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差一点。
手指微动,一个小小的沙漏自指尖浮现,上方黑色的沙已经剩下不足六分之一。
只差一点。
感受着天地间阴气的越发浓郁,王无相的眼中,逐渐浮现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兴奋。
嘎擦、嘎擦、嘎擦。
令人牙酸的撕咬声自车内不断传来,站在车外的许多忍不住一次次回头去看,被他放在后座的笼子现在正在不停地动,虽然亲眼看见了宋鬼牧是怎么把笼子严严实实封起来的,可他还是觉得提心吊胆。
就算笼子里那位曾经是有道高僧,可他现在是只猫——猫这种生物,从来都不怎么讲理。
就在他提心吊胆的时候,车里面的声音忽然停了。
他悬在喉咙口的心还没落下去,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崩裂声。
嘎吧!
麻烦了!
许多一惊,可还没等到他动作,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车窗竟被从内撞了开来!紧接着,一团东西从车内窜出,几步窜上车顶。
此时的和尚模样可不怎么好看:崩裂的碎片裹着车窗贴膜,粘在它身上,把它弄成个一块黑一块白的怪物,它的嘴边、爪尖上血迹斑斑,一蓝一绿的阴阳眼尽数染成绯红,狠狠地盯着市政府的方向。
它的背绷成弓形,全身白毛根根炸起,抬头左右嗅了嗅,便向着市政府大门冲了过去。
许多想拦,却被袭邵制止了。
“你想被它咬死么?”
“可……”
袭邵摇摇头,按了一下许多的肩膀。
他的眼睛盯着黑沉沉的天空,平板地开口:“今天晚上的事情,你制止不了。”
许多一愣,怔怔地看了会儿袭邵,默默地低下了头。
他从来没这么清晰地体会到,自己只是个凡人。
如果说龙虎山道人的战斗是恢弘绚烂、能闪瞎人眼的盛宴,那么赶鬼人的战斗,就注定是猥琐难看,极不入流的路边摊。
宋鬼牧在地上打了个滚,避开梼杌的利爪,狼狈不堪地靠上一棵树,还没等多喘一口气,擦过耳边的利剑就让他又滚了回去。
手持长剑的少年仿佛融入了阴影一般无声出现,他手上的剑也是夜色般的漆黑,只有一点血珠挂在剑尖上,看起来分外扎眼。
“我可不知道老哥你是耍剑的。”打出一张符纸拦了梼杌一下,宋鬼牧勉强笑道。
“我也不知道。”对面的人慢条斯理地回答,他的眼睛空洞无神,像是灵魂缺了一部分,动作却流畅得惊人,长剑在他手中仿佛成了身体延伸出来的一部分,一举一动都自然无比。
如果是单纯比拼武力的话,过不了十招他就得认输。
人造鬼王……他娘的,不用连这个都学得这么像吧?
宋鬼牧心里发苦,脸上却不动声色,暗暗计算着他的后手——或者说弹药余量。
为了这一天他准备了很久,符纸也好法器也好,能弄的都弄到了,跟梼杌他或许还有一拼的决心,可是加上“另一个”……别说赢,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更何况……
深深地看了那人一眼,宋鬼牧咬了咬嘴唇,逼着自己做出一个决定。
那是他的哥哥。
两年前如果没有他,宋鬼牧早就死得不能再死。
十年前如果没有他,他根本成不了宋鬼牧,大约早就在那两个混账王八蛋的人造鬼王计划里被折磨成了废人,死在没人知道的某个角落。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宋鬼牧下意识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险些没能避开梼杌的一爪。
那似乎是张非去的地方……那边发生了什么?
和他们所有人都不同,张非只是个凡人,宋鬼牧对张言渺和钟错的实力都有信心,却始终不觉得张非应该参与此事。
鬼王祭师……哼,被阴间骗成这样,也亏他还心甘情愿!
烦乱的想法让他手中的符法差点失了准头,好在他立刻纠正,才没酿成败局。
不过话说回来,张非本来就是这种人……与其说是好骗的离谱,不如说是明知被骗也会跳进陷阱。
之前那次,就是如此。
——“你说,我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哪儿写着‘以德报怨’四个字啦?”
张非居高临下的盯着他,嘴上说的话和手上的动作几乎南辕北辙。
他还了那家伙三十年命,但是宋鬼牧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不是少活几十年就能算得清的。
“你在想什么?”
冷冰冰的声音伴着剑锋擦了过去,在他脸上划下一道细微的血痕,宋鬼牧咳嗽一声,几点血腥味连着唾沫一起咳了出来。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站在不远处的人,艰难地笑了笑。
“在想——新欢和旧爱,我到底该选哪一个?”
☆、第一百三十三章
时断时续的雨总算下得大了些,连绵的雨线自天空垂下来,仿佛把整个世界圈在了一张细密的网里。
和尚在雨里急匆匆地跑着,它身上的毛早被雨水打成了湿嗒嗒的一片,贴在身上,连着之前粘上的贴膜,看起来分外狼狈。
它抬头左右嗅着,粉色的鼻尖微微抽动,耳朵时不时地竖起来,警惕着最微小的声音。
听不见,他不在这里,还是——
异色的猫瞳眯了起来,一圈金光自和尚身上散开,被佛光照到的地方原先是一片黑暗,现在却逐渐浮现出一个黑幽幽的气泡,气泡内的世界模糊不清,连佛光也无法照亮。
和尚低低叫了声,原先笼在它身边的佛光逐渐收束,紧密地贴在它的身上。它举步向前,那层“气泡”在被它碰到时微微颤了颤,像是马上就要破开,却始终保持着危险的平衡,直到和尚全身没入。
跨过那层结界后,浓郁的阴气便直接漫了开来,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阴冷气息自四面八方卷了过来,和尚一甩尾巴,身上佛光亮了少许,将逼过来的阴气驱散。
它侧耳细听着周围的动静,终于在连绵的雨声中听到一丝熟悉的声音。
顾不得犹豫,和尚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
别做傻事……宋施主,小宋……宋鬼牧!
宋鬼牧第一次发现,所谓怒火,真的是会烧的。
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里仿佛有把火,嘶嘶燎烤着心肺,烧得他浑身发热,仿佛一开口就能吐出火苗来。
怒兽梼杌既然顶了这么个名字,就必然会有点相关的能耐……能撑到现在才发作,他已经可以为自己的自制力而骄傲了。
在自己被怒火烧得失去理智前,他扯断了手上的一串珠链,十八颗念珠接连落地,一轮佛光自念珠上散开,彼此呼应,硬是将原本一团漆黑的角落照得白昼般明亮。
被这种近乎天敌般的光芒照耀,原本气势汹汹梼杌生生止步,发出不甘的嘶吼。
宋鬼牧朝它挑衅地笑了笑,眼睛却盯着另外一人。
他漠然地看着落在地上的佛珠,佛光能让梼杌裹足不前,对他却似乎没有一点影响。注意到宋鬼牧的表情,他抬脚踏上一颗佛珠。
咔吧。
清脆的碎裂声激得宋鬼牧脸上肌肉一跳,守阵人移开脚,,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被自己踩碎的佛珠,随即转向宋鬼牧,脸上露出笑容,柔声道:“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
“多得很,”宋鬼牧淡淡地说,“赶鬼人么,别的不多,花样最多。”
佛光减弱,原先退在后面的梼杌重新得意洋洋地迈步,近乎于人却狰狞百倍的面孔上扯出一个狞笑,大嘴咧了开来,尖锐的獠牙迫不及待地探出来,像是已经等不及把宋鬼牧吞吃入腹。
缠斗许久,宋鬼牧的体力早已跟不上了,只要再磨上片刻,它就能好好品尝垂涎已久的人肉味道……眼见着佛光弱到无法在阻挡自己,梼杌猛冲一步,咧开大口便要咬下!
间不容发之际,一个圆筒自宋鬼牧手中滚落——梼杌并不在意,就算宋鬼牧还有第二串佛珠,它此时鼓足了力气,全身上下邪气浓郁无比,佛光也休想挡住,而且那圆筒上毫无咒力,说不准只是个障眼法——但就在它自以为即将得逞时,耀眼的白光在他眼前炸开!
“天底下要比与时俱进,谁家也比不上我们家。”丢出闪光弹后立刻紧紧闭上了眼睛,宋鬼牧低声咕哝了句,按照之前记忆的方位准确地丢出另一只手里捏着的东西——梼杌的怒吼立刻传了过来,让他忍不住嘴角上扬。
赶鬼人特制超浓黑狗血的味道如何?
别怪我不厚道,谁让您老人家嘴巴咧得那么大呢?
趁着梼杌被逼退的空隙,宋鬼牧稍作喘息,眼角余光扫向守阵人。
眼见梼杌受挫,他的表情依然没什么改变,如果不是跟宋鬼牧对上,那双眼睛甚至看不见一点神采。但只要正对上宋鬼牧,他的脸上,一定会露出笑容。
温柔的,令他怀念的……很久之前的笑容。
酸涩的滋味自心底泛了上来,宋鬼牧微微苦笑,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
他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向总算从黑狗血的刺激中恢复过来,怒吼着冲上来的梼杌。恶兽身形猛地一顿,竟是硬生生被止在了当场。
传说,赶鬼人之祖宋定伯,曾以一口唾沫将鬼变成羊,赶去集市上卖了,也是自此,出现了赶鬼人的千年传说。
“后世徒孙不肖,没这变羊的能耐……”含着舌头,宋鬼牧含混不清地嘟哝,“不过,定一定倒也凑合。”
一口真阳涎,估计能拦住梼杌片刻,而他要做的事,就在这片刻之内!
抬眼看向守阵人,宋鬼牧开口。
“我问你个问题……这一阵的阵眼,到底是那头畜生,还是你?”
“不是我。”守阵人微笑着,手中长剑直指宋鬼牧心口。
“……算了,我也知道答案了。”
王无相也好,莫应也好,那两个王八蛋鬼,绝不可能给他一道轻松的选择题。
最后叹了口气,宋鬼牧抬起头,注视着守阵人。
他的兄长,他的恩人。
——“好好活下去,小牧。”
那似乎是……与眼前的守阵人一模一样的微笑。
不过……
“帮我给那俩王八蛋带个话,”抽出绑在腿上的咒刀,宋鬼牧淡淡道,“我哥笑得,比你好看多了。”
守阵人脸上笑容不改,宋鬼牧也未再看他。那把咒刀约有他小臂长,刀锋被写了密密麻麻咒符的绷带紧紧包裹,他把刀拿在手上抖了抖,绷带自然断落,露出漆黑的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