!”
郭况这话一出,场面便如滚锅煮水一般彻底沸腾了。
有人在议论郭家是不是疯了,竟然连这样的好机会都不要。有人在感叹郭家有大智慧。竟先自绝了坐大之嫌。这般壮士断腕的取舍之力,只让人佩服万千。如此,幼帝长成后,自然会视郭家为可靠之力。且,难以再被挑拨。
郭况如今的行为,看似自断了前程。事实上,却是保全了郭家日后的荣华富贵。
刘秀更是惊讶不已。他忍不住张了张嘴,发出一个难辨的哑声来。
刘黄也是惊讶万分:“况儿这是要……”
郭主起身,走到了儿子身边:“我族中长者皆以同意,且将这条放入郭家组训第一:郭家子孙不可从政。”
这下,议论声便更大起来,方才只是说郭况疯了的人,如今忍不住纷纷道,郭家都疯了!
郭圣通扬了声:“阿母,阿弟。上皇来了!”
她推着那奇怪的滚木车,走了过去。
“秀儿!”刘黄扔了手头的东西,跑了过来,“秀儿,你是对的。太后是最好的,你的决定永远是对的。我虽然不太明白况儿和郭主为何要做这样的决定,可是我知道,这是为了疆儿好,对吧?”
她这话一出口,众人心头不约而同地猜想:难道这又是上皇早就预料到的?或者,这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郭况走了过来:“姐夫,你今日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我……不……”刘秀艰难地说。
听了这艰难的发音。再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众人终于相信了刘秀果然中毒且命不久矣的传闻。
“你姐夫有些诧异,”郭圣通细心地帮刘秀翻译给众人听,“他是在问你为何要将封邑还给疆儿?那封邑难道你不满意?别怕,你姐夫不是生气,只是有点难过。”
众人便又看过去,是啊,刘秀现在脸色那么难看,可不是难过了?
事实上,刘秀真的很难过。他想说的其实是:‘我不是你姐夫’!可是,郭圣通这翻译的功力厉害,不仅顺便帮郭况洗干净了不必要的麻烦,还抬了一把。让众人都知道郭况真的是在主动让出封邑之地,而不是被刘秀逼得。
可更巧妙的是,郭圣通可不是直接说出来‘况儿你做的很好,刘秀提前都不知道’这一类可信度极低的话。而是用了斥责:‘郭况你为什么要把封邑还回来?难道是嫌刘秀封你的地方,还被公孙述占领着,根本看得到摸不着么?’
这在场的人大多数都是跟了刘秀多年的老臣。如今一听郭圣通这话,心里头立刻便领回了‘刘秀’的意思。对郭况是不是主动要将这一切上交给刘疆,心头便更信了几分。
郭况自然明白姐姐的意思,他做出一副愧疚的样子:“我没有想那么多,我也算是个读书人,看多了外戚专权的结果,阿姐,我能保证我现在绝对不会贪图权势。可一旦久了之后,我觉得我保证不了。我连自己都不能保证,更别说其他人了。阿姐你是太后,我不想给你和疆儿,哦,是陛下添任何麻烦。历朝历代,太后、皇后的娘家人狐假虎威犯事的太多了。”
他说的十分直白,直白的有些蠢:外戚独大这个话题,所有人都知道,可谁会傻乎乎地将其说出去?在场的聪明人都觉得,这事儿要是他们来说,定然能比郭况说的好听数百数千倍。
可也正是这有些发蠢的言论,配上这发蠢的行为,才更让人觉得郭况憨实。
郭圣通听了这话自己先是愣住了:她知道现在的郭况是在故意装憨直。可,她更知道,这就是郭况的真心话。
她的弟弟,她的亲人,放弃了这可能有的泼天富贵,在她还没注意到的时候,便将这一条写进了族规。她知道,她的阿弟和阿母是为了家族,也是为了她为了待日后刘疆长成时,她不用再郭家同刘疆之中为难。所以,他们如今便先将一切不好的苗头提前掐死在摇篮之中。
“我的阿姐,是要留名清史的贤后,郭家的人不能给阿姐抹一点点污渍。我是侄儿,日后是要让后人景仰的圣明之君,他的外家,不能成为他的阻力。”郭况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