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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眉眼生得极好,脸色却有几分苍白,隐隐透着些病态。
    “母妃。”少女低低地唤了一句。
    瑞王妃捉着妍笙的手走上前,笑盈盈道,“婉姐儿,这是沛国府的大姑娘,方才在雪地里滑了跤子湿了衣裳,你取些新衣裳过来给陆小姐选选。”
    陆妍笙望着眼前的瘦弱少女瞧了瞧,低低道,“见过瑶光郡主。”
    李清婉显然是认识她的,也没有多说,只唇角勾起了一个笑,上前拉起妍笙的手便说,“我省得了母妃,今日府上客人多,您去前厅吧,我会好好招呼。”
    瑞王妃满意地颔首,接着又望向妍笙,笑盈盈道,“前厅里都是些大官人,聊得也都是些官话,你们年轻姑娘家听了也没什么意思,在这儿好好说会儿话就成,”说着微顿,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又道,“过会子另几个姑娘来了我也将她们带过来,那就更热闹了。”说罢便旋身领着几个嬷嬷丫鬟走了。
    李清婉侧过头瞧着妍笙,笑道,“我这儿将好有些新衣裳,你来选选。”说着吩咐一旁的丫鬟说,“去将衣裳取来。”
    丫鬟们应了句是便退了出去。
    屋里烧着地龙,陆妍笙浑身都是湿的,如今倒也不那么冷了。李清婉侧过眼细细地瞧她,开口道,“陆姑娘……”
    “郡主叫我妍笙就好。”她面上也挂着丝客套的笑容,说道。
    李清婉点点头,“那你也别叫我郡主,我年长你一岁,你唤我一声婉姐姐就是。”
    两人正说着话,几个丫鬟便捧着紫檀木雕花托案进来了,上头盛放的全是崭新的冬装,花色布料均是上佳,呈到妍笙面前供她挑选。她随意地望了望,选了一件儿翠兰素面褙子和暗红秀锦的交领袄子,玢儿同几个瑞王府的丫鬟便拥着她进了里屋将衣裳换了。
    正是这阵儿功夫,两个周身珠光宝气的貌美小姐已经有说有笑地进了凭栏香榭,妍笙从里屋出来时便见李清婉和两人聊得正起劲。
    她双眸微动,一眼认出了两个年轻姑娘——刘府的四姑娘刘香玲,以及当朝文宗帝的三女儿,景伦公主。
    “参见公主。”她微微屈膝,见礼道。
    刘皇后同瑞王妃是嫡亲姐妹,景伦公主是李清婉的表姐,而刘香玲则是两人的姑表妹。此时见陆妍笙走了出来,两个刚来的年轻姑娘纷纷抬眼朝她看过去,刘香玲年纪最小只有十四,站起身子便走过去笑呵呵道,“原来陆大姑娘也在啊。”
    李清婉脸上的笑容不减,道,“还是咱们在一起有意思,前厅里那些叔伯们说得都是些朝堂上的无聊话。”
    “就是。”刘四姑娘点头附和,说着又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一样,到底年幼天真,说起话来也口无遮拦,朝三人兴冲冲道,“说起来,这回我可算是瞧见东厂的厂公了,那模样也忒俊俏了,还没见过那样的人物。”
    景伦便说,“长得好看又怎么?心肠又毒又狠,躲都来不及呢,何况还是个宦臣。”
    陆妍笙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今日顶好是别让她同严烨打照面,否则她真担心自己会不会冲上去咬死他,再质问一句他的良心是不是让狗给吃了!?
    ☆、逢应不识
    ?  大梁的名门贵胄里有个习俗,但凡是哪个府上宴饮宾客,吃的都是晚宴。午膳并不怎么紧要,一众人等的都是那场晚间席,届时莺莺燕燕们一窝蜂从一处出来,丝竹管弦奏起,皓腕雪凝翩翩起舞,供贵家爷们品头论足一番,那才叫个滋味。
    那为何大清早就要往瑞王府赶过去呢?原因说来也简单,大梁的各个望族平日里鲜少有机会共聚一头,寻着这样一个时机自然不会错过。老爷们推杯换盏间便论一论朝堂上说不出的话,夫人们笑靥如花地闲谈,都是些高宅大院里的主母,自然有些好手段,几句话里头便能窥伺出各家又出了哪些话段子。
    晌午已经过了良久,正是申正时分。
    严烨并不怎么喜欢热闹的场合,也不喜欢人多,桂嵘记得自家师父曾经告诫过自己一番话,他迄今记忆犹新——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容易乱心。做大事的人不能心动,不能心软,更不能心乱。
    桂嵘将这番话记得牢牢的。怎么能不记牢呢?自己是跟着督主混饭吃的,督主是提督东厂的头儿,司礼监的大掌印,动动手指头便能兴起大梁一场血雨的人物。说句老实话,跟在严烨身边,不提心吊胆是不可能的,像他们这样的人,讨的都是在刀尖儿上舔血的生活,如果不将师父的话记得牢牢,一旦出了半点差池,就是掉吃饭家伙的事。
    瑞王府前厅里头一派的喧哗热闹,瑞王同严烨坐在上席,沛国公坐在左方的首位,两人时不时都会对严烨说几句话,严烨每回都只是淡淡嗯一声,间或答上几句。
    桂嵘拿眼风儿望了望督主,却见他老人家正捻着盖儿拂着茶碗里毛尖儿叶,有一搭没一搭的。面上的容色沉静而淡漠,眼神静静地专注在一处,配上那张毫无瑕疵的五官,有一种超脱世俗的仙人样。
    不免又在心底失笑了两声。
    督主怎么会是仙人呢?东厂明里顶着天大的帽子,暗地里做的事儿全都见不得光,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天下人都说东厂里都是食人不吐骨头的恶鬼,桂嵘眼神动了动,整个厂子里全是受的督主教诲,严厂公本身就是一个活阎罗,栽培出他们这么一群小鬼儿丝毫不奇怪。
    桂嵘正想着事儿,一歪头却瞧见厅堂外头走过来一个人,一派的直身皂靴,是姚千户。
    姚尉平日里很少出东厂的门儿,大部分时候都是留在厂子里,逢见严烨不在宫里时,便暂代他处理些宫里的小事儿,譬如哪个娘娘小主又突地暴毙了什么的。全是些女人争风吃醋的玩意儿,没什么意思。桂嵘眨眨眼,显然不晓得这个千户大人今儿怎么有空亲自出宫。
    待姚尉走得近了,他却觉出了一丝不对头。好歹也是跟在严烨身边儿两年的人,他一眼便瞧见了姚尉眼中的不安和紧张。
    尽管那张白净木讷的脸上是那样平静。
    “师父……”他张了张口,试探地唤了一声。
    “我瞧见了。”严烨眼睛都没眨一下,修长漂亮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摩挲着青花瓷茶盖儿,一双眸子深若渊渊,淡然而沉寂。
    姚尉并没有贸贸然地进门,而是立在前厅的侧方静静等着,脑门儿上隐隐能瞧见几丝细汗。
    严烨的眼神儿素来极好,他隐隐觑出了些端倪。姚尉的性子他是了解的,跟在他身边也有四年了,但凡是姚尉自己能处理的便绝不会劳烦到他。看来,宫里是出了些事情。
    心里这么思量着,他面上却一丝不露,朝一旁的瑞王温雅地笑了笑,做出一副无奈的神情道,“估摸着是厂里又出了事,如今养的这班人是愈发不顶用了,芝麻大点儿的事儿也能找到我头上来。”说着还煞有其事地叹了一声气。
    李泽心思微动,面上却很是理解的样子,“既然姚千户能寻到我府上,想也不是小事,督主自便。”
    “那我先失陪了。”
    严烨说罢便直起了身子,瑞王府的嵩华厅高敞明亮,然而那人颀长挺拔的身形站起来,却隐有一种排山倒海之势。令厅中的所有人感到股子难耐的滋味,压迫得人胸口闷,喘不过气来一般。
    他面上的神色如常,含着习惯性的笑朝众人微微颔首,接着便径自旋身迈过了门槛。
    那人前脚刚一走,秦夫人便抚了抚心口,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压低了声音幽幽道,“每回看着他就瘆的慌,也不知是为什么。”
    沛国公侧过眼望了她一眼,神色有些不满,却也没有说什么。
    踏出嵩华厅,桂嵘上前几步,将将替他系上了流云绣月披风,姚尉便有些按捺不住,脚下的步子一动便朝严烨走过来,低低地唤了声,“督主……”接下来的话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修长白皙的食指竖在那张凉薄起菱的唇前,严烨的眼风流转间自成一股悠然风流的况味,徐徐道,“跟我过来。”接着便旋过身朝瑞王府的后院儿走过去,避水的油靴踏过莹白皑皑的雪地,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鞋印。
    前厅里全是些朝廷里的大臣,从来都是他抓着他们的辫子,若一个不慎教他们拿去了他的把柄,好日子就算到头了。
    落下的雪又渐渐大起来。北方十月的天气,贯是一派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桂嵘跟在后头撑起了油伞,有些艰难地举起来撑在严烨头顶。
    桂嵘还是个不足十四的少年,个头儿什么的压根儿还没长全,往严烨跟前一立,将将胳肢窝的位置,踮着脚为他撑伞的模样很有些滑稽可笑。严烨侧过头瞥了他一眼,轮廓精致的侧脸有一种流风回雪的姿态。
    “累?”他慢悠悠问道。
    “……”桂嵘只干巴巴地笑,悻悻应了个不累。
    严烨扬起唇角继续往前走,地上的白雪泛着光,他玄色刺金的曳撒带摆出一道道漂亮的弧度。三人绕过屏门,走过游风长廊,最终在瑞王府花园儿里的望月亭里站定。
    桂嵘将油伞收起来,小跑着到石凳前,拿袖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擦,脸上带着笑容朝严烨恭敬道,“师父坐。”
    严烨淡淡唔了一声,一撩披风坐了上去,微微垂着头,透出一截儿白玉般漂亮的脖颈,在雪光下格外旖旎。他望着远方连绵的山脉,神情格外专注深远,深邃璀璨的瞳孔里照入山光雪色,倒映出些许风景,薄唇微启,淡淡道,“出了何事?”
    姚尉张了张唇正要开口,眼睛又朝四下望了望,确定四下无人后方才道,“督主,太医院里有一个姓孙的,似乎是发现皇上的病症是被下了毒。”
    此言方落,严烨还没开口,倒是桂嵘先稳不住了,他脸色倏地大变,沉声道,“是哪个不要命的这样多事?”
    严烨的神色里透出了些许不悦,一个眼神扫过去,立时让桂嵘吓得噤了声,连连道了几句徒弟莽撞了。他收回眼,不经意地瞥过望月亭下澄澈的湖面,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一般,眼神之中折射出丝丝兴味来,勾起唇角缓缓道,“孙太医?是那个年轻人?”
    “正是。”姚尉回他。
    严烨哦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淡淡的,“瞧瞧你们一个二个吓得这样子,就算是查出皇上中了毒又怎么?无凭无据,谁也怀疑不到咱们头上来。”
    “可是师父……”桂嵘不安,“伺候皇上起居饮食的,贯是司礼监。”
    “又如何?”严烨神色间透出几丝讥诮,“若是真怀疑到了咱们内监头上,便扔几个替死鬼出去顶了这口锅子。现在天下不太平,太医院那群人最关心的到底还是皇上的龙躬,他们费尽心力地要治好皇上,那就让他们治。”
    “……”桂嵘同姚尉相视一眼,只沉声应了句是。
    严烨的眼神仍旧没有从湖面离开,眉眼间的兴味愈发地浓起来,又道,“你们先退吧,我在这儿透透风。”
    大冬天儿的,有什么可透风的?两人心头有些无语,然而严烨发了话,任谁也不敢质疑,只得沉沉应了便将油伞留下,复又冒雪离去了。
    他脚下的步子微动,徐徐地朝着游廊的一方走,眼神却仍旧专注地瞧着湖面。瑞王府后花园儿的这汪湖名叫静明湖,水面还没有结冰,澄澈得能清清楚楚地映出岸上的所有东西,包括……人。
    严烨的这副身子骨习过武,走起路来声音小得很,如不细听根本没法儿察觉。
    显然,藏在游廊大柱后头的小东西还没有发现他已经走过来了,仍旧是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埋着头浑身都有些发抖,压根儿没注意自己已经在他眼前暴露无遗。
    这……这太可怕了……
    陆妍笙浑身抖成了糠,在郡主房里用过午膳,几个姑娘便心血来潮要行酒令,自己不胜酒力多喝了几杯便吃不住了,复又独自出来透了透气。谁曾想,竟能听见这样石破天惊的消息!
    原、原来……皇上不是病重,是被人下毒!而且听方才严烨的口吻,下毒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东厂……他怎能如此胆大包天,连皇帝都敢加害!他究竟想干什么……
    愈是往深了想,她的小脸儿就愈是惨白,渐渐地便再无人色。
    “都听见了?”
    一道微凉却熟悉的嗓音蓦地在头顶响起,陆妍笙抬起手捂住嘴,猛然抬起头,撞进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里。
    ?
    ☆、死生一线
    ?  陆妍笙的个头在大梁的女子里已经算是高挑的了,然而此时此刻,严烨颀长挺拔的身影几乎要遮挡去她面前所有的日光。
    她被完全笼罩在了他的阴影中,那双若渊的眼睛里划过一线流光,映出一张俏丽却慌乱不已的小脸。
    严烨含笑俯视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
    小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有着江南女子纤细柔软的身形和北方姑娘修长高挑的身量。这会儿雪光清亮,衬得她白皙如玉的肌肤更加精致,难以掩饰的不安在她柔美的脸蛋儿上跳跃。她有一双极其娇丽的眼睛,眸光晶亮晶亮,眼梢的位置微微上扬,无论从哪个角度,总能让人从那双眼睛里读出几分风情来。
    是个妙人儿。
    还这样年轻呢,他有些叹惋地想着。
    被他定定地注视着,陆妍笙只觉心跳都要漏掉几拍。从许久之前她便发觉了,严烨的眼睛有一种无形的魔力,当你被他定定地凝视着,便会生出一种那流丽的双眼里从此只会有你的幻觉,一旦沦陷进去便再也难以抽身。
    尽管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怎样一个冷心冷肺的阎罗。
    仿佛是魔怔,此时此刻,陆妍笙竟然有些失神,因为他类似于深情的目光。
    然而下一刻,那个仿佛在深情凝视着她的漂亮男人动了动,修长白净的右手缓缓地抬起来,在她怔忡的眼神中抚上了她暴露在空气中的细嫩脖颈。细腻地感受着那娇嫩的肌理在他微凉的指尖下颤栗,仿佛是在摩挲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尽管这样亲密的触碰于她而言不是头一回,陆妍笙仍是浑身毫毛都竖起来。严烨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无论是对待任何事物,他总是那样慢条斯理。他是一个矛盾体,集结了世间几乎所有的矛盾,譬如他没有一副菩萨心肠,却戴佛珠挂佛囊,信佛。
    他朝她走近了几步,高大挺拔的身躯几乎是贴在她曼妙的曲线上,含着浅笑俯下了身,微抿的薄唇凑近那朱润的小耳垂,声音温凉,“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就是这样一句平常到极点的问句,霎时间点燃了妍笙心中所有的回忆——她和他相处了整整八年,对他的许多习惯早已了然于心,譬如说这句话。
    这是严烨在了结人命前惯问的,带着几分悲悯的意味和无边无际的惋惜。她心头勾起了一个冷笑,知道他在下一个瞬间便会动手扭断自己的颈项。然而她的神情由怔忡与震惊转变为了平静,缓缓地吐出了一句话。
    “臣女是沛国公的女儿,陆妍笙。”
    真真切切地感受他指尖的微滞,妍笙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再度回望他时,眼中的神色也成了死水般沉寂,仿佛再也不会兴起一丝波澜。
    显然,这番话砸进了严烨的心坎儿。他柔润的眼急速地掠过一丝森冷,半眯着眸子端详着指尖下的小丫头。
    他当然知道她的身份是世家女,今日瑞王邀来的全是大梁有头有脸的显贵望族。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她听到了不该听的话,下场就只能是永远闭嘴。扭断她的脖子再扔进冰凉刺骨的静明湖,要不了几个时辰便会泡涨浮起来,到时候便只能认她是失足落水。
    他就是这样的人,可以毫无愧疚地一面怜悯即将丧命之人,一面做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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