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颐……”他忽而道,“不要让他碰你,我怕控制不住自己。”指尖探进她袖拢中,轻轻握住了里面微蜷的,柔软的手指。
念颐毫无防备,一低头和他的视线撞在一起。
微一迟疑,旋即用力地抿唇,甩开手道:“这是我能控制的么,他是太子,我呢?”她很落寞,对他们的未来不抱希望,望向远处风雨飘摇中的望星楼,“就不应该遇见你的,从前我对未来没有渴望,只希望爹爹和哥哥对我多一些关注,至于日后的夫君姓甚名谁,家世如何,老实说,我还没有想到这样长远。可是你出现,把我变得像现在这样时不时总想着你……”
“我的错——”
她吸了口气,凝着他道:“你却不能娶我。”
须清和重重拧起了眉宇,眉间的沟壑泄露了心事,沉声道:“念颐,我需要时间。”
“多久?一个月,还是两年?”
她低了低脑袋,看着自己脚尖慢慢地道:“就这样吧,谁没有谁不能活,过去不是都过得好好的么。”
想起太子那些或明或暗的敲打,她为他捏了一把汗,假装轻松地提唇笑笑,又道:“梅姑娘人很漂亮,又知根知底,最要紧是,我看得出她很喜欢你,比我更喜欢你…这样多好,你们成亲,贵妃娘娘也会高兴,梅姑娘会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至……”
没有多愁善感的心,做了多愁善感的事。
念颐把手往外伸了伸,发现在不知不觉中雨停了,正要挽起笑靥和他作别,须清和却道:“你想摆脱我,恐怕我不能叫你如愿。”他不管她怎么想的,究竟是发自肺腑,抑或有其他计较,都不干他的事。
她唇畔的笑花一瞬间枯萎下来,怅惘地扬了扬眉,“兰卿,时间会证明我是对的。”
说完再不敢看他,提着裙角奔了出去,跑了好久,直到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下来,抬眼看,慕凰台近在眼前。
对须清和说了那些话,当时她脑子里又乱又清晰,两个顾念颐在打架。
一个提醒她须清和在望星楼为了救她不惜暴露了他的秘密,至今幕后黑手都不曾揪出来,她不能伤他的心;另一个却不住将太子对他们的怀疑反复剖析,她畏惧须清止的权势,怕他来日御极后对须清和不利。
如果她做一个选择就能化解将来可能的灾难,那么现下即便两厢里都难受些也值得,毕竟目下的酸涩只是一时的,往后须清和会娶亲,不是梅姑娘,也可以是任意的旁人。她也会有自己的人生吧,平平淡淡过下去,他成为记忆里最绚烂的一抹靓影就好。
慕凰台里有宫人出来引路,念颐收回遐思,发现这个宫婢竟然是那一回盯着她瞧了又瞧的小宫女,便道:“我认得你,你还记得我么?”
阿辛受宠受惊,她记得她才叫人惊讶,忙道:“姑娘还记得奴婢?奴婢叫阿辛,一直在皇后娘娘宫里当差。”
她念了念她的名字,有意无意地扫听起来,“阿辛,你知道太子和先太子妃的关系怎么样么?果真那么那么恩爱?”
念颐想起太子的话,她要是没理解错他的意思,须清止当时是在告诉她,他是喜欢陆氏的,陆氏的心里装的却不一定是他。
阿辛瞳孔略略放大,暗道恐怕这位来日的太子妃是吃陆氏一个死人的醋了,于是也不含糊,只当是卖未来太子妃一个人情,不加细想就道:“这个姑娘就有所不知了,但凡是夫妻,皇家里的又如何,该吵嘴该置气的时候,照样不含糊。”
“你是说,他们关系不若传言中好?”
“也不全是,”阿辛回想着自己听到的各种八卦,再整合她自己一些臆想,笃定地道:“太子殿下对先太子妃情比金坚,平日宠得皇后娘娘都看不惯,至于陆氏,奴婢想既然有这样一个把自己放置掌心爱护的男子,她有什么理由不爱我们殿下呢?”
念颐发觉这个阿辛说话前后矛盾,只好用疑惑的口吻道:“那他们果真是恩爱非常……”
阿辛撸了把头发,犹疑不决,“还有一桩事,姑娘毕竟是来日东宫的女主人,奴婢在您跟前也就真的没什么可隐瞒的了。说起来,这还是奴婢的小姐妹从东宫一个侍弄花草的嘴里听来的,您听听便是,是真是假,就不要太当真吧!”
她点头,阿辛就打开了话匣子,道:“有一回,殿下和先太子妃吵嘴,那次闹的动静挺大,万幸,并不曾叫东宫以外的人知晓。陆氏有个黑金纹的匣子,一直锁着藏着不让殿下看,姑娘知道,这人呢都有好奇心,一日两日或可忍住,时日久了心中的好奇却会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呢!”
念颐连连地颔首,深表认同,她不是个合格的听众,听到此处插嘴进去道:“后面我晓得了,必定是殿下他某日趁着陆氏不在,终于打开了匣子,然后就知道了妻子瞒着自己的秘密吧?”
“姑娘真是冰雪聪明!”阿辛不忘吹捧她,压了压声音接着说道:“就是您说的这样了,不过…殿下发现陆氏的匣子里是一幅肖像画,画上的人是太子妃,嗯,倒是这幅画儿的落款,着实耐人寻味。”
“怎么说?”念颐被勾起了好奇心,一时忘记自己是在慕凰台,仿佛在家里和丫头们谈天说地,捂着嘴眨巴着眼睛道:“是太子妃闺中时的心上人画的吧?殿下便怒了,太子妃回来知道自己的匣子被他擅自打开了也恼了他,于是小两口就吵架了,我说的对不对?”
“全中!”
虽然这些阿辛自己都是东拼西凑听来的,但是顾十二姑娘灵敏的思维还是叫她佩服,她不禁问道:“那您不妨猜猜,那作画之人却是谁?”
这她怎么可能猜得出,念颐摇摇头,“我认得么,见过么…?”
阿辛不卖关子,反正她也是听说的,谁晓得真假,凑到念颐耳边鬼鬼祟祟道:“画上的落款是我们殿下的九弟,承淮王殿下。唉,您说这都什么事,叫人意外的很呢!”
“确定是,承淮王?”
念颐很明显地一怔忪,阿辛看着她,“八。九不离十,昔日先太子妃身为皇后养女,一直是住在宫中的,她与我们殿下和承淮王殿下自幼便相识,奴婢听说后也想过,总觉得,若是陆氏心下对承淮王殿下有意,这丝毫不奇怪。”
她蓦地有点惋惜,“那位殿下过去何等光辉,京中多少名门女子仰慕,多一个先太子妃不算什么。”
“这样么……”念颐只觉五味杂陈,无意中道:“又是一个青梅竹马,想来承淮王亦是属意于她的,真可惜,所爱之人最终旁嫁。”
阿辛动了动嘴巴,讶异顾姑娘会有这样的想法,难道她不知道承淮王纵然如今表面上温文和气,过去却是个满脸写着“生人勿近”,较之麒山王还更骄横万分的人物么。
正是因着过去的印象太深刻,哪怕是现在阿辛都不觉得承淮王好接近,就拿常进宫在孝珍贵妃身边走动的梅家姑娘来说,她身为承淮王的表妹,也算半个青梅竹马,还曾定下过亲事,如今怎么着,任如何殷勤,不一样被推拒在心门外。
所以说,承淮王还是那个承淮王,冷面冷心,真不像是会喜欢上什么人的人,哪怕是先太子妃貌美若谪仙,他都不见得真如顾姑娘所言,同她有何首尾。
想是这般想,阿辛却不会一股脑把话全倒出来,再说也没这必要,竟是一副感佩的口气道:“姑娘说的是,怪可惜的,奴婢亦是如此想呢。”
远处响起悠长的钟鼓声,念颐扁扁嘴,摸了摸自己的脸,“阿辛,你与我说实话,我的相貌,当真有几分相似先太子妃吗?”
她一提到这个她立马来了兴致,脱口而出道:“奴婢早就发觉了,上回没道破罢了。不过姑娘不全是肖似陆氏的外貌,总体而言,约莫是一种神态上的相像,还有姑娘某些角度,隐隐绰绰的,是真的与先太子妃很像——”
宫里很多人都在私下议论,说襄郡侯府的顾十二姑娘是撞了大运,她六姐姐顾念兮是早前风言被定下的未来太子妃。
可怎么着?
贤妃再在背后用力,也不敌顾念颐一张讨男人喜欢的脸。
“你也觉得我幸运么?”念颐问了出口,却不等阿辛回答,自己加快步伐走了。
她的心情从没有这样糟糕过,她以为至少须清和是因为她是她才喜欢她,结果呢,他和太子殊途同归,为的不过是一个人世间再没有的陆漪霜。
分明她问他时他连眼睛都不眨就说她们不像的——
须清和,骗子。
☆、第40章
皇后召见念颐并没有什么大事,且她已经提前知晓了太子中途把顾念颐叫走的事,只觉心满意足。做母亲的,最是盼着儿女好,皇后只太子这一个儿子,太子先前却对陆氏用情过深。
这不妥。
为帝王者,可以长情,然不必专情。
念颐被带入暖阁,室内焚香,馥郁的香气里皇后笑容慈和看着她,她也没有压力,只是须清和的事叫她无形之中头顶罩着一团阴霾。好在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她依然可以在皇后面前表现得端正大方。
聊了些琐碎的闲话,皇后道:“过些日子是嘉娴公主的生辰,这孩子是本宫看着长大的,打小儿她母妃便不在,怪可怜的。你如今也不是外人,有些事情,本宫也好同你通通气。”
念颐迟迟应了一声,心想嘉娴公主会与自己有什么联系,她的事,何须与自己通气?抬眼见皇后表情,她眉眼微扬仿佛大有深意,念颐垂下眼,忽然福至心灵。
怎么偏生忘了,是家中的六哥哥……他曾冒犯过嘉娴公主,这事情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圣上还在朝堂上问及大伯此事。
现在皇后这样的态度,莫非——
念颐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再看皇后,她竟然微微颔首,附和着她的思路道:“公主年纪也是不小了,放眼京中青年才俊,本宫瞧着,还是你家六哥好。”
究竟是皇后瞧着六哥哥好,还是公主觉得好,这就耐人寻味了。念颐在这事上没有多言语的道理,只是抿着唇轻轻地笑,静待皇后下文。
“嘉娴公主此番十五岁生辰之日行及笄礼,到次日,本宫允她出宫到城外轻舟庵莲台赏莲,”皇后说完这一句忽然停顿良久,接着才慢慢道:“也算是全了她的心愿,到底缠了本宫多时……”
嘉娴公主的心愿想必不止是出宫赏莲这样简单,念颐基本上已经把皇后话里双层的意思咀嚼出来,她只是没想到,皇后娘娘除了待太子好,待不是自己亲生的嘉娴公主也能这般体贴,而且,皇后还曾收养过陆漪霜。
谜一样的大人物,和她理解中不尽相同。
念颐细思漫想着出了慕凰台,自己的事也不去理了,只想着探探顾之洲的口风,千万不要是神女有意襄王无心。到时候天家威严压下来,六哥哥还不是得乖乖当驸马,倒不如两情相悦来的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一辈子都是值得。
海兰被安排在前宫某个门房里,念颐距离她很有些距离,且她也不晓得自己怎么就变成一个人走在这偌大的宫苑之中了,脚下不知踩了多少个积水的水塘,身上虽然干了,绣鞋却饱经风霜啊。
毕竟在皇宫住过一段时日,认路念颐还是可以的,不过眼下这个不急。她委实是受不了两只脚都湿答答的感觉,便探头张望了下,寻了个无人的角落突然扶着墙壁把一只鞋子脱了下来。
鞋头倒垂着,滴滴滴往下掉水,她仔细看,鞋子果然是湿了个透,怪不得她那么难受,往常下雨天她从不会在外乱走的,今日当真是个意外了。
脚上的白色绸袜也是湿漉漉的,风一吹觉得脚上冒寒气,恐怕都泡白了吧!这么想着,念颐就把白绸袜一扯脱了下来,人半倚着墙壁艰难地挤水,挤完甩了甩,觉得凑活着能够穿了才弯下腰。
可是就在弯腰的那一刹那她似乎看见了什么人,安安静静的人影,融于背景中一般,可能已经存在许久许久。
念颐心说不会是什么男人吧,她眼下脚丫子还露在外面呢……白白的脚趾缩了缩,这念头只是一瞬之间,她马上就想到这是在皇宫禁院之中,除了宫女就是去了把的内监,即便是被瞧见了,至多觉得她形象上受损,名誉倒是无碍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念颐单脚跳了跳以便更稳地扶住前面的石柱,然后挨着石柱的边沿一点一点把目光延伸过去——
那里井边一袭轻纱广袖之人,安然端坐于轮椅间,不是须清和,却还能是谁?
念颐握拳在石柱上捶了捶,又把脚向后缩,浑然一副压根儿就不曾瞧见那里有个他的架势。
她装模作样起来很有一套,何况心里恼他喜欢的人分明是陆漪霜,偏生隐藏得如此之深,他对她好都是为着另一个人,她还傻呵呵当了真,真是越想越不值当。
念颐一跳一跳地去够自己起先放在墙根的鞋,她有个错觉,须清和坐在轮椅上他便真不能行走,她只要穿上鞋迅速走人就成,她不想再面对他,至少在近期。
手将要碰到鞋边时,身旁冷不防掠过一阵风,然后她的鞋就被须清和拿在手里了。
须清和好整以暇把绣鞋往腰间一别,抬眸时没多大意义地咧了咧嘴角,他并不是在笑,看在她眼中完全是相等于挑衅的表情。
“还给我!”
念颐手臂伸得直直的,恨不得手臂变长直接抓住他的腰带。她白绸袜还未来得及穿上,风吹在脚上虽说很舒服,但是那是在须清和不存在的前提下。
姑娘家的脚怎么能是外男随意瞧的呢?须清和却一副不打算搭理她要鞋这事的模样,脸上波光澜澜,对着她曲起的脚丫看了又看。
念颐扬声又叫他把鞋还给她,也实在是羞愤的不行,就把脚费劲地蜷起来缩进裙子里,只是这样会很辛苦,她又是单脚站着,一手扶着墙壁还要拿袜子,真真“苦不堪言”。
须清和看她辛苦他也不好受,然而她这样倔强,竖起浑身的刺像一只刺猬似的对着他,竟较之先前她进慕凰台尤甚。叫他很失望。
“念颐,”他不着痕迹向前进了一小步,“我们谈一谈。”
她显然没有发觉,兀自皱着眉尖,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不要,我现在不要和你说话,我们无话可说——”
他脚下滞了滞,须臾耐心地道:“你乖乖的,我帮你穿鞋,嗯?”
指了指别在腰上的绣鞋,他肩膀线条流畅,轻轻耸了耸,“不穿也可以,那你便这样离开好了。我是不介意。”
念颐面上有顷刻间的松动,但她十分固执,用下巴指自己的鞋,“你给我,我自己穿。”
须清和当然不能同意,他堂堂一个王爷,难道这样和她磨缠当真只是为帮她穿鞋伺候她,他为的是多一点时间和她说话。念颐对他似乎有误会,便是没有,他也要消除她的疑虑,至少让她相信他有能力解决如今面临的问题。
“你不让我为你穿,我便不还你。”须清和道,笃定的视线把她笼罩着。念颐在心下计较,知道他的性子和手段,为了早点出宫不在此处耗费时光,看来只有同意他了。
“那好罢!”她现在和他说话时早便没有了最初的恭恭敬敬,非但如此,她还有些有恃无恐的“傲慢”凝固在微表情里,呼呼喝喝地道:“这么的,你…你过来,先借我扶一下,我穿绸袜。”
话毕,觑了他一眼,怕他以为她一个人在这里又脱鞋又脱袜的别是有什么怪癖,不禁就解释,“适才下雨下得很是突然,我不曾打伞,脚又踩进水里这才弄湿的,很不舒服……不然不会躲在这儿脱。”
他没有说话,狭长的眸子里掠过一线灰暗的剪影,缓步过去任由她扶着。
念颐就这么低着头穿她半干不湿的白绸袜,原先是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臂的,后来发现一手穿袜子难度太高自己做不到,干脆就把他视作柱子墙壁似的倚着。须清和默不作声,她头顶绒绒的头发在他鼻间绕来绕去,弄得他有点痒。
抬袖揉了揉后,他问她道:“你今日进宫是面见皇后,如何会与太子在一处。”
念颐好容易在奇怪的姿势下穿好了袜子,直起腰来睨了睨他,信口胡言道:“我心慕太子殿下,我自己找他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