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有积蓄,便是一次性付清所有款项也不吃力,但是小妹因为之前的心结,执意要把手头的三百五十二两也投进去,大妹也便接受。
搬家那天,大妹带着小妹和两个帮工去金银绣庄收拾东西,碰到苏慕亭时邀请她过去吃饭。苏慕亭体面地笑着,恭贺她乔迁之喜,推说自己有事,出门去找秦姑娘。
到了约定时间,苏慕亭随便准备份礼物,让苏甜代自己去温家赴宴。
苏甜到了温家,说自家小姐身体抱恙不能前来,因为挂念苏慕亭,她匆匆吃了几口东西便回去了。
春深时节,日头里已透出暑气,至傍晚也没散去,苏慕亭蜷缩在床上睡觉,窗户被关得透不进一丝丝的风,苏甜知道她并没睡着,轻声坐上床头,揉揉苏慕亭的肩膀,担心道:“小姐,你不要伤心。”
苏慕亭拉高了被子,遮住自己的脑袋。
苏甜在床边坐了一会儿,问道:“你一定还没吃晚饭吧,我去让厨房做。”
刚起身,苏慕亭已翻起被子,闷闷道:“我不饿……”
苏甜看见苏慕亭眼睛通红,禁不住自己的鼻子也发酸起来。
苏慕亭盯着帐子上用金线绣成的螳螂,螳螂不动,她的眼睛也不眨,似在同苏甜说话,也似在自言自语,“果然什么人都是靠不住的,有些人生来就是孤独的……”
苏甜揉了揉眼睛,发誓般保证道:“无论如何,我一定不会离开小姐的。”
争宠
金针娘娘病重,躺在床上下不了地,为了方便照顾,已由城郊搬回城内。金银绣坊人多嘈杂,她在城内又有多有房产,因此并未回金银绣坊,而是住在东城的别苑。
绣坊里的姑娘大娘们心思活络得很:金针娘娘无后,也没听说有亲戚朋友,若是就此去了,绣庄的继承人势必会在绣娘们中选出。因此,这些姑娘大娘们时不时登门献殷情,挖空了心思请大夫、送丹药,想要讨金针娘娘喜欢。秦姑娘呵斥几次,但是吓不退热情高涨的绣娘们,今日走了,明日照旧来,金针娘娘又是个面和心善的人,但凡人来,总是要见上一见,因此被搅得病情又加重了几分。秦姑娘无奈,另外秘密又买了处宅子,偷偷瞒着众人,于深夜将金针娘娘抬进去静养。苏慕亭收拾了衣物,一同过去照顾。
温秀才出门买菜,听大叔大婶们嚼舌根,知道了此事,等到晚间大妹回来,再仔细盘问,得知苏家小姐已经过去,连忙让二妹收拾衣物,催促大妹也去。
大妹淡淡道:“金针娘娘喜静,女儿就不必过去添乱了。”
温秀才急得直啧啧,心想这个女儿看着聪明,怎么关键时候脑筋就转不过弯呢!提醒道:“现在正是雪中送炭的时候,你过去了总能帮得上忙的。”要清高也得分时候,那个苏家小姐,平常看着多么高不可攀,知道有利可图,不也急巴巴赶过去?
大妹不为所动,道:“要帮忙,哪里都可以。”苏慕亭不在,秦姑娘又要兼顾两头,若是能维护好众绣娘们的人心,维持绣庄日常秩序,也算是帮了金针娘娘的忙。
温秀才还想讲,大妹已经不想听,道自己外头有事,不在家里吃饭,反倒去外面要了碗臊子面。
暑气日盛,尽管已是傍晚,柳树上的知了仍没完没了地叫着,半碗面没吃完,已是满头大汗。大妹掏出手绢擦额头,看见新来的一个客人背影似乎有些眼熟,但好像又没那么熟,于是没有理会,放下手绢继续低头吃面,直到听见有人在喊“温姑娘”,才疑惑地抬起头,看见新来的客人已经站在她桌前。
大妹微笑地站起身,电光石火间记起他是姓平的商人,还在孙家绣坊的时候,他买走了自己的上巳图,现在正悬挂在谢大人的厅堂内。
“平掌柜,幸会。”大妹行了一礼,邀请平商人坐下。
“温姑娘,您这便不够意思啦!”平商人撩起衣摆,边落座边责怪大妹,道,“上次分别时,鄙人是怎么说来着?请您日后到了京城,务必要来找鄙人,好让鄙人尽尽地主之谊,鄙人当初可是把地址都留给您了,可是您呢?”平商人哼哼两声,不满道,“要不是今儿个在这里相见,鄙人还不知您已经来到上京。”
当初不过萍水之交,想不到这位姓平的商人竟然还记着自己,大妹略感羞愧,抱歉地笑笑。
没一会儿,小二端了面过来,平商人见大妹有些尴尬,便不再提此事,转口说道:“这个店铺虽小,臊子面却正宗得很,温姑娘也很懂吃嘛!”接着回头,让小二整几道小菜,端一壶酒上来。
平商人兴致好,大妹也陪着喝了几杯,到结账的时候,大妹为表示歉意,准备掏钱,被平商人拦住,责备道:“我一个大老爷们让一个小娘们请吃请喝,传出去还怎么见人?砸我们店的招牌!”不由分说掏了一钱重的银子。
得知大妹在上京已经有房子,平商人询问了地址,打算改日再送拜帖登门拜访,就在岔路口与大妹告别。
温家隔壁原本是个待出售的宅子,前几天被人买下之后,前前后后进出好多大夫,温秀才碰到过好几回,不由揣测隔壁是不是搬进来病秧子,直到后来二妹碰到苏慕亭,才知道好巧不好,金针娘娘就住在隔壁。
温秀才再也按捺不住,既然劝不动大妹,索性自己咬咬牙,克扣几天的饭钱菜钱,又将往日的积蓄凑一凑,再问二妹借些,去药铺买了枝拇指粗的野人参,打算去隔壁探望金针娘娘。
温秀才本来趁着大妹白天不在家去的,还叮嘱二妹守好口风,不能让大妹知道,事有不巧,温秀才前脚刚踏出温家大门,后脚就碰见大妹回家拿顶针,将他拦在门口处。
往日里,温秀才不大在意衣着,只洁净大方即可,今日竟翻出二妹给他做的香云罗料子的直裰,想到温秀才初来上京不久,无亲友可以走访,大妹遂多嘴问了一句:“爹要去哪里?”
毕竟是不会撒谎的人,温秀才支支吾吾讲不出话,憋得耳根子都红了。
大妹见他眼珠子往隔壁瞥,便明白了,默默拉温秀才进屋,关上大门,这才轻声道:“劳累爹爹为女儿考虑这些,不过眼下还是以瑞瑞的学业为紧,国子监暂时进不去,爹您受累些,有空的时候多教教瑞瑞识文断字。”
温秀才擦了把额头,着急地与大妹嘀咕:“你怎么就不开窍呢?我看你没有再嫁人的心思,难道当一辈子默默无闻的绣娘不成?在别人手底下做事,总归不安心,若是能够继承金银绣庄,起码后半辈子无忧。”
大妹正色道:“苏姑娘之所以对绣庄志在必得,是因为绣庄是她的尊严,是她能在苏家人面前抬头的底气,我什么都不缺,若只为了糊口,做绣娘与做庄主有何区别?”
温秀才反驳不了她,只能讷讷坚持:“肯定是有区别的。”
大妹叹了一气,“能让后人记住的,不是生前得到什么,而是死后能留下什么。既然做了绣娘,最重要的自然是绣技一事,至于其他,不过是些锦上添花的东西。”
看了无奈的温秀才一眼,知道他不会再去隔壁添乱,大妹去房里拿了金针,又回金银绣庄。
劝和
人们皆说:将死之人,身上会散发出腐烂之气,引得乌鸦成群站在屋檐上窥觑。
金针娘娘从躺椅上半直起身,眯着眼睛打量一圈周遭,并未看见乌鸦影子,倒有几只吃得肚圆身重的小麻雀在地上蹦跶觅食。金针娘娘手一软,干瘦的身子又陷入躺椅之中,笑了笑:定是这馥郁的花香掩盖了垂死气息。
宅子前主人爱花,尤以栀子花为甚,房前屋后,大半都是此植物,每到开花时节,闭上眼睛,如置身于瑶台仙境一般。栀子花瓣洁白似雪如玉,香气却浓郁非常,能醉人。金针娘娘怡然阖上眼睛。
院内有一棵上百年树龄的梧桐,每片叶子都有手掌大,枝枝叶叶层层叠叠覆盖,遮挡住半片天空,躺椅就放在大树之下,华盖亭亭,有风自来。苏慕亭担心金针娘娘着凉,于是抱了条薄被出来,不期然看见月亮门外走进一个明黄色身影,脚步顿了下,立马避回房中。
来人缓缓走近,坐在躺椅旁边的矮凳上,有风吹来,撩动金针娘娘灰白的额发,来人微微皱眉,脱下外衣,轻轻盖在她身上。即便没有说话,金针娘娘也猜出了来者,毕竟隐藏在栀子中的龙涎香气是骗不了人的,眼睑微动,仍未睁开。
一声怜惜的叹息落入她耳中,轻轻的,柔柔的,生怕吹飞轻如羽毛的她。扶在把手上的手背贴上一只温软的手掌。有时候眼睛看不透的东西,触感能清晰地察觉,金针娘娘静静感受一回,会心一笑,睁开眼,亮晶晶的眸子对上来人的眼睛,柔声道:“你来了。”
来人“嗯”了一声,握紧掌下瘦如枯枝的手,七分心疼三分责备道:“你太不爱惜自己。”
金针不介意地笑笑,“不过一副皮囊,早晚的事。”
来人无奈地摇头,手掌探至她的脸颊,轻轻摩挲。睡意袭来,她又慢慢闭上眼睛,但意识分明是清醒的,听见那人隔了半响,说道:“她想见见你。”
金针娘娘眼睛未睁,只两帘睫毛轻轻扇动,未搭话。那人又劝道:“都到这个时候了,往事该放下。”
金针娘娘倏然睁开眼睛,自嘲地笑:“我是放下了,抵不住你们时不时就要拿出来在我面前说上一说。”
来人愣住,复又叹气,“见个面,把心结打开,不要让这段姐妹情成为遗憾。”
凉风阵阵,吹动顶上层层树叶,阳光闪闪藏藏,风止,又剩下满目翠绿。金针娘娘闭了闭眼睛,悠悠叹道:“我不如你们心大,我自己的罪孽自己承担,与她种种,以前怎样,现在仍怎样,顺其自然不好?无须刻意。”
恼人的宦官再次在月亮门边催促,来人不耐烦道:“知道了,退下!”
金针娘娘抬手在他胳膊上抚了下,拨去他的浮躁,柔声劝道:“回去吧,国事为重。”
那人深深看着金针娘娘,仔细用眼睛描摹她的模样,似要刻到心里去。许久之后,他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割了一咎青丝系好,放入她的手中,紧紧握住她的拳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金针娘娘点头,笑容明媚,眼底微湿。侧头目送他走出月亮门,看着一群宦官团团围他的后方,簇拥着他走远。
宦官伺候着他上了轿子,一辆马车停在宅子门口,那人卷起轿帘,看见秦姑娘从马车里下来,忙让停轿。
这顶轿子虽大,并无出奇之处,秦姑娘本没在意,扶着丫头的手正要进门,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小名,回头看见是他,忙迎过来要行礼,被那人托着手肘扶住。
“这些年,辛苦你了。”那人说道。
秦姑娘笑着摇头,“小姐让我好好照顾她,而且她待我不薄,婢子并不辛苦。”
那人道:“我不是说这个。”
秦姑娘一愣,抬头看见那人眼里溺人的温柔,明白过来,不由红了眼眶,低头哽咽。
“等这边事情完了,就进宫吧。”那人说道,“与你家小姐做个伴。”
秦姑娘擦了下眼睛,抬头笑说道:“婢子已经习惯了这里,婢子要代她把绣庄守下去。”
那人沉吟片刻,同意道:“也好,你们开心就好。”紧接着自嘲道:“你们一个两人都不愿意进来,漫漫深宫,唯有你家小姐愿意陪着我忍耐这无边寂寞。”
外头响起秦姑娘声音,苏慕亭从屋里出来,看见秦姑娘和桂子一左一右搀着金针娘娘,送她回房,于是走过去收拾躺椅。那件明黄色的外衣并没被带回去,苏慕亭拿起来数了一下上头的金龙,不多不少,正好五个爪子:早听说金针娘娘和秦姑娘与宫里渊源颇深,算是将传言证实了。
苏慕亭将衣服对折好,准备送给秦姑娘处理。
大妹当初说有办法让瑞瑞入学国子监,她们娘儿俩才千里迢迢来到上京,可是眼看着两个月即满,却无丁点国子监消息,大妹也再无说过入学的事情,二妹不禁心里忐忑,倒不是认为大妹骗她,就怕国子监那边不愿收留,而大妹又不好意思同她说,从而耽误瑞瑞学业。
二妹很想问一问,但是自来到上京之后,大妹为金银绣庄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每当她鼓足勇气,可是看见大妹略显疲倦的样子,又默默把问题咽回肚子。
二妹也会针线活,虽然不能和绣庄的好绣娘相比,但是应付皮货上的花纹足够了,小妹想:与其付钱给其他绣庄,不如把活给二妹做。
二妹觉得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把瑞瑞留在家里跟温秀才念书,自己每天到皮货店帮小妹忙。待到月底时,小妹给她结算工钱,二妹死活不肯要,觉得姊妹之间,犯不着计较得这么清楚。
小妹知道二妹之所以不要,一是真心抱着帮忙目的,二是觉得接了钱便等于默认自己是皮货店下人,但是骄傲是要本钱的,小妹说道:“瑞瑞还小,往后开销只会越来越大,大姐虽然不介意,但也不好一直用她的钱,你该存些体己,好歹不能让瑞瑞看低你。”
二妹回去想了一夜,觉得小妹说的有道理,第二天红着脸回去把钱接了。
辞世
庆元二十二年,六月十七,戌亥交替,金针娘娘,享年四十二岁。
灵堂设在金银绣庄,棺柩只停放七天,苏慕亭担了守灵的活。金针娘娘一生节俭,信道,追求无为,秦姑娘知道她的秉性,丧事一切从简,但是绣庄上下全自愿缟冠素纰。
因没有对外讣闻,除上京之外,知此噩耗的甚少。待到出丧日,前来祭送奠仪的人也有半条街,走出城门口,桂子看见城墙边停了辆不起眼的马车,两位素服老妇人立于马车旁。桂子拉了下秦姑娘衣裳下摆,秦姑娘转头,也看见马车,于是让队伍继续前行,她则带着桂子走到马车前,躬身福了福,恭请圣安。
一位老妇人打起帘子,另一位老妇人扶着秦姑娘登上马车,待她进去之后,又放下帘子。
眼前之人白衣银簪,粉面樱唇,因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因痛哭过,一双凤目又红又肿。
女子轻启朱唇,嗓音沙哑,“我来送送她。”
秦姑娘点头,安慰她道:“她离世时并无伤痛,也算善终。”
女子轻咬朱唇,黑漆漆的眸子泛着水光,“她真是天下第一狠心之人,仍不愿原谅我!”
秦姑娘陪着她掉泪,沉默半响,轻声道:“一直以来,她从未改过绣庄名字。”
“当真?”女子抬头,期待地看着秦姑娘。
秦姑娘点头,她不能原谅的,只是她自己而已。
女子止住泪,问秦姑娘:“听说,你要一直留在绣庄?”听见秦姑娘答“是”,女子又说道:“当初留你下来,是不放心她,是建议,不是命令,却禁锢了你大半辈子,现今她已经走了,你不必再如此执着。”
“我习惯了。”秦姑娘轻声回答,心里发涩。
年轻的时候,她曾想进宫,也想回家侍亲,想过许多,却哪里都去不了,到了现在这把年纪,父母早已作古,亲戚疏远了,便亲密似她,当初同桌而食、同床而眠的小姐,如今面对面坐着,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老了,哪里都不想去。
金针娘娘生前的资产,由秦姑娘全权处理,一些常用的轻便东西分给绣庄绣娘和朋友们留作念想,几处房产全变卖折现,捐给各个道观。金银绣庄则由苏慕亭和大妹共同继承,苏慕亭主内,大妹主外。
任命下来之后,有绣娘不服,若是苏慕亭还好说,但是大妹的资历完全比不上她们,绣娘心有怒气,却不敢在秦姑娘面前表示,于是明里暗里在苏慕亭面前挑拨两人关系。
照顾金针娘娘这个把月里,苏慕亭经历良多,是人是鬼她分得清楚,原本与大妹之间有嫌隙,但是看见大妹并没有像其他绣娘一样削尖脑袋往金针娘娘房里钻,反而主动疏远避嫌,很令她感动。苏慕亭知道大妹是自愿把机会让给自己的,至于绣庄的继承权一分为二,则是秦姑娘的考虑。有时候,人争的不是具体实物,而是一口气,了解大妹是真心对待自己的,苏慕亭自然而然也就放下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