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没落,窦寻跟着翻了个白眼。
一说一捧的对口相声恐怕都没有他俩这样无缝衔接。
七里香余光瞥见,有点想吃速效救心丸。
她从高一开始就带这个班,早知道徐西临是个阳奉阴违、屡教不改的货色,认错的时候一套一套的,一点也不耽误他下回接茬耍混蛋,那一堆辞藻优美的检查都是蔡敬替他写的。
这要是放在平时,七里香肯定不会跟他善罢甘休,但是有对比才有体会,和旁边吊着眼皮的窦寻一对比,徐西临显得别提多可爱了,简直够得上温柔体贴。
七里香快刀斩乱麻地各打五十大板,警告了一通,把两个人放回教室。
表面上看,她训徐西临比较多,等两个学生一走,她就翻出通讯录,拨通了窦寻家长窦俊梁的电话。
七里香一个“喂”字出口,还没说清自己来意,窦俊梁那边已经自顾自地先开了腔:“张老师……哎哟,张老师您好您好,您看看,这还劳动您打一通电话,多不合适。窦寻那小子是又惹事了吗?我告诉您说,千万甭给我留面子,直接抽他,这小树不修不直溜,是吧!那什么,我过会再给您回电话好吧?哎哎这儿有点忙……”
老师在学校待久了,不知道社会上有些人满嘴跑火车的尿性,窦俊梁这么一说,她就真的非常实在地等着窦寻家长回电话,可是等了一整天,连声猫叫也没等到。
她这才明白,原来“过会再给您回电话”跟“改天请你吃饭”一样,都是“再见,拜拜,快滚蛋”的意思!
直到临近傍晚,才有个陌生的年轻女人赶到学校找她。
那女的声称自己是窦寻他爸的秘书,见面先塞给七里香一个珠宝礼盒,黏黏糊糊地说:“我们老板说了,请老师您一定一定得多关照我们孩子。”
“我们孩子”四个字,一丝不挂地透露出这位秘书小姐想当后妈的伟大志向。
七里香:“我看这个事……最好还是让窦寻的家长亲自来一趟学校比较合适,您看,他今天还跟同学打架动了手……”
女秘书才不关心窦寻是打架还是斗殴,百无聊赖地抠着指甲听完七里香的告状,她一掀眼皮,敷衍得毫无技术含量:“是,都知道,所以不是才让老师您请多关照吗?”
七里香:“……”
“对了老师,盒子里是串项链,您将来可以拿到柜台让他们给免费清洗,”女秘术露出垂涎三尺的神色,仿佛恨不能监守自盗,“名牌的,打六折还得小十万呢,服务也很上档次的!”
东西有没有档次,平民老百姓看不出来,然而人可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
七里香说得口干舌燥,听了这话,真想糊“六折”小姐一熊脸。
她虽然收礼,但也不是什么都收,千八百块的购物卡偶尔拿一两张就算了,她那点小小的贪婪实在放不下一条名牌项链。七里香把盒子塞回秘书手里:“我一年连工资带奖金都没有十万,可不敢收,您啊,还是拿回去请孩子家长移驾学校一趟,好吧?”
秘书压根没听出话里的讽刺,娇滴滴地腆着脸说:“我就是家长呀。”
七里香跟窦俊梁这个二百五秘书实在无法沟通,心神俱疲地打发了她,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自习的点钟——六中强调学生自主学习能力,下午只安排两堂正课,剩下两堂基本是自习或者体育活动。
她溜达到教室后门,透过后窗往班里看,只见数学课代表和英语课代表一人占了半边黑板,正在抄周末作业要求,语文课代表则在转悠着收周记——忘了写的全都低头奋笔疾书。
徐西临就是其中一员,但他更有恃无恐一点,因为他有蔡敬。
蔡敬才华横溢,能出口成章,即兴口述了一篇引经据典的小读书笔记给他抄。
蔡敬:“鲁哀公曾经对孔子说过,‘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
徐西临却是个典型的理科男生,语文考试就会照本宣科——老师教过就背,没背过的就胡说八道——课外阅读不是玄幻就是武侠,听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等等等等!‘寡人’的‘寡’怎么写来着?”
语文课代表在旁边跳脚:“不会写写拼音,徐团座你能快点吗,就你丫抄作业抄得最时髦,还是听写的!”
七里香正打算从后门进去抓个不认真对待作业的典型,可她手才刚放在门把手上,无意中看见了坐在墙角的窦寻。
窦寻手指间托着一根自来水笔,桌上堆满了除了他自己谁也看不懂的草稿纸,而他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专注于自己的事,反而出神地盯着闹哄哄的前桌。
他脸上还带着伤,表情有一点古怪,乍一看是鄙夷,但是隐隐的,似乎又有点羡慕。
当然不是羡慕早晨刚揍过他的人,而是……全班都热闹着,只有他一个人冷冷清清。
不过那点羡慕一闪而过,窦寻可能是耻于自己这点软弱,很快回过神来,神色冷了冷,越发漠然地低下头,重新塞上了耳机。
七里香叹了口气,没进班,默默地回办公室了。
她手里有窦寻的成绩单,成绩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小时候就跳过一次级,后来再要跳,他当时的班主任硬是扣着没让,因为窦寻虽然聪明,但并非某一领域的天才,这意味着他的高智商除了显摆,没什么实际用场。
而他性格本来就孤僻,跟同龄人都处不下去,再没完没了的跳级,这辈子还学得会怎么跟别人打交道吗?
小时候顶个“神童”的名固然好听,可他总有一天要长大,到时候他既不“童”也不“神”了,却还没学会怎么做人,谁还会管他?
可惜,总有无知的家长和愚蠢的社会舆论喜欢搞“智商崇拜”,那位老师掏心挖肺的大实话没人听。
这回窦寻从外地转到六中,也是因为六中有个政策,高二学生经过学校推荐,可以参加当年高考,转学过来的时候家长明明白白说清楚了,人家就是为了这个政策来的。
满打满算,窦寻在这个班可能也就待一个学期,就是落个脚,只要不捅大娄子,老师大可以不用费心管他。
而看窦俊梁那个德行,七里香觉得他对这聪明儿子颇为自鸣得意,说不定还会觉得她这个班主任没事找事,送一次购物卡居然还打发不了。
这种家长都这么想——只要学习好不就行吗?
七里香揉了揉眉心,感觉下礼拜还是无论如何得找窦寻家长谈一谈,他爸来不了就叫他妈,当妈的横不能不管孩子前途。
周五傍晚是学校最欢脱的时刻——即使作业多得从书包里溢出来了。
吴涛他们都聚在徐西临旁边,七嘴八舌地商量着周末去哪玩,声音嘈杂得连煲得发烫的耳机都抵挡不住。
窦寻阴郁地瞥了一眼徐西临的背影,拎起书包从后门走了,裂开的嘴角针扎似的疼。
后门“咣当”一声被他合上,吴涛瞥着窦寻的课桌,小声在徐西临耳边说:“小临子,你怎么说?收拾那小子不?”
徐西临眉头一皱,知道吴涛所谓的“收拾”不是普通的收拾。
吴涛是住校生——六中不是寄宿制学校,宿舍环境很不怎么样,大部分家远的学生只要有条件,都是在附近租房。
由于女学生住宿人数太少,学校为了安全起见,让她们集体搬到了教职工宿舍区。这样一来,宿舍楼成了纯粹的男生楼,管理也就不怎么严,里面渐渐形成了一个非常特殊的“生态圈”。
六中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市重点,想在班里混得好,除了人缘好讲义气以外,成绩也是得过得去,而且大家玩归玩,都有分寸,即便跟谁有过节,也最多是联合一伙人孤立他,不会闹出大事来。
但宿舍区则完全是另一种情况。
宿舍里住着每天早晚需要训练的体育生,来自远郊区县的贫困生,还有从外校招来的复读生,天然分成好几个圈子,互相之间有交叉也有摩擦,关系非常错综复杂,矛盾也四处发酵,渐渐的形成了拉帮结伙的气候。
什么把人锁厕所锁一宿之类的事,已经算十分寻常,受害人大多不敢吭声,反正只要不把救护车招来,老师都蒙在鼓里。
吴涛一只手撑在徐西临的椅背上,脸上挂着一点年少轻狂的戾气:“这种人要是放在我们屋里,三天准老实,让他学狗叫他不敢喵,你信不信?”
第6章 暗潮
吴涛白天在班里和徐西临他们一起玩,关系不错,他家离得远,徐西临偶尔会给他送点吃的到寝室改善生活,一来二去,跟那一伙体育生都混了个脸熟。那帮人对徐西临都很客气,见面打招呼,不训练的时候,偶尔会被吴涛拉来凑数打球,也一起出去吃过东西。
但是总体而言,徐西临跟他们没有深交也没有冲突,属于井水不犯河水。
他确实听说过宿舍区那边传来的一些风言风语,但毕竟没亲眼见过,也不便去多管闲事地问吴涛。
徐西临回头看了一眼窦寻的书桌,一般人因为东西太多太沉,所以只要不是放寒暑假或考试,都只会挑自己要用的东西带回家,大部分书本物品还是留在教室里,只有窦寻的桌子空荡荡的,连一片纸屑都没有留下,好像从来没人用过。
天天扛着十多斤的书包走……这简直是病出想法来了。
难不成谁还会动他那堆破烂吗?
徐西临顺口问:“怎么收拾?打他一顿吗?”
吴涛轻轻地笑了一下,像个怀揣着额外秘密的超能人士,他平时在班里边缘惯了,而这一刻,那些“边缘”都仿佛自行找到了合情合理的缘由,统统被美化成了“卓尔不群”。
“打一顿太便宜他了。”卓尔不群的吴涛轻描淡写地说。
徐西临忽然有点烦吴涛这幅嘴脸,一时没吭声,心说:“你这么厉害,当初那几个放高利贷的堵在外面截蔡敬,也没见你出过头。”
但是想归想,徐西临也没当面让吴涛下不来台,只是说:“还是算了吧,你不知道,今天在三楼办公室,七里香专门可着我一个人削——我看那小子现在是她老人家的心肝宝贝,别闹事了。”
吴涛不甘心,斜着眼故意搓徐西临的火:“七里香?那老娘们儿算屁啊——不是我说,兄弟,要是这你都能忍,你这脾气可真够好的。”
徐西临脸色沉了沉。
他听出来了,吴涛纯属自己想寻衅闹事,然而不好师出无名,所以拿他当理由。他确实十分讨厌窦寻,但一码归一码,徐西临没想给一帮吃饱撑的四处找事的住宿生当枪使。再说,就算他真想整窦寻,用得着别人帮他出气么?
“我自己收拾不了那丫,得哭着喊着找场外求助?”徐西临似笑非笑地看了吴涛一眼,“涛哥,我平时对你那么好,你就没事拔我的份啊?”
他用玩笑话的语气说出来,但话里藏了根不软不硬的钉子,虽然给双方都留了台阶,却还能让人看出他有点生气了。
吴涛脸色一变,周围几个其他男生也面面相觑地安静下来。
但徐西临接着又站起来,若无其事地勾住吴涛的脖子,自己把场面圆回来了:“好好的周末,没事你老提扫兴的人干什么——我妈这礼拜从南方出差回来,带了点水果,你想吃芒果还是山竹?”
吴涛心里非常不舒爽,但徐西临已经递了台阶,他心里微微一权衡,感觉为这一点小小的不舒爽,不值得跟徐西临弄出点矛盾,于是耷拉着眉眼,扭扭捏捏地就着台阶下来了:“……芒果吧,山竹麻烦。”
“成,那我礼拜一给你们宿舍搬一箱去,”徐西临一扒拉吴涛的小短毛,“洗干净在床上等着我。”
吴涛低骂了一声:“操,我发型!”
两人算是把这件事揭过了。
尽管白天打架,晚上又跟吴涛有小摩擦,但徐西临周五回家的心情依然很好,因为他妈出差回来了。
徐西临其实是从母姓,家里有一个妈、一个外婆、一个杜阿姨和一条豆豆狗,除了他本人隶属雄性以外,全家上下,连狗都是母的。
父母很早就分手了,因为什么分的,他妈没仔细告诉过他,只轻描淡写地跟他说“你爸不想跟咱们过了”。
“父亲”在徐西临有清晰的记忆之前,就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
早年间“离婚”还是件颇能惊动邻里的事,徐西临记得当时小区里有很多专家级的长舌妇,没事就爱抚摸着他的狗头,喷出一串对他们家充满“同情”的风凉话——这都是他三四岁左右的事,那个年纪的小孩记忆不全,徐西临其实连他亲爸长什么样都没记住,却莫名其妙地记住那些人的嘴脸和他们说过的话。
那些话他当时确实听不懂内容,但是言外之恶意不需要用脑子理解,鼻子闻也闻得出。
有一次风言风语被徐西临他妈听见了,她老人家当即踩着八公分的高跟鞋冲上前去,不带脏字不重复地舌战群大妈,成就了一段以少胜多的传奇骂战。
徐西临他妈原名“徐晓惠”,离婚以后自己改成了“徐进”,以前是个律师。
她中等身材,性格强势,那场骂战大获全胜之后,就干脆把拖油瓶孩子丢给了她妈带,自己从律所辞职下海,撸起袖子去奋斗了。
徐进女士早看透了,没爸爸的孩子不会被人看不起,穷爸爸的孩子才会。
辞职后,她凭借多年积攒的人脉,纠集了一批各领域的专业人士,自己组建了一个公司,专门为跨境并购业务提供法务咨询和相关方案设计,一天到晚漂浮在世界各地。
而随着公司业绩变好,家里的条件也不断改善,从之前那三只耗子四只眼的老旧小区搬出来了。他们家现在环境很好,邻居们都很有礼貌,而且知道保持距离,徐西临再也没有受过谁的指指点点。
对于徐西临来说,从小把他带大的外婆是最亲、最宠他的人,但是少年儿童天生知道慕强,雷厉风行的徐进对他的影响更深远。
徐西临回家的时候,徐进刚打完一通电话,招招手让他过去。
徐西临:“干嘛,美女?”
“跟你说个事……”徐进看清了他的脸,话音一顿,捏起他的下巴,“这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
“哎哟妈,您指甲也太尖了!”徐西临抱怨了一声,“放心吧,我都摆平了,七里香不会找你麻烦……嘶!”
徐进狠狠地在他下巴上的淤青上按了一下:“再听见你给老师起外号,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