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妙琼冷笑,“忙什么,忙的连主子都忘了?”
采白不敢说话,李妙琼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什么,冷笑不已,“这是赌瘾又犯了,说她多少次,少去跟那些子人混一起吃酒打赌,偏她不听,看哪日里把她棺材本都输了去。”想想不放心,忙道:“这些日子不许你王妈妈碰我的首饰盒,你俩个瞧得紧点。”
采白忙应下,又笑着给王妈妈说了句好话,“妈妈虽然爱这一手,总还是有分寸的,哪里就至于偷首饰去卖,奶奶别多心了。”
“今儿出门也不必等她,就你和采灵,香莲跟上。”
*****
集福寺。
两株桂花树枝叶遒劲,细细小小的桂花盛开,芬芳怡人的香气随着花瓣的落下,散的无处不在。
李大太太陶氏早就到了,听到外头有动静,忙从静室里迎上来,刚好李妙琼拉裙裾上台阶。陶氏一把抱住李妙琼,又后退两分细看她的脸,不由心疼念叨,“乖女,怎么脸色黄成这样,分明病没好,做什么一定要出门来庙里烧香,我给你烧一样的。”
李妙琼脸色其实没有陶氏说的那么黄,她出门前仔仔细细擦了粉涂了胭脂,只是那眼角眉梢憔悴的神色,却不是精致的妆容能掩盖的。
“娘,我们进去说。”
那马仙姑就在门口恭迎,若无其事的笑着跟李妙琼问好。
李妙琼淡淡扫了她一眼,吩咐几个丫鬟,“都不要跟进来,全守在院子里,任是有什么动静也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李妙琼又转头对陶氏道:“娘,你叫身边的姐姐们也退下吧。”
陶氏惊讶不解,但还是依言行事,摆摆手叫众人下去。
遂李妙琼,陶氏,并马仙姑入房门。
两个人就着小几两遍的榻坐下,马仙姑给二人泡茶,自己随后在下手的一张椅子上坐着。
李妙琼目光灼灼的看着马仙姑,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仙姑,你可敢把你那日与我所讲的话,再与我娘讲一遍?”
马仙姑淡定自若,先是欠身跟陶氏告一声罪,“贤母女若是不怪罪,那我便再说一次……”然后就把那日的话又说了一遍。
“胡说……胡说八道……”陶氏听得又惊又怒,同时惊怒之余,脸色越发惨白,眼神更是游移不定,透着古怪莫名的慌乱之色。她开始还呵斥两声,而后嘴里喃喃几句荒唐,渐渐化作无声。
马仙姑说完好半晌,房里一点声音也无,静悄悄的没一人说话。
陶氏突然一口气喝干一杯茶,随后又灌了几杯水下肚,呆愣愣看着空茶杯,突然一拍案几,骂马仙姑道:“满嘴碰粪,招摇撞骗到我们门上了,珩儿就是我大姑子的亲生儿子,我看着他出生的,什么命宫八字对不上,是你学艺不精,半吊子功夫没能耐……”把马仙姑骂了个狗血淋头。
李妙琼一直盯着她娘看,直觉不对劲。
她娘嘴巴里骂的凶,看是眼里却没有真的愤怒,反正是掩饰什么似的。这个事实叫她手脚发颤,一颗满怀期望的心顿时沉甸甸的如绑了石头掉入深井水中,越落越下,越下越寒。
裴二太太是她亲姑姑,她娘的亲小姑子,如果当年裴二太太真的背地里做出什么事情,说不准她娘知道些什么蛛丝马迹甚至内幕。
真的如此,她娘竟然还把她嫁入裴家……李妙琼气血翻涌,身体一阵寒一阵热。
她想到自己亲娘竟然帮着外人谋骗她,又悲又怒,大喊一声,“够了,娘你跟我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马仙姑说的是不是真的?”
陶氏本就已经心魂不定,故意张牙舞爪的想要吓住马仙姑,并压住李妙琼的疑惑。结果被女儿如此凶煞煞吼一声,顿时吓得有些心胆俱裂,上下嘴唇一张一合,什么声音也没有,只看着李妙琼,急促喘息。
李妙琼捂着胸口,眼泪急涌上来,一串一串下掉,心里仿佛已经预计到什么,“娘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是你女儿呀,你还要瞒着我……”
陶氏见她哭了,更是慌,自己也哭起来,“……这,这都是什么事儿,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跟珩儿不好好的吗,非得知道那些事做什么,是不是的珩儿就是裴家二房嫡出少爷,你现在跟我闹做什么,闹出来谁落得了好?”
李妙琼站起来跪倒她面前,手死死的抓着她的手,眼神因为执着而明亮的吓人,“我不管这事你们藏了多久,还打算藏多久,我今天一定要要知道,娘你若是不告诉我,我就一直在这里跪着。”
到这份上,陶氏还能怎么办,一声声“冤孽啊,冤孽啊……”哭了一阵,沉默一阵,良久良久才开口。
“……当年你姑姑自己就养了你大表姐一个,多少年也没有消息,那钱姨娘生了庶子有些不安分,你姑姑就慌了,来问我法子。我给她找了不少偏方吃,后来真的怀上了,可是那偏方毕竟是偏方,这孩子怀的艰难。六个月大时,你姑姑偷偷去看大夫,大夫说肚子里的孩子太弱,怕生出来也站不住。你姑姑又寻我来,我当时也没了主意,随口说不如外头弄个健康的男婴来……”
陶氏一边哭,一边拿着帕子擦眼泪,一边继续说往事,“我真的就是这么一说,后来你姑姑在裴家祭祖庄子里早产生下孩子,养了小半年才抱着一个白白胖胖十分健壮,一点不像早产体弱的儿子回来。那时候我也疑惑过,但是你姑姑瞧着满脸喜庆,待孩子也疼爱非常。我寻思真死了亲生的,养着外头的野种,哪里能这般欢喜,也就把这事儿去扔在脑后了……”
听到这里,李妙琼拿帕子捂着口,不住的就有些犯恶心,干呕不已。
陶氏吓到了,忙停下话,上来摸她的背,“怎么不舒服了,中午吃了什么?”
李妙琼摇摇头,道:“我没事,娘你继续说。”
陶氏盯着她,突然道:“你不会是有了?”
李妙琼一震,吓得脸色发青。忙掐指头算……上个月身上刚来过,那之后裴珩倒是来过几次内院,但是唯二两次过夜,他也是和衣而眠,并不碰她。
松了口气,脸色的血色也回来了,李妙琼摇摇头道:“不是的,大约是前些日子吃药胃又寒了,才有些恶心。”她心里知道,自己犯恶心是因为想到裴珩真正来历,想到他不过低贱出身,自己竟然与之同床共枕多年,才会受不住身体上有了这反应。
马仙姑开了门叫人打一盆水进来,自己侍候两人擦脸洗手,又让人重新上一壶茶,随后关上门,三个人才继续说话。
马仙姑叹道:“冤孽,都是我这张嘴管不住,一开始便不该跟四奶奶说的,这平白的叫四奶奶心里起疙瘩,还怎么过日子,我的错。”
李妙琼此时已经不怪她了,反道:“仙姑你早点提点我是为我好,什么秘密能永远保住,当初姑姑接生的婆子,把脉的大夫,从中牵线寻男婴儿的牙人,还有侍候的从人,任意哪一个说漏嘴,与我都是弥天大祸。越早知道越好。”
陶氏点头,“没错,既然知道了,我们赶紧儿跟你姑姑商量,问问她那些知道的人处理的怎么样,决不能在分家前叫裴家人晓得此事。”她一点都不知晓自己女儿被那些个弹词唱本影响了,满心里想的都是怎么保住这个秘密。
李妙琼摇头,拉住陶氏的手道:“娘,若裴珩是不知道打哪来的野种,我再不要跟他过日子。”
陶氏大惊失色,斥责她,“胡说什么,你不跟他过日子跟谁过,嫁都嫁了,别管他来历如何,我们只当他就是你姑姑的亲子,想法子把这一档子圆过去,回头劝你姑姑赶紧跟大房分家,再把你跟珩哥分出来。”
马仙姑突然插嘴,道:“李太太想的是好,但按着我们这地界的例律,便是分家了,日后此事爆出来,官府也会转将四爷的家财判还给裴家其他爷们。”
这话说的陶氏傻住了,也没了主意,看看脸色苍白的女儿,看看神色镇定目露同情的马仙姑,“这……这怎么办,一定不能叫人发现了……”
马仙姑摇头叹息,道:“俗话说,宁宅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但这一回我得说,四奶奶不如寻个机会,把错按在裴四爷身上,叫裴家赔上一笔,脱身回家不是更好?”
这其实就是李妙琼心底深处悄悄琢磨过的,只是每每细想起来就很害怕心虚,如今叫马仙姑给说出来,她竟觉得身上轻快起来。
词本里唱的冯秋娘有她美貌吗?她那样的再嫁都能寻到如意郎君,她李氏宗女比之美貌多少,出身高贵多少,难道比冯秋娘还不如?
陶氏却无法接受,连连摆手,“荒唐荒唐,这好好的,怎么能和离。”
马仙姑笑,“凭四奶奶这容貌,这家世,和离了还怕嫁不着更好的?只怕来日时来运转,四奶奶还要大大酬谢我呢。”想了想,又对李妙琼低声道:“其实我与四奶奶批命时,算着四奶奶命中该有二子一女,偏四奶奶与四爷多年没消息,我估摸着,不是四奶奶你身体有碍,怕是人不对。”
这话几乎说到李妙琼心坎里去了,她冷笑埋怨道:“我往日里都说该叫四爷检查一番,他总是不肯,还说自己龙精虎猛,夜……”说罢意识到自己母亲也听着,顿时脸色羞红,不敢再说。
陶氏忙喝茶,装作没听见女儿的闺房事。马仙姑听了叹气道:“这你就所有不知道,有一等男人,瞧着雄壮刚猛,也是有那份力儿,只是身上的暗疾却不为人知,一有问题,只怪我们女人无用。”
李妙琼道:“这些子话多说无益,如今还求仙姑给出个主意,解一解难。”
☆、第21章 弥补
崔婆子几乎快要吓尿了。
她这几日都在大板桥集福寺附近晃荡,拿着钱请寺里头打扫的老婆子小丫头吃馄饨,连吃了几顿,那婆子喊她崔妹子,小丫头喊她阿婆,直如自己人一般。
等她这日注意到寺庙里驱赶了外人,又看到亲家太太陶氏出现,崔婆子就知道有门了。
她故意说肚子不舒服,从扫地婆子待的下人房里悄悄从后头小路绕到静室后头,小心翼翼的把耳朵贴在密合的后窗上偷听。
她以为顶多听到什么阴私,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跟二奶奶讨要赏钱,可是她真的不知道竟然会听到这样天大的消息。
崔婆子本来撒谎肚子疼的,现在恍惚间真的疼了。
她甚至不敢回去跟扫地婆子说一声,就悄悄从下人走的后门出去,一路小跑着回裴家,直奔二奶奶院子。
*****
寒松轩里。
明祺将一个刻花小匣子放在桌子上,微笑道:“小的幸不辱命。”
裴珩打开匣子,拿出里头的契纸,一张一张翻下去,等看到其中一张写着“梢儿”时,想到曾听月芍说到过小时候小名叫“梢儿”,到了李家才被改名叫月芍的。再看其上的年岁形容都对的上,只是还不放心,晚上楼上只剩二人之时,裴珩问她,“你家里是什么境况,几个兄弟姊妹,爹娘叫什么?”
月芍其实有些儿察觉裴珩让明祺背地里做的事,今天晚上趁着永宣侍候裴珩洗澡,其他小厮在茶房里时,悄悄打开那个小匣子看了一眼,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那一瞬间,她心里五味杂陈,难以描述。仿佛是吃了一个青橘子又酸又涩,偏偏那青涩的橘子中心裹了一颗蜜糖,酸涩还没散开,甜甜的滋味覆盖其上,蔓延的无处不在。
她抬头看了裴珩一眼,只见对方认真的注视着她,月芍生怕自己的表情不对,不着痕迹的偏过身子不看裴珩,一边声音低低的,若无其事的回答:“家里是卖馄饨的,爹叫林大忠,娘姓柳,两个姐姐,一个哥哥。”
裴珩听了,确定那张契纸就是她的,心中满意,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准备明日就让明祺带着他的手信去官府办消除奴籍的手续,把事情落实。
月芍边卸头发,边从铜镜中悄悄看裴珩。只见他半躺在床上,长腿交叉,拿着书思考的样子。
她不由猜测起他的思绪来,他在想什么呢?
四爷是不是在想销了她的奴籍,然后送她回家再下聘去她做妾,这样她就是良妾出身,四奶奶也不能随意过分打骂折辱她。
应该是吧。
她感念四爷这份疼宠之心,无论从裴珩的角度,还是任何旁人的角度看,他已经做得很多了。
如今的朝代不是潇洒不羁的汉唐魏晋,皇帝可以娶歌女做皇后,皇后会沦落□□。大周朝没有像前朝那般风气严谨,讲究礼节,束缚女子。但是还有有一定的世俗不成名的习礼。
如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当官的讲究立身持正,内外兼修。做官的风流不是什么错事,与花魁相交反倒会被传为美谈,但是为了美色慢待正妻就为世俗不容,除非无异于仕途的贵族子弟或商户人家,不然只要是科举晋身的仕人就要时时刻刻注意这一方面。
没任何特殊机缘,让一个大家公子休妻娶一个丫鬟是天方夜谭,戏本子都不敢唱这么夸张。何况裴珩正是一心仕途,胸怀大志的人,为了个丫头与妻子和离还是休妻都是巨大的污点,没中进士前可能会因着这名声失去考试资格,或者即使能考并中了,为官的前途也黯淡。
再有,裴珩不是一个人,他身后一大家子,他做事情也要考虑诸位长辈的感受。若他敢说要娶一个丫头,估计裴老太太能一口气喘不过来就倒下。且他再不喜欢李妙琼,她还是他嫡亲表妹,总有那么一份亲情牵挂存在。
诸多的考量和因素,所以前世里方玉蓉明明手里握着这样的大秘密大把柄却不敢全部用上。当然除了她有顾忌,还有一个原因是她送裴珩喝解酒汤那一晚,两人成就好事有了夫妻之实。
方玉蓉是个极为现实的人,她前面说多仰慕裴珩半真半假,但是一旦真的有了关系,她却是将全部情感投入,全心全意的为裴珩着想,因此之后的行事犹犹豫豫,结果错失良机,徒呼无奈之下只得做妾。
但她也却是得到了大部分她一开始想要的,如富贵无双的生活,如她所生长子是未来的侯爷。
月芍一下一下梳着自己的头发,思绪从方玉蓉飘回自己的谋划上,她考量着每一个细小的环节,她不想自己也落得方玉蓉前世一般,棋差一招还是输。
她是这么渴望嫁给四爷做妻子,这种*常常叫她自己都震惊,她知道正常的想法该是赶走李妙琼,再换一个更温和的主母来。可是她根本无法接受这“正常”的想法。
有些夜里,无法入睡的自己都惊诧与自己有这么大的心,说出去,旁人该说她大逆不道,异想天开,欲壑难填。
她重生之时,最执着的是寻李妙琼复仇,想让她也体会一下在床上等死的滋味,想在她受折磨时问一声她“悔不悔”。
可是一想到她根本不知道她自己上一世的作为,能有什么“悔”的,只怕满心怨恨憎恶自己忘恩负义罢。
想想这般复仇有何意思,便是她死了,自己难道真的就快意了?
她慢慢转了念头,虽然仍想报仇,但已经不像一开始那般用激烈手段复仇。想一想,只要她目前的计划成功,李妙琼必会后悔一生,日日夜夜经受怀抱重宝而弃之的痛苦,也许比杀了她还痛苦。
而她自己,在淡化对李妙琼的仇恨之时,一颗心不知不觉移到了裴珩身上,做鬼时七年相伴,如今重生又过着夫妻一般的生活,白日温馨,夜里缠绵。
她多少次懊悔前世自己的傻,当时被房事的疼痛吓到了,一双眼睛如瞎了一般看不到裴珩对她的宠溺和靠近。如今拔开云雾见天日,才知道她一生中所获得最浓烈的感情来自眼前这个男人。
她父母能卖了她,兄弟姐妹不甚相熟,训导她长大的王妈妈刻薄无情,忠心以待的小姐铁石心肠……数一数,裴珩待她最真最用心。
月芍不知道被爹爹疼爱是什么感受,但是有时候被裴珩捏捏鼻子谑笑“小丫头”时,她有一种心被充满的感觉。
被裴珩抱在怀里时,又是另一种不一样的滋味,有一种我是长大了,被男人当成女人怜爱的幸福感。
裴珩的宠爱和疼惜仿佛雨水,浇灌了她缺爱而干涸的心,也一点一点消除了她做鬼时累积的戾气,变得祥和平静起来,不像刚重生时有一种控制不住恨意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