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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颐裹着薄被沉沉入眠,日子过得与往日并无不同,除了宫中皇帝缠绵病榻的消息终于传了出来,引起不小的骚动,但此事于她而言暂时也不打紧。
一朝天子一朝臣,整个襄郡侯府自然是希望皇帝千秋万代,万岁万岁万万岁,同时也希冀十二小姐与太子的婚事不要生出任何波折。大太太自打得知大老爷与弟妹有首尾,甚至还生下了顾念颐后一直便攒着气,只等待什么时候爆发,可眼下家中的情形却叫她不能轻举妄动。
念颐若是倒了,太子也不见得待见念兮,那时岂不是陷整个襄郡侯府于危难的境地?
她只有活活忍下了,思想起昔年宋氏还在的光景,那样水晶心肝嫩柳蕊花一般的人物,竟然是个背地里勾搭大哥的小浪。蹄子,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呸!再一想宋氏余下的十二姑娘,这不就是一个翻版么,小小年纪就知道抢姐姐的风头,现今如愿要做太子妃了,该高兴坏了罢!
大太太满心只道是往日小觑了顾念颐,容她一个小孽种在眼皮子底下出入大房,侯爷每常待她好她也未及细想,现今真是悔之晚矣,然要动她,却受她身份的掣肘,只能是无可奈何,更在发现念兮偷听到此事后严命她不得声张出去,这是阖家的脸面,不单是顾念颐一人。
老太太当年能压下去,目下自然不想有人揭开,牵一发动全身,若叫外人瞧出襄郡侯府内里的腌臜,别的几个没出嫁的姑娘也落不着好。陌氏越想越气,就这么病倒了,也分了六姑娘的心,日日在床前侍候汤水,不能动别的心思。
顾之洲自然一道在床前侍奉了两日,但到得与念颐相约去轻舟庵的日子亦十分守时。这一回念颐出门是获得老太太同意,有洲六爷护着送过去,一日便回,外出放放风没什么不好。
前脚襄郡侯府的马车才出了城,后脚就有消息送到贤妃耳边。她听来人报完后执着汤羹轻抿一口,望向殿前在院里捉蝉的宫人。
天气炎热,大清早的日头便爬了老高,灼灼的热源烧得树上知了叫个不住,赵福全最是体意,支使一众人早起便在院中一棵一棵树上挨个儿捕蝉。
捉着了,往网兜里一盖,上天遁地有翅难飞。
贤妃遥遥透过碧纱窗看见蝉儿在网兜里扑腾,如同望着蝼蚁,幽幽道:“今日,本宫倒要看看你承淮王……究竟是假残疾,还是真小人。”
☆、第44章
轻舟庵左近方圆之处皆是秀美浓郁的景色,马车在道上缓缓前行,顾之洲打头坐在枣红色的马上,不时回头看一看身后马车,眸中有几分若有所思之色。
相比较于他,念颐的状态就要轻松许多了。
她是真正出来游玩的心态,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一出了门,望见绵延的山体,苍翠的绿意,心境自然而然便开阔了。天上的白云仿佛是草原上的成群结队的羊羔,偶然有风吹过,流云分散成一块一块,又像是街市上的棉花糖,让人有昏昏欲眠之感。
念颐靠在车围上,马车震动间车帘不时跃起来,光线时明时暗,海兰笑道:“鲜少有机会出来散散,今日是托了姑娘的福了。”
是托她的福吗,恐怕还是要着落在六哥哥身上吧,念颐拈着纨扇盖在面上遮挡起伏的光线,许是起了困意,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话,“还不晓得六哥哥同公主今日怎么个情况,一会子……我们撇下哥哥,再寻到公主知会一声,便自己玩儿去罢,哥哥自有分寸的,我们若在跟前杵着,他想必要尴尬死。”
海兰点头称是,见姑娘说完话就没了动静,只闻弱弱的呼吸声,她摇头轻轻叹了口气,终是对念颐的决心感到抱憾,可亦是无可奈何的。承淮王殿下虽则一往情深,然而胳膊扭不过大腿,中宫的赐婚,谁也不能违抗,何况整个襄郡侯府盼还来不及,自此更是要同太子站在一处了。
承淮王殿下便先前有所布置,但就目下的情况而言,即使他能叫太子悔婚,襄郡侯府也不肯善罢甘休,反倒会害了她们姑娘,这般进退维谷,他该如何又能如何,除了放手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不然,承淮王假使有朝一日能够取太子而代之——
车队最前头的顾之洲勒紧缰绳,由他那里开始,念颐的马车也停了下来。海兰胡乱的思绪也蓦地被打断,她甚至不记得自己适才有过那么惊险的想法,摇了摇念颐,“姑娘,你睡着么?咱们该是到了。”
念颐反应很慢,把纨扇拂落在地,嗓音里有着长久不说话后开口的微哑,“……我做了个短暂的梦,结局不尽如人意。”
“姑娘梦见承淮王殿下了么?”
海兰的直觉敏锐得像针尖,念颐被扎了似的猛地直挺挺坐起身来,两只手在脸上左右边重重拍了拍,也不像是驱赶睡意,闺中怨妇一样地道:“明明都决定要把他忘记,他偏生还要跑进我梦中裹乱,这个厚脸皮……”
窗边“叩叩”两声闷响,顾之洲下马在外道:“念颐,我们到山脚下了。”
“知道了,马上就下来。”她回应着,提着裙角推开车门,暑气渐盛,空气里氲着哄哄的热流,极目往山上绿荫处眺望才可觉到一星阴凉。
海兰急忙取了帷帽与她戴上,齐膝的纱幕几乎拢住了念颐整个人,来往经过的外人只道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何等容貌却望不见。
顾之洲在念颐眼前打了个响指,她迅速收回远眺的视线,他伸长两臂接住她,她也心安理得扶着堂哥的手借力下了车辕。双脚一着地,泥地上扬起灰扑扑的尘土,污了绣鞋上精致的苏绣木芙蓉。
念颐性子里粗糙,鞋履脏了也混不在意,一路上俱都是走在最前面,走走停停的,很快便来在半山腰上。
这座山本也并不如何高耸,轻舟庵便掩映在山中葱葱的花木间。质朴的屋脊,一溜延绵向北,庵前有来自各地的香客相伴而行,著名的莲台就在轻舟庵附近的山头上。
念颐叫哥哥在外面等自己,自领了海兰进入轻舟庵中,想打听得公主在哪处十分便当,庵中老尼见念颐和海兰主仆二人衣着皆不俗,心中便有计较,差遣一*岁的小尼姑带二人前往嘉娴公主歇脚的僻静小院。
嘉娴公主此番出宫并不曾大张旗鼓,所以山上香客虽不是如云如织,倒也不在少数,念颐心想老尼姑这么痛快带她们前去,想来是公主事先有过交待。认真思及公主,她才发现自己也不曾见过公主几回,深交更是谈不上,印象最为深刻还是那一回嘉娴公主与须清和的表妹在一处时他们几人碰上。
原来都已经过去这样久,是上一个季节的事了。
见到公主的时候念颐吃了一惊,嘉娴公主果真不一般,她竟然换下了公主的华服,改而穿着寻常书童的粗陋服饰,头上罩着帽儿,两眼带笑,甫一见着她就亲热地连声唤“念颐妹妹”,嗓音温柔,十分讨人喜欢。
公主身边随行的宫人显然是受过她的嘱咐,眸中含着隐忧,却都不置一词,眼睁睁看着公主随顾家念颐而去。
出了小院,嘉娴公主扶了扶头上小帽道:“念颐妹妹,你不会认为我唐突罢?毕竟如今不提倡我这样姑娘家眼巴巴追着男人的,”她掩嘴而笑,“幸而是皇后娘娘心疼我年幼丧母,一直以来疼惜顾念我——不过我也是求了许久才叫娘娘软下心肠呢,自然了,也多亏得念颐妹妹你鼎力相助。”
念颐摆手说没什么,想到自己亦是打小就没有亲娘在身边,心中十分触动。
见庵中没有闲杂外男,便将帷帽的纱幕往上掀起盖在帽檐上,嘉娴公主偏头近距离看清她容貌,突然道:“你生得真是一副俊模样,我原还道太子哥哥这一生除了先皇嫂便不会再娶了,哪里料到,如今便有了你!”
念颐擦了擦额角的汗液,即使走在阴凉的抄手走廊里她依然热得不行,想回公主说其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公主竟然大大剌剌开口道:“念颐妹妹,你上一回不是同我九哥哥在一起的么,我还以为你们是那样那样的关系呢……”
这位公主是个自来熟,且她不知是不是真的天真,哪壶不开提哪壶,念颐不愿意多提自己和须清和的事,抿唇笑道:“只是恰巧在路上遇见罢了,上一回似乎也这般解释过?你们不信,我有什么法子。”
嘉娴公主听罢,猜疑的心落回了实处,笑语嫣然道:“得你这样一句话我便心安了!太子哥哥自没了先头的皇嫂便整日失张失致的,皇后娘娘间或都要说他不成体统,何况是父皇了,唉,我同你说,念颐你确实与陆氏有几分想象,见仁见智,别人都说太子哥哥是因此才属意于你,我却觉得不是。”
她等着顾念颐追问为什么,谁知她却没有,两眼木蹬蹬也似看着脚下的路,别是热傻了吧?把她一推,“想什么心事呢,我说的话你听见么,我觉得太子哥哥很喜欢你!”
念颐敷衍地“哦”了一句,领着公主快步出了轻舟庵,海兰在后面心里犯嘀咕,不晓得公主的话是真是假,她也迷惘,有时想想,假若太子当真把她们姑娘放在心中,那么承淮王殿下的真心抑或假意就没那么重要了。
念颐喊了声“哥哥”,快步过去,拿眼神示意身后书童装扮的嘉娴公主,再大胆的姑娘在心上人面前也是羞怯的,她迈着小步停在他们身边,耳廓都是红的。
到这会儿二人之外都是多余的第三者,念颐摸了摸鼻子,找借口说自己要和海兰去莲台,方要走,顾之洲忽地拽住了她的手腕,她仰面不解地望住他,澄澈的眼睛黑白分明。
顾之洲目光一荡,神色十分怜爱,亲手放下了她帷帽的罩纱,矮身贴耳嘱咐道:“山中恐有歹人,不要走远,玩尽兴了便回来这里。”
念颐拉了拉眼前雾一样的纱幕,颔首表示自己听见了,便不再看他们,和海兰两个一径往树林里走。
她倒也不是真要去莲台赏莲,大夏日的,还是林子里最凉爽了,连焦躁的风经了树木的百转千回都变得幽静阴凉。念颐一路走一路采花,想要编一只美美的花环出来,不留意间回身看海兰,海兰的表情竟是满满的欲语还休。
“什么事,你要小解么?”念颐有些发愁,绕了一半的花环直接就抛开了,指着路边树木茂密的所在鬼祟道:“你快些过去,我在这里看着,管情一只苍蝇也不叫它飞进来。”
海兰面上涨了涨,“姑娘想到哪里去了——”
知道不说不行,只好道:“方才姑娘和六爷说话的时候,嘉娴公主与我咬耳朵,她说…太子殿下思慕你,今日一道儿来了此处……”
“他会思慕我?”念颐不以为意地翻了翻眼睛,俯身又把那花环捡起来摆弄,帷帽也不戴了,换做花环圈在额上,手比兰花露出娇俏的姿态,笑对海兰道:“你瞧我可像花仙子,我若果真是,才相信他所谓思慕。”
正说着,念颐鼻端却因风而飘过一缕暗雅的松柏气息,她闭口不言,倏地环顾左右,海兰还以为这是在找太子殿下,不禁道:“姑娘现今也真是,心口不一得越发厉害了。”
念颐没心思解释,自己却知道是谁来了,是谁此时此刻亦在这座林子里。
纵然视野里不能触及,嗅觉却最是诚实。
茫茫张望间,她身后一棵樟树上不知为何猝然吐出十数条红艳艳的蛇信子,“嘶嘶嘶”的冰冷蛇音直逼进骨头里,念颐背脊一凉,钝钝地转过身去看——
樟树上盘踞了十几条吐着蛇信的毒蛇,黄而怨毒的蛇眼锁定了她,蛇身曲折拱着,交相缠绕,看得人鸡皮疙瘩直起。
念颐捂嘴压抑住惊呼,她身后海兰也是呆得不会动了,错有错着,此时一动不如一静,蛇仿似也在观察她们,并不曾立时发起攻击,尽管它们曲起身子已然是作出了随时攻击的姿势。
风也仿佛停止了,树叶颤了颤,草虫纷飞四去。须清和倚在轮椅上,透过花木的间隙望见念颐身后的身后,数名贤妃的人潜伏在草丛间。
蛇必定出自他们之手。
是以,贤妃便这样迫不及待,想以此逼他就范么?
念颐腿肚子都吓得抽筋,额上冷汗沁沁,人与蛇的对峙远比人与人凶险万分。就在神经将绷断的前一息,她听见一个熟悉的男声唤了自己的名字,他叫她千万不要乱动——
随即,一阵冷光频闪,没几下那些蛇便身首异处,蛇血溅得到处都是,有几滴溅到念颐眼角。
温热的温度尚残着蛇的腥甜气味,她抬袖揉了揉,眼角似晕开了彼岸花,急切地看向来人,眼前执剑而立的却并不是他。
☆、第45章
蛇都死了,黏湿的尸体一段一段零落在草丛中,须清止见念颐呆呆地看着自己,便几步上前去。
他也不是多么忧切,只收剑入鞘,说道:“怎么,见到是我很意外?抑或你希望此刻现身于此的非我,而是和弟。”
当意识到自己隐秘的想法是真的从很久之前就被太子发现后,念颐自觉没有假装的必要了,何况她适才受到了惊吓,又不曾如愿见到须清和,心情正在不佳,便道:“殿下来得真巧,这些蛇不会是您叫人放的罢,真是有心了。”
她是故意这样说的,果不其然,须清止面露不悦,不过也仅仅是一瞬之间。
他对她没有过深的爱恋,有的只是零星琐碎的好感,这些美好的感觉足以支撑起他忽视她的冒犯和无礼,全然触不到他的情绪。
念颐是个矛盾的人,一方面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竭尽所能讨好太子,即便不讨好,也应当和太子把关系维持的融洽,这样对整个顾氏都是有益处的,然而另一方她又放不下须清和,因此做不到和太子虚与委蛇。
她知道须清和现下就身处于这林子里的某一处,也许他在某一个她望不见的角落看着她,看着太子。
宁肯是太子救她,他也不愿意出面。
念颐知道自己钻牛角尖了,须清和是不能够光天白日走下轮椅的,那样岂不暴露了,如果他知道太子在,他便更不会以身试险。
这些她都明白,她同样知道自己不应该再想有关他的一切,可是脑海里跑马灯似的浮现起与须清和在一起时的画面,这叫她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有能力如自己所想那般忘记他,平平稳稳嫁给太子。
须清止注视着念颐的脸,唇畔忽然噙起一丝笑意,伸手向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与她,“擦擦吧,像只花猫儿,即便一会子出去可戴上帷帽遮掩,到底总有摘下的时候,吓着人却不好。”
“不吓着您就是。”念颐顶了一句回去,人是这样的,有一便有二,她头一回的顶撞他不加理会,她便不觉放肆起来。
眼珠滴溜溜左右扫了扫,突然仰面对太子甜软地道:“究竟是哪里脏着,我自己瞧不见……殿下既然慷慨借念颐锦帕,何不连擦去血污也一并代劳呢?”
姑娘家娇声娇气起来,便是心是石头做成的男子只怕也无有不动容的。
须清止拿回帕子,一双黑澄澄的眼眸看住她,仿佛在思索她忽而之间的示好卖娇由何而来。
但是没有犹豫太久,须清止微倾着身,腰间的佩剑向前坠了坠,用手帕对着她的脸比划了一下。念颐马上把脸仰得更高,弯唇笑道:“为了等会儿不吓着人,殿下务必要仔仔细细地擦,多擦一会儿也不妨事的!”嘴角抿出了两粒小梨涡。
“为何?”
他发觉出她今日的古怪,不禁四处向外看了看,却并没有任何发现。
海兰也觉得看不下去,她自然是不晓得须清和就在这林子里,赶走几步悄悄拽自家姑娘的袖子,嘴唇不动,声音扭曲地轻轻从嘴里发出来,“姑娘,你这样可不成的,姑娘家最要紧一宗是矜持,哪里有人…便是跟前是来日的夫婿,也不好这般‘亲亲我我’,看着不像……”
海兰的话念颐听了半耳朵,须清止却一字不漏全听了去,他压着眼角只作不觉,念颐埋怨地瞅一眼海兰,“你不要看,我自有分寸的。”
话毕对须清止努努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他当真为她擦拭起来,气道自然不会大,轻轻柔柔如同羽毛在面颊上瘙痒,念颐镇定地屏息垂眸,头顶上人忽道:“帕子太干,还有小部分血擦不净。”
他们挨得很近,她都能闻见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念颐抬袖掖了掖鼻子,本能地往侧里站了站。她并不是很确定须清和还在不在了,若是不在,她这样有何意义?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蠢。
她丧气了,再次举目搜寻四周,这一回倒不是为找谁,须清止窥出她的心思,指着西边道:“那里倒是有一处水源。”
说完也没有任何动作,显然劳动他堂堂太子大驾带她去洗脸是压根儿不可能的,念颐回看海兰,她正蹲在那里搓衣角上几滴血迹,念颐也就不等了,自往须清止手指的方位走去,走了几步回头道:“依我说,这处林子凶险异常,太子殿下还是不要逗留太久为上。”
居然有这样的人,他救了她,她没有一句感谢的话,支使他伺候她拭面,现今还要赶他走?
须清止拂袖道:“不必你说,我今日本是陪皇妹一同而来,此处瞧见你亦不过凑巧。”
他的话她没有听见,念颐走得快,一路拨开草丛,悉悉索索声不绝于耳,不一时眼前霍然一亮,原来是山中的小溪,水流不急,只有徐徐的令人感到安心的声响。
念颐卷了卷袖子,在溪水边蹲下来,这水十分清澈,她在里面看到自己动荡的脸容,眉头是蹙着的,隐有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