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烨俊秀的眉微微拧起,一旁的敦贤却似乎没什么反应,仍是抹着泪花儿抽泣。
他低低地叹出一口气,故作无奈地朝皇后建议道,“娘娘,自古逢厄便要冲喜,紫禁城多时没有过喜事了。今皇上抱恙,臣以为,不如为皇上选些肃雍德茂的官家女入宫,也添些喜气。”
听了这话,敦贤的脸色一滞。皇帝同自己恩爱有加,宫里已经许多年没有大选过了,如今……她皱皱眉,迟疑道,“厂公,这……”
严烨看出了她的心思,不禁觉得好笑。这个皇后好歹也是三十好几的人,怎么还跟个小姑娘似的,身为一国之君的妻竟然还会生妒。然而他面上却一丝不露,耐心劝道,“娘娘,如今皇上人已经这样了,您还顾得了其它么?无论如何,皇上的龙体才是最紧要的,您说呢?”
这话说得有理。敦贤眼中隐隐透出几分决然,思索了半晌便缓缓地颔首,沉声应承道,“好,既然如此,选秀之事本宫便全权交给厂公来办了。”想着又觉得欠了些什么,便加了几句,“这些日子朝中事多,辛苦厂公了。”
严烨笑了笑应了声是,便缓缓旋身走出了寝殿,身后的内监连忙加紧了脚步跟上来。外室的一众朝臣已经将他同皇后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心头都有几分不安,皇帝病重,冲喜并不是桩奇怪事。而怪就怪在选秀之事是从严烨嘴里说出来的。
东厂的手段天下无人不知,奸宦们一肚子坏水儿。如今东厂的督主同沛国公走得近,此番该不是内有文章吧?
几人埋着头想着。沛国公的心情似乎很愉悦,笑盈盈地朝严烨招呼了一声,“厂公好走。”
他朝几个大臣虚虚抱拳,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始终跟在严烨身后的内监叫桂嵘,是他前年收的徒弟,做事麻利头脑灵光,替他办事从不拖泥带水,总的来说也是个好手,将来培养培养不难成器。
北方初冬的天气已经很冷,呼出一道气便成了圈儿白烟子,桂嵘麻利地替他系上披风。严烨步履从容地往东厂走,桂嵘跟在他身后打望了一番他面上的神色,试探着道,“师父,沛国府家大业大,徒弟听说这样的世家女都不是省油的灯,将陆家的小姐迎入宫,万一她让您不省心怎么办?”
严烨唔了一声,面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刘皇后也是世家女,你瞧她如何?”
刘皇后?桂嵘怔了怔,那不活脱一个蠢笨的软柿子么?语调里头夹杂着几丝轻蔑,道,“徒弟瞧她,不怎么。”
“……”严烨笑了笑,伸手抚了抚蟒袍袖子底下的一串乌沉木珠子,“不过刘皇后算是个特别,陆家姑娘应该没有她那么好糊弄,好歹也是沛国公的嫡长女,不过也不打紧,再难缠的人也有收拾的法子,何况她父亲和东厂是一条船。”
桂嵘闻言嘿嘿笑了两声,回道,“师父说的是,再难缠的人咱们东厂都有法子收拾住。”
可不是么?几十年前东厂没有大狱的时候,还得事事看锦衣卫的脸色,而如今世道已经变了。自打提督东厂设了大狱,锦衣卫便开始听东厂话了。想那九门提督进东厂的大狱前多神气威风,十八般酷刑一一吃一遍,还不就服服帖帖问什么说什么了?
严烨走着走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过头看了眼桂嵘,说道,“瑞王昨儿是不是送了封帖子来?”
桂嵘点头,“说是瑞王妃又生下了个小爷儿,祝百天,请师父您明日去吃百天酒。”
刘家女儿的肚子倒是争气,如果没记错,这一胎已经是刘姓王妃给瑞亲王生的第三个儿子了。他脸上的隐隐浮起几分笑容,慢慢悠悠道,“小桂子,你说说,这百天酒我去是不去?”
桂嵘的脑子精,跟在严烨身边儿好歹也两年的日子了,东厂的人都过是刀尖儿上讨生活,就是榆木疙瘩也开窍了几分,想了想便回道,“徒弟看,该去。虽说咱们东厂现在和沛国公在一条船,但瑞王那边儿能不得罪就不得罪,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严烨无声地勾了勾唇,没有答话。
两人无言地又行了会儿子,便远远瞧见了位于东安门北侧的东厂府衙。严烨前脚刚一踏进大门,后脚便跟着进来一个人,是东厂的千户,叫姚尉,他怀里抱着一大摞的奏折,沉声道,“督主,今儿的折子呈上来了。”
他嗯了一声,撩了撩衣袍坐在了花梨木椅子上,屋子的正中央摆着一个青玉古铜鼎,地龙烧得暖烘烘的,他松了松袖口将双手探出来,浑身的凉意似乎在一点点褪下去,总算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江北涝灾,赈灾的银子拨下去了么?”他面上随意道。
“拨下去了。”姚尉埋着头沉声回道,又说,“照您的吩咐,三百万两白银。”
严烨微微颔首,火光映照下的眼眸有几丝迷离,仿佛氤氲在水中的墨迹,飘渺而流丽,徐徐又道,“瑞王妃又诞下个小世子,替我备一份儿礼,金银玉器都行,拿得出手就成。”?
☆、一念来生
? 干冷了许久的临安终于落下了雪,像是憋了太久一般,鹅毛样的雪簌簌地从天上掉下来。
沿着临安城的长街往北行上半日的光景,便能瞧见三间兽头大门,上书——诤国府。再往北走远些,又有两只威武的大石狮子坐在两旁,盈着满口满面的风雪,家丁小厮分列两旁,钉子似的。门匾上的字儿使金漆了,便是“沛国府”。
松风园的厢房里头此时却是一派哭天抢地。
沛国公同诤国公是亲兄弟。沛国公一房是长房,夫人姓秦,便是陆妍笙的娘。此时,这个平日里端庄贤淑的长房夫人正倒在身旁婆子的怀里哭得快要晕厥过去,口里还不停地喊道——
“我的儿啊,我的笙姐儿,好端端的你爬什么树……”说着又狠狠一巴掌掴在一个小丫鬟脸上,那丫鬟弱不禁风,被这道耳刮子硬生生打翻在了地上,捂着脸一劲儿地哭。秦夫人气急道,“该死的蹄子,小姐要往树上爬,你不会拦着么!看看,这下摔出大祸了吧,若是小姐醒不过来,我活活扒了你的皮!”
小丫鬟也顾不上脸上的痛,从地上爬起来跪着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夫人饶了奴婢吧,绕了奴婢吧……”
心里则是悔不当初。
外人眼里的陆府大姑娘,芙蓉如面柳如眉,性子温婉贤淑又端庄大方。然而真正的事却只有陆府自家人才晓得,他们的大小姐年纪轻性子顽劣,在外人面前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成日里不是上房揭瓦就是爬树下河,端是一刻也安宁不下来。
这不,方才硬要往一颗老松树上爬,谁也拦不住,一众丫鬟婆子在一旁吓得直打摆子。才一个晃神便见小姐一脚踩滑从树上摔了下来,一昏迷便是整整一个时辰。
要是大小姐醒了过来,自己顶好被从一等丫鬟给降下去,月例少拿些平日的伙食也差些。然而,要是她醒不过来,恐怕自己的这条命就得搭进去了……
玢儿越想越害怕,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屋子里混乱一片,这时候又听见门外的丫鬟传话,“习大爷来了。”
接着便见一个翩翩贵公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穿着一件二色百蝶穿花的墨青箭袖,束着长穗宫绦,罩着一件冰蓝织锦的鹤氅,面若秋月,眉目间满满是焦急。
一踏进门便望见秦夫人哭哭啼啼,朝牙床一番打望,却见陆妍笙紧闭着双眸躺在月洞门四柱床上,不由更是忧心。上前一步扶过秦氏的手臂,说道,“母亲,笙姐儿怎么了?”
秦夫人泪流满面,拿着绢帕不停地掖泪,捉着儿子的手抽泣了好几声才吐出一句话,手指着跪在地上的丫鬟狠声道,“让这个蹄子说!”
玢儿哭得几乎岔气儿,这才又将方才陆妍笙是怎么爬树又是怎么失足复述了一遍。陆彦习在一旁听得咬牙切齿,怒冲冲喝道,“真是荒唐!堂堂沛国府的大姑娘,竟像个村野丫头,传出去让父亲的脸面往哪儿搁!”
秦氏见长子发怒,连忙劝他,“你妹妹年纪还小,出了这样的事还骂她做什么呢?大夫来了说只是受了惊没什么大碍,却这会儿都没醒过来,真是急死个人了。”说着又想起了什么,连忙道,“这件事可别对你父亲说,否则又不知道要怎么责难你妹妹了。”
陆彦习心头气愤得厉害,又见床上的那位面色苍白,担忧之下火气立时消了大半,来回踱了好几回步,忧心忡忡地瞧了眼外头的天色道,“宫里传出消息说圣上龙体抱恙,父亲入宫也有些时辰了,恐怕也是时候回来了。若是父亲回来见笙姐儿跟这儿躺着,恐怕想瞒也是不能够了。”
“其实老爷若知道大姑娘爬树,最多便是数落几句,倒是二夫人那边儿……”一旁的顾嬷嬷观望着秦氏的面色,试探着说了一句。
秦氏脸色骤然一沉,眼底也冷了下去,哼了一声道,“我的女儿何时轮到她来置喙了?”
陆家的长房二房素来面合心不合,两家的奴才下人没有不知道的。其中除却沛国公诤国公的矛盾外,更多的却是因为两个夫人。大夫人是秦家女,二夫人却是姓林。大梁的秦林两家素来便有不合,如今两家的女儿同时嫁入了陆府,成了妯娌,矛盾更是渐渐累积如山。
屋子一通闹哄哄,床上的人却发出了些声响。
脑子仍旧晕沉沉的,陆妍笙只觉得浑身都在痛,她迷迷糊糊地想起自己喝下了鸩酒服了毒,这会儿怕是到了阎王殿了。那浑身的疼痛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这辈子做的坏事太多了,被阎王爷判了刑不成……
她一股脑地胡思乱想,试着动了动手指,接着是整只左手。
“大姑娘醒了!”一个婆子惊乍乍地唤了一句。
房中的一众人连忙朝着她的牙床围上去,秦氏喜出望外,坐在床畔上不住地唤她的名字,“笙姐儿?笙姐儿?醒了么?”
笙姐儿?
陆妍笙被这个称呼唬了一跳,原先还万分沉重的眼皮子骤然轻了不少,她倏地一下睁开了眼睛,怔怔地望了望四周。
怎么像是她入宫前的闺房?
陆妍笙的眸子微微一动,眼珠子又转了转,瞧见了坐在床边儿正一脸焦急望着自己的妇人……“母亲?”她惊呼出口,嗖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连扯痛了伤处也顾不得了,双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与欣喜交织的神情,一把抱紧了秦氏哭道,“您还好好的,您还好好的!”
秦夫人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见女儿扑在自己怀里哭得伤心,不由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面上浮起几丝欣慰地笑容,伸手抱着她安抚,“傻孩子,你哭什么?”
一旁的顾嬷嬷笑盈盈道,“醒了就好,大姑娘快别哭了。”说着就吩咐一旁的几个丫鬟,“去将晚膳热一热,送到姑娘房里来。”
陆彦习也被妍笙的举动弄得有些茫然,狐疑地望了她一眼,低低道,“笙姐儿,下回你若再往树上房上爬,我非得打断你的腿!”
“你妹妹才刚醒,你说这些吓唬她做什么?”秦夫人有些不悦,瞪了一眼儿子道,“行了你回屋吧,我会好好跟她说的。”
妹子就是被母亲给惯出来的!
陆彦习气呼呼,瞪了妍笙一眼便转身踏出了她的闺房。
陆妍笙眨眨眼,这才发觉些不对头——不对,这太不对了!自己在月陨宫喝下了严烨给她的毒酒,鸩酒下肚,那灼烧肺腑的疼痛她永远也忘不了,错不了,她死了,她一定是死了的!可是如今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会在陆府,而且家中的每个人都还好好的,这是为什么?
方才兄长说什么来着……爬树?
陆妍笙脑子嗡地一热,忽地想起来,自己在十五岁时似乎确实有过那么一出,爬上了一棵大松树落了下来,还昏迷了许久。翌日她同大兄还跟着父亲母亲一道去了瑞王府吃小世子的百日酒……
而之后……
她瞳孔骤地收缩——之后,宫里便会传出来一个消息,皇上抱恙,今年要应征世家女入宫选秀,为皇上冲喜,自己在殿试时会被留下牌子,之后便在严烨的扶持下被封为妍贵妃……
秦夫人见女儿止了哭声,便笑盈盈地抚上她的面颊,“我的儿,你没事就好,明日是瑞亲王家小世子的百天宴,若是耽误了可不好。”
果然……陆妍笙心头一沉,饮下鸩酒而死,再度睁眼却已经是八年以前,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荒诞的事?她稳了稳心神,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脑子里隐隐盘算起一个念头。
既然上天垂怜自己,赐了她陆妍笙一世重活,她便绝不能辜负老天爷对她的厚待。上辈子的所有大事她全都知道,没什么可怕的,只要说服了父亲尽快从文臣武党之争中抽身,陆府便不会在文宗帝逝世后被抄家,自己也就不会在深宫中荒度青春凄凉死去……
还有严烨!那个东厂的督主!
她怎么能忘记他,当初父亲败北,瑞王为了一举扫平文臣党大肆搜罗沛国公的罪证,东辑事厂可没少出力。如果不是严烨临阵倒向落井下石,爵位世袭罔替的堂堂沛国府岂会一败涂地!
严烨……严烨!陆妍笙死死咬住下唇,愤怒到浑身都开始颤抖起来。秦夫人紧张地望着她,“怎么了笙姐儿?哪里不舒服么?”
她这才回过神。抬眼望向秦氏,唇角勾起一个笑容来,缓缓说,“女儿没事母亲,只是有些饿了。”
“……”秦氏笑起来,刮了刮她的鼻头,嗔道,“你这小鬼灵精,下回还敢不敢往老松上爬?这回算你这妮子运气好,没摔着哪儿。没的刮花这张如花似玉的小脸蛋儿,看你以后嫁得出去!”
母亲的这番话倒是提醒了自己……是了,这一世她不能入宫,绝不能入宫,什么狗屁贵妃谁爱当谁当吧,她才不要再被那个奸宦利用牵着鼻子走。一旦进了紫禁城,她的一举一动就全在那个督主眼皮子底下,只要不入宫,她总会有法子改变上一世的结局!
这一世绝对不能再和严烨打交道,天下人说得一点儿也没错,东厂里全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心头暗暗下定了决心,陆妍笙面上却一丝不露,只笑盈盈地依偎进秦氏怀里撒娇,“如果嫁不出去,女儿就赖着您和父亲,沛国府还养不起女儿不成?”
秦夫人被她逗笑了,啐了她一口,“堂堂陆家的嫡长女,怎么能有嫁不出去的道理?这话你只在母亲面前说,叫你父亲听了去,又要赏你手板。”说着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朝一旁仍旧跪在地上的玢儿冷声道,“不要命的蹄子,还不过来!”
玢儿立时跪在地上挪了过来,伏在牙床边儿上不住地磕头,哭嗓道,“奴婢知错了,夫人饶了奴婢吧,小姐绕了奴婢吧……”
陆妍笙心头一沉。那时她在冷宫里,无人问津,玢儿为了替她求一席厚实的棉被,答应了去给司礼监的阉人做对食……思及此,她眼眶蓦地一湿,朝秦夫人求道,“母亲,这桩事全赖女儿自己,不干玢儿的事的,您饶了她吧。”
秦氏脸色又冷又硬,却到底耐不住女儿再三的央求,终于冷哼了一声开口道,“既然姑娘为你说情,这桩事就当翻过去了,若是再有下次,便拖出去活活打死!”
玢儿心头长吁一口气,连忙跪在地上不住地说谢。
又过了好一会儿,秦夫人才领着她的一众丫鬟嬷嬷走了,玢儿这才敢从地上站起身子,一面儿捶腿一面儿抱怨道,“小姐,再有下回,恐怕您得到坟地上寻奴婢了……”
陆妍笙朝她悻悻地笑了笑,没有搭腔,心中却琢磨着明日去瑞王府的事。
?
☆、迟梦不静
? 虽是小世子百天酒的日子,老天爷却并不怎么作美。夜里刚过寅时便下起了雨,哩哩啦啦地落了一晚上,很是扰人梦。
还没到辰时,陆妍笙便从床上坐起了身子,揉了揉眼翻身下床,趿拉上绣鞋便坐到了铜镜前的杌子上。从开始落雨她便醒了,她有这个毛病,夜里稍微有丁点儿响动便会惊醒,接着就再也睡不着。
其实过去也不这样,都是在冷宫的日子捣腾出来的。永巷的夜晚是没有尽头的,一入夜,她便能听见那些疯女人的鬼哭狼嚎。细细想来自己也算是个幸运的,入宫时皇帝已经病倒,自己又封了贵妃,免过了同那些嫔妃争宠的艰难路子。
更何况,还有权倾朝野的东厂督主时时照拂。
脑子里滑过一张人脸,陆妍笙拿起桌上的檀木篦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头,嘴角扯了扯,对着镜中的年轻姑娘挑起个冷笑。
紫禁城看似富丽堂皇绮丽无比,腌臜鄙陋的事情多得很,她和那人就是其中之一。其实也怪她自己,如果不是太年轻太嫩,堂堂沛国府的千金小姐,怎么可能被一个阉人搅乱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