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让谭如意犹豫了一下,她将拿起来的曲奇放回盘沿,斟酌片刻,答道:“我同他办过喜酒。”
“那就是你老公?”夏岚更加惊讶,“这我真没想到。”
“我俩没领证,家长做主的,都是被逼无奈。”
夏岚起身将自己杯中的咖啡续满,转身倚着柜子,喝了一口,感叹道:“这年头,竟然还有包办婚姻的。”
谭如意笑了笑,眼底却有些苦意,“也费不了几年时间,到时候他爷爷去世了,桥归桥路归路。我和他,毕竟不是一路人。”
夏岚拿眼瞅着她,静了片刻,问道:“这些话,你跟他讨论过吗?”
谭如意摇头。
“男权社会,男人天生的占有更多优势。就拿你们俩这件事来说,虽没有领证,到底是办了酒席昭告天下。旁人谁管你领没领证,只知道你是结婚了。到时候你俩分开,以他的条件,自然有大把的年轻小姑娘等着她继续挑选,你却要被二婚这个名头所累。如今初婚都难,何况二婚。”
谭如意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如今经夏岚一提,顿有些惝恍。
夏岚继续说,“所以要真是契约婚姻——这说法也挺逗的,到时候分开,你一定别亏待了自己,多找他要点,权当精神损失费。”
谭如意忙说,“我不会要他钱的,我还欠他二十万呢。”
夏岚将被子搁到柜子上,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就为了二十万?”
谭如意颇有些窘迫,手指绞紧了,低声问道,“夏小姐,你听过‘何不食肉糜’吗?”
夏岚一时沉默,末了轻声道歉,“抱歉,我并没有任何看低你的意思。你帮了我两次,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先借钱给你周转——我信得过你。”
谭如意感激地看她一眼,但仍是摇了摇头,“现在也不是二十万这么简单了。他爷爷对我挺好,真要现在抽身而去,我总觉得于心不忍。老人都八十二岁了,左不过这几年。”
“你这事迹要贴到网上去,底下都是骂你包子圣母的你信不信?那二十万是你爸欠的吧,你别信生恩这一套,就这样的,换成是我,早跟他断绝关系了。”
谭如意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手指,“我不是顾念生恩,我是担心我爷爷。要是他关进去了,我爷爷心里得怎么想。爷爷就他一个儿子,本来心脏就不好,又刚做完手术……”
夏岚叹了口气,“你有你的选择,我无从干涉。只是这安排里面,没有一点是你为自己打算的。人活一辈子,毕竟不是为了别人而活。”
谭如意笑了笑,“夏岚,谢谢你。如果到了需要你帮忙的那一天,我会找你开口的。”
夏岚沉默一瞬,“我还是想奉劝你一句,既然情况已经这么复杂了,你最好别再喜欢上沈自酌。要是他也喜欢你,假戏真做,皆大欢喜;要是他不喜欢你,到时候你可就人财两失了。”
谭如意下意识攥紧了手指,过了片刻方笑道:“我知道。我说过,我跟他毕竟不是一路人。”
夏岚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你也挺坚强的,要换做是我,面对你这样的情况,不见得能有你这份韧性。我妈常教训我说,女人得像水一样,多难的滩涂沼泽,丛林荆棘,都淌得过去。”
谭如意笑了笑说,“我倒是羡慕你,跟火一样。”
夏岚苦笑,“有什么好。我大学刚毕业就结婚了,这才四年,事业倒是蒸蒸日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那你是打算离婚吗?”
“必须得离。我这人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想到他跟其他女人睡过,恶心劲儿就往上泛。都到了这种相看两相厌的地步了,日子还怎么往下过?”她转身回到沙发上坐下,往嘴里喂了块曲奇饼,“再说他这人,自尊心强,又没有相应的本事。这几年我挣钱挣得比他多,他天天在家作天作地。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跟他角色反了。他就是想要来自女人的崇拜,受不得女人比她强。既然他不能欣赏我的成功,我也懒得迁就他的失败了。”
谭如意笑了笑说,“单身也挺好的,走在大街上可以随便看帅哥。”
夏岚瞥她一眼,调笑道:“比不上你好啊,帅哥明天见,帅哥天天见。”
谭如意耳根顿时一热,颇为无力地反驳道:“我俩平时交流也不多的。”
“要什么交流,摆在家里赏心悦目就行,你看杂志还指望跟杂志上的模特交流?”
谭如意不想理她,换了个话题,“那你现在还在学做饭吗?”
“做什么饭……我的手指是用来指点股市风云变幻的,不是用来拿锅铲的,”夏岚撇了撇嘴,“我新请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保姆,不得不说年纪大的就是妥协稳重,看看这锃亮的地板……没了奸夫□□在眼前晃荡,回家都是一种享受。”
谭如意笑了笑,忽觉衣袋里手机震动起来,掏出一看,是沈自酌打来的,她忙侧过头接听,低声道:“沈先生。”
“晚上回来吃饭,方便吗?”
谭如意忙道:“方便的。沈先生你有什么想吃的菜吗?”
“随意就好。”
挂了电话,忽觉夏岚正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谭如意忙问:“怎么了?”
夏岚语带调笑,“你跟沈自酌讲话,完全一副小媳妇儿的模样。我想了想,觉得你应该想办法让他喜欢上你,这样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按你说的,沈自酌家世好工作好,人也长得帅,怎么看都算是良配……”
“你别乱说,”谭如意出声打断他,“其实……”她犹豫了一瞬,“我觉得他是有女朋友的。”说罢,同夏岚讲了当日来替沈自酌拿衣服的短发女人。
夏岚沉吟,“我觉得不太可能,要真有女朋友,能容许自己男人跟别的女人办酒席,还住在同一屋檐下?这得多大的心才干得出来?”
谭如意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又在纳闷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自己竟然没想到。
又闲聊了一会儿,眼看着窗外落日熔金,快到晚饭时间,谭如意同夏岚告辞,下楼去买菜做饭。
☆、第10章 暗涌(01)
沈自酌最近的早归,在工作室里引起了一阵讨论。众所周知,沈总经理是个以办公室为家的人,通常时候他都是最后一个离开。
工作室作息自由,每月只要上足十五天的班,做满规定的件数,就能拿到固定工资;超出部分,则按件计酬。舒适的工作环境,灵活的评估制度,优秀的设计水平,使其在业内独树一帜。
工作室租了整一层的写字楼,却不像其他公司一样隔成一个一个的格子间,而是分成了工作区和生活区。工作区是一个巨大的圆环形工作台,圆环内摆着半人高的绿植,两个弧形的书架,还有一整架的创作工具。
生活区咖啡机、微波炉、饮水机一应俱全, 摆了数个单人布艺沙发和藤椅,旁边立着低矮的柜子,仅以隔板随意搭就,柜子里放着精心挑选过的杂志和小说,多肉植物随处可见。
唐舒颜常说,这样舒适的环境简直是在纵容拖延症的惰性。沈自酌并不在意,他只在乎呈现出的最终成果。事实证明,这样放养的环境,造就了一批素质和忠诚度都极高的员工。
邻近月末考核,平日不足十人的办公室此刻却热火朝天,大家三五成群聚在圆环形的工作台进行头脑风暴。唐舒颜正与人讨论浴室瓷砖的替代材料,见沈自酌接了个电话后开始收拾东西,便直起身问道:“要走了?”
沈自酌手里动作一顿,沉声应道:“嗯。”
另有几人转过身来,笑嘻嘻看着沈自酌,“沈总有约会啊?”
“不是,”沈自酌将自己画图的工具归置好,“回家吃饭。”说罢挥了挥手,迈开脚步朝外走去,“走了,工作加油。”
眼看着沈自酌身影消失在门口,大家立即议论起来:“沈总以前不都是陪我们一起吃外卖的吗?”
唐舒颜笑了笑说,“结婚了嘛。”
“酒席都办了一个月,上个月也没见这么积极啊。”
另一人答道,“蜜月已过,走入正轨了吧。”
“说起蜜月,似乎沈总结婚连假都没请吧,沈太太心这么宽,连蜜月都不度?”
唐舒颜知晓其中细节,却因沈自酌的嘱咐不便多说,见大家讨论越来越发散,忙将话题正回来,“赶紧说正事吧,快没时间了。”
一人笑嘻嘻问道:“唐总你和沈总是大学同学,你见过沈太太吗?”
唐舒颜正低头翻着图册,闻言手指一顿,压着书页的一角,半晌没动。思绪游离了片刻,方回过神来,笑了笑,淡淡说道:“见过。”
“怎么样怎么样?长得漂亮吗?有没有照片?”
“挺好的。”唐舒颜无意多谈,将图册往后翻,只说工作,别的一概再不开口。
—
谭如意无聊的时候,研究了很多菜谱。早些年她并不喜欢做饭,觉得这过程枯燥乏味,格外消磨人的耐心。但家里三口人嗷嗷待哺,不做不行。渐渐的,便调整了态度,既然横竖都是要做,不如自己找点乐趣。
在这样的心态之下,她买了菜谱回来,开始研究。久而久之,竟真的让她找出了乐趣,越钻研越觉得这就是一门学问。日子已然清苦,练好了这项技能,也算是对口腹之欲的一种满足。
如今能让沈自酌记挂着她做的菜,不知是无心插柳,还是种因得果。
通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她渐渐摸索出了沈自酌的口味。他喜欢清淡口的,不怎么热衷荤腥,虽不挑食,但也有些偏好。譬如香菜和蒜碰得少,姜和葱倒还好,对白肉的喜欢要远甚于红肉。蔬菜里最喜欢小白菜,其次是各种瓜类,最不喜欢的是茄子。了解了这些之后,谭如意越发得心应手。每日所做的菜式,总能恰到好处地命中沈自酌的喜好。
两人也培养出了另一种默契,谭如意负责做饭,沈自酌则会主动洗碗。谭如意本就不那么喜欢做善后工作,如今有人帮忙,做饭的乐趣顿时又翻了一倍。
吃完之后,沈自酌照例进厨房洗碗,谭如意拿了块抹布过来擦桌子。哗哗的水声中,沈自酌的声音传过来:“洗洁精快用完了。”
谭如意忙说,“我明天下班回来顺便带一瓶新的。”
擦完桌子,正要将抹布拿进厨房清洗,忽然头顶灯光一闪,整个公寓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谭如意正往前走,黑暗中勾到了椅子腿,脚下失去平衡,差点跌倒,忙伸手撑住了。这一下动作太大,便听见“啪”的一声脆响,脚腕处溅上些许液体,似是放在桌上的玻璃水壶被打翻了。
谭如意伸手去掏口袋,发现手机不在身上,沈自酌声音响起来,“怎么了?”
“没事,水壶打破了。”她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对面大楼也是一片漆黑。
厨房里水声停了,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厨房里亮起了一捧光,沈自酌轻缓的脚步声朝着自己靠近,谭如意问道,“沈先生,是停电了吗?”
无边的静默,谭如意正要再问,沈自酌已到了跟前。
紧接着,毫无防备,沈自酌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心脏被人掐住似的一紧,谭如意呼吸一滞,本能地挣了挣,却让沈自酌攥得更加用力,“别动。”
沈自酌手掌有些凉,还带着点湿意。谭如意觉得此刻他正攥着的,分明就是自己忘了跳动的心脏。
沈自酌将手机的手电筒打开,照着谭如意的脚边,拉着她越过溅了一地的玻璃碎片,离开餐厅。
沈自酌看着她脚下,“踩没踩到?”
谭如意急忙摇头,“没有,再说穿着拖鞋……”她声音渐低,耳根脖颈发烧一般的热起来。
沈自酌还牵着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谭如意心跳得仿佛一匹不安分的野马,正要挣断缰绳从胸腔里奔逃而出……她已经过了那个想要挣脱的阶段,有些放纵地让自己感受此刻这种满涨的心悸。
沈自酌一手牵着她,一手给物业打电话,问了一下,说是附近维修下水道挖坏了电线杆,整片小区都停电了,正在抢修,半个小时以后就会来电。
沈自酌收了线,也一并松开了她的手,看着她说,“坐一会儿吧。”
谭如意低垂着头,睫毛轻颤,连带着声音也抖得好似断了线,“……好。”
明亮的一捧白光照着她的脸颊,显出几分玉似的质感。沈自酌略微一怔,意识到自己这是第一次没被她的穿着吸引目光,而是注意到了她的长相。五官小巧,并未有特别出彩的地方,但拼凑在一起,却有种恰到好处的和谐。他记得唐舒颜曾说他是典型的理科生审美,看任何东西先看是否能够呈现出整体美感。
他便又想到谭如意那件茄子紫的开衫,事实上谭如意的多数衣服都和那件开衫一样,板型普通色彩庸俗。他并非以貌取人的人,却也每每被她的衣服惊得刷新认知。如今仔细看过谭如意的五官了,更有种璞玉蒙尘的感慨。
谭如意已去沙发上坐好,沈自酌回过神,跟了过去。气氛显出几分无所适从的尴尬,两人似乎都想要打破这氛围,却同时开口撞在了一起,让尴尬成倍地扩张。
一时又陷入沉默。沈自酌是不善于找话题,谭如意则是陷在了方才那意义匮乏的牵手之中,胡思乱想同自我唾弃相互攻讦,脑海中一时乱得如一锅煮沸的粥。
沈自酌关了手机的电筒,黑暗再一次笼罩下来。看不见沈自酌的脸,谭如意呼吸顺畅了些,声线也稳定起来,“小时候经常停电,住在农村,用电量稍大了点就会跳闸,那时候也没空气开关的,经常要换保险丝。”
沈自酌问,“你换?”
“我换。要搭这么高的梯子,”她在黑暗中比了比,想起沈自酌看不到,又收回手,“谭吉会在底下帮我掌着梯子。”
“你爸呢?”
“他喝得醉醺醺的,谁敢让他上去。”
静了一会儿,沈自酌问,“还会别的吗,除了换保险丝。”
“会的多啦,只是现在已经没机会展示了。比如抓泥鳅,插秧,捉螃蟹,捕蝉,养蚕,熬苕糖……”她如数家珍,转念又想,自己说的这些好像离沈自酌的世界都太遥远了,便笑了笑,声音低下去,“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本事,乡下的孩子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