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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你脸色这么差,恐怕连饭都没吃吧。”
    “嗯,忙得没工夫吃。”
    “那咱们就在这院里喝几杯,正好赏月。”
    周长清吩咐伙计先煮了碗面给冯赛,又让置办了些酒菜。两人就在院中那棵大杏树下小桌边对坐。明月清辉,夜凉宜人。冯赛已经疲乏不堪,吃过面才觉得有了些气力。他将鲍廷庵、鲍川的事细细讲给周长清听。
    “这其中的确有古怪。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
    “鲍廷庵之为人。”
    “哦?”冯赛先是愕然,随即恍然。
    鲍廷庵视财胜命,人称“鲍算子”,对于“母钱”,恐怕比秦广河、黄三娘更容易轻信。然而,他不像秦广河、黄三娘恩德必报,想要用弄丢“母钱”再归还给他的法子,决计打动不了鲍廷庵。汪石想要借此让他担保百万贯官贷,几无可能。
    “汪石施行‘母钱’骗局前,自然是深入打探过这三位的底细。他不会不知道鲍廷庵这贪吝性情。”周长清继续道。
    “鲍廷庵的‘母钱’也的确没有丢失,至死都攥在手里。”
    “但鲍廷庵的死,一定与‘母钱’有关。”
    “鲍川?”冯赛似乎发觉了什么,心中急闪念,却始终捉不住。
    “你怀疑鲍川?”
    “最终答应替汪石担保官贷的是鲍川。”
    “但他当时去了山东。”
    “原来如此……”冯赛猛然想到鲍川缺了的手指,顿时呆住。
    ——汪石一开始针对的便是鲍川,而非鲍廷庵!
    汪石最擅长找人的弱处下手,他事先必定打探过,知道鲍山、鲍川两兄弟彼此不和,而鲍廷庵则偏爱幼子鲍川。鲍川才干远在兄长之上,独吞家业的野心自然也远过其兄。鲍家父子三人中,鲍川之野心无疑是最大的弱点,最好下手。
    汪石恐怕是先去和鲍川密谋过,答应替他除掉兄长,独掌家业。而条件则是完事之后替他担保那百万贯官贷。鲍川虽然聪明过人,绝不会轻易上当,但若听了汪石周密谋划,恐怕很难不动心——关键在于他那根生有黑痣的小手指。
    第一步:搬演那套骗局,让鲍廷庵相信“母钱”。
    第二步:让鲍川借寻购粮食,远离汴京,同时也远离杀父嫌疑。
    第三步:鲍川到了考城,夜里和几个经纪一起吃酒,借故出去解手。汪石的同伙应该已经等在外面,恐怕就是那个炭商谭力。鲍川自己动手,或让那同伙帮忙,砍下他那根生有黑痣的手指,再故意惹狗咬叫,让同行的那几人相信他的手指是被狗咬掉。
    第四步:汪石同伙将那根手指连夜带到京城,装在小盒中。第二天等在路上,拦住鲍廷庵,让他看那手指。鲍廷庵自然认得自己儿子的手指。汪石的同伙这时便可以要挟——鲍川在他们手上,鲍廷庵必须在“母钱”、鲍川和鲍廷庵自己性命三者之中,选一样,期限是三天。鲍廷庵随从阿封远远看见,那人临走还握了握鲍廷庵的手,那恐怕不是握,而是给了鲍廷庵一小丸毒药。
    第五步:到第二天晚上,汪石找人装作送信的仆役,召集粮行各大粮商次日议事,其中也包括鲍山。
    第六步:鲍山早上服侍鲍廷庵吃过药,出门去粮行赴会。而鲍廷庵则知道三天期限已到,他爱财如命,自然舍不得交出“母钱”;至于鲍川,是他最爱之子,更不忍抛弃;剩下的,便是自己一条老命。那三天,鲍廷庵心里恐怕经过了百般熬煎,最终才下了决心——
    自己服毒,保住儿子,留住财源。
    【铜篇 飞钱案】
    第一章
    便钱公据
    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王安石
    冯赛早早起来,挑了一挑水,在烂柯寺厨房里烧热,好好洗了个澡,换上了昨夜新洗净的衣衫。
    衣服虽晾了一整晚,仍有些潮。他低头整理衣襟时,一恍然,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初来京城时的样儿。那时独自一人,无亲无友,又没有余钱,要爱清洁,有时便等不及衣服干透就得穿上身。但自从娶了邱菡以后,便再也没有这样过。想起妻女,他心里又一阵揪痛,不知道这一劫还要多久才能历尽,更不知道妻女是否……他不敢深想,忙强断掉念头,回到手头的事情上。
    昨晚猜测出粮行行首鲍廷庵死因后,他原本打算当面去问鲍川,以作确证。但和周长清一商议,事情若真是如此,鲍川必定抵死不认。他和汪石密谋时,一定极其隐秘,不会让外人知晓。鲍廷庵得病之前,在途中遇见的那人是谁,也并不知晓。他的随从阿封当时又被支开,只远远见到两人说话,甚至连递物都没看清楚。那人恐怕要挟鲍廷庵不许让任何人知晓,鲍廷庵若真是自己服毒自尽,连在房中服侍他的妻妾都没看见。当时鲍川又远在外地,与此案毫无关联。
    目前一切都只基于推测,人证、物证全无。去问鲍川,不但问不出什么,反倒会惊动他。若还遗留着些证据或线索,也会被他清除掉。只有找见汪石,一切真相才能大白。
    好在鲍川之兄鲍山的案子被刑部驳回,人还活着。冯赛想起猪行的那桩凶杀案,猪行行首魏铮的两个儿子被杀,他手底下总管魏大辛又丢了两千万便钱钞,魏大辛被指为凶手。那个猪商朱广竟主动将两千万便钱钞送回,并附上短信,承认自己杀了魏铮两个儿子,替魏大辛解了冤情。朱广行事虽然诡异莫测,至少还有一番义气,不愿诬人,敢作敢当。若那天在途中拦住鲍廷庵的也是朱广,或者他的同伙,但愿他们也会不忍鲍山被冤杀父,设法替他开罪。
    无论如何,眼下还是该全力找到汪石的下落。
    但汪石现在哪里?
    冯赛毫无头绪,周长清倒是想到了一条线索——正月间,汪石低价抢走冯赛的交引主顾,又来找见冯赛,买走他手头所有的存货,借此来打动冯赛。问题在于,他的那些交引来自何处?从这里入手,也许会查出些什么。
    汴京城大小交引铺有上百家,不过汪石当时买到的交引数量不少,他又得抢冯赛的先,应该是从大交引铺买的。除了周长清外,汴京大交引铺算起来只有七八家,大交引牙人也不过五六个。
    冯赛离了烂柯寺,去艄二娘茶铺吃了碗杂辣羹,随后便进城去寻那几个交引牙人。
    同行天生三分仇,京城交引生意中,冯赛做得最大,小一些的牙人倒没什么,那几个大牙人则一直都心怀嫉妒,平日见了面,虽然都算和气,言语之间却始终存着些敌意。
    冯赛在路上想:眼下自己落了难,再见他们,恐怕会是另一番景象。
    果然,找见其中一个牙人时,那人笑着迎上来问候,语气却不似往日相敬。目光中暗藏着欢喜,不住上下打量冯赛,自然是想看冯赛的落魄霉样儿。没找到想见的惨状,似乎有些失望,顿时没了兴致。冯赛自然明白,却没有心思去介意,尽量和和气气向他打问汪石,那人却说从没见过,借口有事便走了。冯赛又去寻其他几个,每个牙人见到他的神情语态几乎都一样,区别只在遮掩多少。至于汪石,则都摇头说没见过,更没跟他做过交引生意。
    冯赛尽力观察,却分不清他们究竟是真未见过,还是不愿说。
    世态炎凉他早就经多见惯,但此时心气正弱,难免触动,他不由得轻叹一声,想起昨晚和周长清谈及人心,讲到第三层信——信人。
    冯赛一向以为自己有观人、识人的眼力,只要自己多加小心,别人可不可信,有什么要紧?然而,经历了这些磨难后,才发觉这是极要紧的事,他却再不敢轻易信人。心里一旦有了这疑惧,每走一步、每见一人、每说一言,都忽然变得十分艰险。就如一直在平地上走着,忽而发觉脚下不是地,而是冰,且随时会裂,人便连脚步都不会迈,不敢迈了。
    他不愿意这样,但如何才能信人?
    邱迁担着两只木桶又去挑水。
    快走到巷底时,他的双眼不由自主盯向左边最后一扇院门。那门仍旧关着,他稍稍放慢脚步,尽力竖耳细听,里面隐约传出些声响,似乎是铜钱碰击声,但不能确认。
    刚走到那院门前时,门忽然打开,吓了邱迁一跳。一抬眼,见一个后生从里面走了出来,和他年纪相仿,穿着半旧的布衣布裤,也挑着两只木桶。邱迁忙侧过身,略停了停,让那后生先走。那个后生看了邱迁一眼,似乎有些戒备,随即伸手拉住门环,将门虚掩上。
    门扇关上那一瞬,邱迁一眼瞅见,那院子大小和银作院差不多,中间大屋的门敞开着,几个人坐在一张长条木桌前,桌上高高堆着铜钱,那几个人正在用麻绳串钱。
    那个后生关好门后,又瞪了邱迁一眼,邱迁忙低下了头。那后生走到井边,放下桶,摇起辘轳。邱迁在一旁偷偷瞧着,极想开口打打招呼,闲聊几句,以便打探些东西。但他一向不太会和人搭讪,嘴巴动了几下,终究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那后生很快便灌满了两只木桶,随即挑起来就走,一眼都没瞧邱迁。
    地下暗室的门开了,一道灯光映了进来。
    邱菡一直在黑暗中坐着,猛然见到光,眼睛被耀晃得有些难受。进来的是前几回那个绿裙婢女,她左手提着盏灯笼,右手拎着铜水壶。她朝邱菡和柳碧拂各望了一眼,随即将水壶放在门边,转身就要出去。
    柳碧拂站起来道:“把灯给我们点上吧,她不会再烧屋子了。”
    那婢女停脚回头望向柳碧拂,有些愕然,随即又转头望向门外那壮汉。
    柳碧拂走到门边,朝门外道:“放心,她不会再做那种傻事。”
    那婢女将灯笼向外伸去,照出那壮汉的侧脸,壮汉望着柳碧拂,略犹豫了片刻,朝那婢女点了点头。那婢女回身走到屋子中间的小桌边,将手伸进灯笼,取出里面的半截蜡烛,用烛焰点着了油灯的灯芯。屋里顿时亮了许多。
    邱菡见柳碧拂站在桌边,望着灯焰,脸上冷淡淡的,略透出些倦意。
    孙献不死心,又折回汴河北街,挨家打问蓝猛的去向。
    然而,整条街上各店铺里的人都没有留意蓝猛是何时离开的,都说他家小酒店还是照旧开到深夜才关的门。早上却不见他们开门,隔壁小食店的郑八有些纳闷,过去一瞧,才见门从外面上了锁。倒是郑八的浑家记起来,她半夜起来溺溲,似乎听见隔壁门响,而后有驴子的蹄声,往东边去了。当时昏昏蒙蒙,也没多想。
    看来那对男女只带了银钱细软,半夜骑驴偷偷溜走的。孙献忙跑到东边,找魂一般,来来回回找了一整天。往东边的旱路,既可以往东去应天府,又可以往北去大名府,途中又不断有岔路,半天骑驴至少跑了几十里,若再换乘马车或船,到哪里去找?看日头西落了,也再走不动,他才拖着两条乏腿慢慢回家,连骂人的气力都没了。
    才走到院门前,就听见里面传来说笑声,一个是自己妻子姚氏,另一个声音也是女的,很熟,却想不起来。他推开门一看,妻子坐在梧桐树下的竹椅上,面前小木桌上摆着茶碗和一些干果吃食,一个妇人背对着门坐在一只小凳上。两人正嗑着榛子,呱呱说得正欢。
    见到孙献进来,他妻子只瞟了他一眼,也不起身,照旧嗑着榛子。那妇人却忙站起身,回过头时,孙献才认出来是父亲在时,家里原先雇过的仆婢阿丰,二十出头,模样还算周正。
    “小相公!”阿丰忙低首欠身问候。
    “哦。你何时来的?”孙献随口应付。
    “她来了一下午了,带了半只鹅、几样菜蔬来,还有这些干果,说是孝敬我们两个。”
    “来坐坐就是了,还破费什么?”孙献只想进去歇息。
    “多久没来拜望小相公、小娘子,今日店里得闲,才赶忙跑过来了。”
    “咱们家前前后后雇过七八个人,只有她最长情,还记着我们。如今她也不往人户里去了,嫁了个勤快汉子,两口儿都在城南边大酒楼里帮工,每个月吃住不要钱,能净落十贯钱呢……”
    “哦……你多坐会儿,吃了饭再走。”孙献听妻子话语夹酸,更不耐烦,向屋里走去。
    “我也得赶紧回去了,晚间酒楼里客人多。”
    “那我也就不留你了,如今我这家不像往日,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饭菜招待你。”姚氏半酸半懒的。
    孙献进屋坐下,见桌上果然放着半只烧鹅、几碟菜,他倒了碗冷茶,大口灌下。院中两个妇人又絮叨半晌,阿丰才走了。
    “我吃了好些果子,已经饱了。你若饿了,就吃桌上的菜,厨房里还有昨天剩的馒头。哎,你瞧阿丰,都开始穿绫衫了,说话声气也壮了。她丈夫争气,两口儿在那个什么饭楼,好吃好住,养得白胖胖的,那脸比我都白细了……”
    孙献却呆坐着,一句没听进去,心里又乏又闷,像是堆满灰的冷灶一般。
    冯赛不甘心,跑了一整天,问遍了京城交引行的人,但都没打问出汪石的交引是从哪家交引铺买的。
    他摊上官司和倾家荡产的事已经传开,今天一路上各般的目光神色,倒是尝了个遍。他只能苦笑而叹:自己一路太顺,炎凉滋味尝得不够,这回算是一齐补上了。眼下除了找见汪石、救回家人,哪里还有值得介意的事。
    他骑着马,背着夕阳,出城回到烂柯寺,见十千脚店的伙计姜哥候在寺门外,迎上来道:“冯相公,我家相公请你过去,有件事要商议。”
    冯赛随着姜哥一起来到十千脚店,周长清仍在后院,笑着道:“总算找见你了,下午我派了好几个人到处寻你。”
    “周大哥,你打问到什么了?”
    “汪石不是从交引铺买的交引。”
    “榷货务?”
    “嗯。”
    “唉,我怎么早没想到。”
    “他那些交引也不是买的。”
    “哦?”
    “他是用陕西便钱公据兑换的。”
    “和我们路数相同?”冯赛一惊。
    由于西北边关粮草常年需要补给,人力物力消耗极大,专靠朝廷,难以为继。大宋便推行“入中”之法,商人运送粮草到边关,朝廷给予高价偿还。不过,偿还时用什么钱支付,便成了问题。
    大宋钱币,大多数路州都用铜钱,只有四川用铁钱。陕西和四川交界,常有茶盐绢帛生意往还,陕西便成了铜钱、铁钱混用之地。有宋以来,商业繁盛,自古未有。唐代玄宗最盛时,一年铸造钱币也才三十万贯,而到大宋神宗元丰年间,一年铸钱则超过五百万贯!铸币数量远超唐代数十倍。尽管如此,铜钱却始终不够用。再加上大辽、西夏,甚至东南海外诸国,都用大宋铜钱,虽然朝廷严禁铜钱外流,每年仍有大量铜钱流向外国。因此,大宋常年处于“钱荒”之困。
    至于四川铁钱,比铜钱几乎要重一倍,一贯铁钱有七八斤重,超过五贯钱,人背起来就十分沉重,携带更加不便,到外路州也不能使用。为免除铁钱过重之患,蜀地商人自行创制出一种纸钱,名叫“交子”。起初,交子只在几十户巨商之间流通兑换,用来代替铁钱。后来由于出现弄假、拒付等纠纷,便由官府收管印发。但交子始终只在四川流通,后来才扩延到陕西。
    陕西官府在偿还粮草入中的商人时,为缓解钱荒和钱重,便印制了“便钱公据”,一张纸据,标明钱数,盖上官府印信和防伪暗图,不但轻便,而且节省了铜钱。入中商人领到便钱公据,到京城汴梁就可以兑换银钱或货物。
    为扩大茶盐钞引的出售量,朝廷又推新法,陕西便钱公据只能去榷货务兑换茶、盐、矾、香料等钞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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