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夫人白了他一眼,命人叫了管事的过来,吩咐他连夜准备车马,次日便启程赴京。
开国公大喜,“阿月,我就知道你心肠最好!”
兰夫人端起茶盏慢条斯理的呷了一口,没理他。
第9章 梦
这晚常宅大半夜灯火通明,上到管事、管事婆子,下到丫头、厨娘,个个忙的团团转。收拾行李,准备车马,准备路上应用之物,件件都是急事。
老宅要留下人看家。兰夫人和无瑕既然要去金陵,自然也要带上用惯的侍女、婆子。什么人该走,什么人该留,兰夫人是心里有数的,一一分派下来,人人满意。家在本地的人,大多不愿背井离乡;原本就是外乡人的,大多愿去繁华的金陵开开眼界。兰夫人管家一向井井有条,对家中仆人多有了解,愿意跟着她去京城的,她愿意带上,一心想在老家安份度日的,她也不勉强。兰夫人亲自去知会陆先生,陆先生微笑,“我行李不多,早已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启程。”兰夫人大为放心。
仆妇们各自忙碌着,开国公和兰夫人则是打叠起精神,柔声细语的跟无瑕解释,为什么这么匆忙的便要起程,“……你大姐病了,家里人心慌慌,这个时候,最需要你爹回去坐阵。他是一家之主啊。”
无瑕板着小脸不说话,开国公和兰夫人都是心里没底。
无瑕是被兰夫人娇养大的孩子,从小开国公不在她身边,脾气便和寻常孩子不大一样。她有时也很爱笑,有时便严肃起来,小脸绷得紧紧的,好像在和谁生气这个时候,谁也不敢惹她。
“……你大姐或许是受了惊,爹爹身上阳气重……”开国公前言不搭后语,不知该跟他的宝贝小女儿说什么才好。
“她和你同父,是你的亲人。”兰夫人声音很温柔。
开国公感激的看了她一眼。兰夫人心中微晒,“再怎么着,我也不至于跟个孩子计较。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家,花朵一般,便是邻居家的孩子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无瑕端端正正坐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开国公和兰夫人你看我,我看你,目光中都是忧虑。闺女这是不高兴了么?这可让人如何是好。
无瑕板着小脸坐了好半天,伸出小手,从腰间解下一个玉佩,“这是舅舅给我的。舅舅说,这玉佩是位大师所赠,可以辟邪,很灵验的,给她吧。”
无瑕小手中的玉佩是由上好的羊脂玉雕成,质地细腻,光泽润泽,犹如凝脂一般雪白晶莹。
兰夫人有些吃惊,“这可是你舅舅特地为你求的,高僧开过光,这是你的护身符啊。”开国公感动极了,“阿月,咱闺女跟你一样,心肠太好了!”
“借给她的。”无瑕一本正经,“她不是受了惊么?借给她戴戴。等她好了,要还我。”
开国公也从腰间取下一个青玉佩,“这玉佩我戴了多年,必有灵气,一定管用。”
兰夫人把这两玫玉佩装在一个小巧的金丝楠木盒子里,开国公从护卫当中挑了两名骑术绝佳的,一个姓秦,一个姓金,命他们拿着盒子,把玉佩先行送回开国公府,送给大小姐辟邪。
秦护卫和金护卫当天夜里便出发了,一路疾驰,马不停蹄。
第二天早上,开国公和兰夫人便带着无瑕启程了。前边有数十名黑衣护卫开路,中间十几辆宽大的马车,最后是骑着马的仆役们,队伍浩浩荡荡。
开国公也不骑马,和兰夫人、无瑕挤在一辆马车里,没话找话说。无瑕平时对她爹是很满意的,这会儿在马车里却嫌她爹个子大占地方,不高兴跟他一起,坚持要陆先生。兰夫人无奈,只好亲自送她上了陆先生的马车。
陆先生正翻着本《周易》,无瑕过来了,便好奇的和她一起看。
“天书啊。”无瑕简直一个字也看不懂,小脸上满是失望之色。
“你还不到六岁。”陆先生不由的笑了:“无瑕小姑娘,你才这么一点点大,便想看懂《周易》了么?”
“是谁写出这般深奥的书?这不是故意难为人么?”无瑕又看了一眼,还是一个字也看不懂,不由的很是气愤。
陆先生莞尔。孩子就是孩子,乖巧的时候她是真乖巧,不讲理的时候她是真不讲理啊。
“等你长大之后,便不觉得深奥难懂了。”陆先生摸摸她的小脑袋,换了本《诗三百》,曼声读给她听,“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无瑕往她身边挪了挪,靠在她膝上,听得很入迷。
精致的黄花梨雕蝙蝠纹架子床上挂着银红色的帐子,远远望去,像烟雾一样,美的如梦如幻。
房中设着梳妆台,梳妆台畔是一面紫檀架子落地穿衣镜,镜面光滑平整,清晰映出窗台上一盆开得如火如荼的山茶花。
这是间少女的闺房。
“总算老天有眼,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外间坐着位三十岁上下的美貌妇人,眼圈红红的,两眼含泪。
旁边一个十六七岁、侍女模样的女子小声劝她,“您快别这样,大小姐这不是好了么?方才她醒过来了,还喝了小半碗二米粥,大夫都说没有大碍了呢!这会儿大小姐踏踏实实的睡着呢,睡醒后肯定就没事了,您快别多想。”
“我只生了她一个,她若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还用活着么?”侍女越劝,美貌妇人越是伤心:“不过是到园子里逛逛,怎地忽然就昏迷不醒了呢?吓坏人。”
“这都是祖上积德,菩萨保佑。”侍女柔声安慰。
美貌妇人拿着帕子拭泪,“我这就给菩萨上香去。过几天大小姐全好了,再上普济寺还愿。如英,你留下,守着大小姐。”
名叫如英的侍女恭敬答应,“是,大姨娘。”
美貌妇人轻手轻脚走到里间,唯恐脚步重了,吵醒睡梦中的大小姐。她掀开帐子看了看,床上的少女脸颊微红,呼吸均匀,看来大夫说的不错,病人真的已无大碍,不由的大是欣慰。
美貌妇人小心的放下帐子,轻手轻脚走了出来,小声交代了如英几句话,如英点头,“您放心,我守在这儿,寸步不离,大小姐若是醒了,即刻命小丫头禀报您。”美貌妇人往里间留恋的看了看,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如英和几个小丫头在外间坐着针线,偶尔小声说几句话。
床上的少女睁开眼睛,眼神中满是迷惘和无助。
她在床上静静躺了一会儿,悄悄掀开被子,下了地。
踮着脚尖,她一步一步走到了落地穿衣镜前,摒住了呼吸。
镜中出现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眉目如画,肤如新荔,娇嫩得仿佛从来不曾经历过人世风霜。
少女望着镜中的人影,心中涌起惊涛骇浪。
“不知大小姐睡得好不好。”
“我进去看一眼。”
耳边传来细小的说话声。
少女眼神一冷,快步走回床边,重新躺下。
如英悄悄走进来,隔着帐子看了一眼,隐约看见大小姐侧身向里睡着,一动不动,“睡的真甜。”如英抿嘴笑了笑,又悄悄走了出去。
少女闭着眼睛装睡,胸中波涛翻涌。
十四五岁!镜中的女子分明还是自己,但是,居然是十四五岁!
我明明早已被册为皇太子妃,我明明已经嫁入东宫,还生育有两个小皇孙……我已经快三十岁了……我已经快死了……
“究竟是我疯了,还是我在做梦?”少女苦恼的蹙眉,“世上会有这般荒谬的梦么?”
在东宫的岁月十分艰难,好像是在刀尖上过日子一样,一天天下来,在心中印下了深刻的痕迹,再也抹杀不掉。
穿衣镜中的人影明媚鲜艳,外间的侍女更是活生生的,还有窗间透过来的阳光,多么温暖的阳光啊。
如果说在东宫的岁月是做梦,那么,这梦未免太漫长了些,太辛苦了些。
如果说眼下是在做梦,那么,这梦未免太逼真了些。
“又或许,是我重活了一世?”少女才有了这个念头,便苦笑起来。世上都没有卖后悔药的,又哪会容许你重新再活一回。
哪有这种好事。
少女心中有无限疑问,一直装睡,不肯醒过来。
她已习惯了做皇太子妃的生涯,乍一回到十四五岁的花样年华,不知该如何是好。
“哪个是梦,哪个是真?”她糊涂了,迷茫了,不知所措了。
她思来想去,不得要领,迷迷糊糊的重又睡去。
朦胧之中,她脸颊凉了凉,一个温柔而又惊喜的声音在她耳畔说着话,“小朝,这玉佩是你爹爹命人日夜兼程送回来的,给你辟邪。小朝,你爹爹多么疼你。”
“爹爹!”少女心中一震。
我爹爹常大将军,开国公,赫赫有名的英雄豪杰,他在我即将及笄的那一年,在领兵还朝的途中,暴毙身亡了啊。
“我爹爹还健在么?”少女流下热泪。
若是爹爹还健在,这个美梦,我愿意做一辈子,永远不要醒过来!
第10章 不敢回想
爹爹在的时候,虽然常年征战在外,很少回家,可他威名远播,普天之下,谁不敬重常家儿女?金陵城中,谁敢不把开国公府放在眼里?他暴毙身亡后却不行了,虽然皇上一再哀悼,追封为王,把他的身后事办得风光无限,可是人没了就是没了,开国公府再也不复旧日光景。
皇上还特地从众多名门淑媛中挑了我常朝霞为皇太子妃,那又怎样呢?自古以来皇太子就是难做的,皇太子妃更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在东宫苦心经营了十年,结果,我的下场,常家的下场……
不敢回想。
想起来让人寒彻心脾。
“那是梦,那一定是场恶梦。”少女喃喃。
如今爹爹还健在,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梦里那些惨事,必定不会发生……
大姨娘本是满心欢喜来送玉佩的,见她哭了,登时慌了手脚,“小朝你怎地哭了?是被你爹爹感动了么?傻孩子,你爹爹一直是疼你的啊。你虽不是他头一个孩子,却是他头一个闺女……”
大姨娘拿过帕子替她拭泪,轻轻的,很是温柔。少女哽咽着开了口,“离我及笄,还有多少时日?”
声音一出口,吓了她自己一跳。这是娇嫩清脆的少女声音,如珠落玉盘,如黄莺出谷,和她年近三十之时的声音大不一样。
“不急不急,还有三个月呢。”大姨娘忙忙的说道。
小朝你是怕自己病着,不能举办盛大的及笄礼么?真是孩子气。
三个月!
少女眼睛亮了。
在那个恶梦中,父亲暴毙身亡的消息传到京城,正是在离自己及笄还有三个月的时候!
“我爹去哪儿了?”少女撒娇的问道。
“瞧瞧你这孩子,病糊涂了。”大姨娘微笑,“你爹爹得胜回朝,进宫见过陛下,便回老家祭祖扫墓了呀。他多年没给你祖父祖母扫过墓,心中愧疚,连家也没回便走了,咱们都没见着他……”想起开国公这么急着回老家,根本没回常府大街,大姨娘不由的气闷,眸色暗了下来。
少女在被窝里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的嘴角抽了抽。
我爹爹真没死!他回乡扫墓了!他知道我“中了邪”,特地命人送了辟邪的玉佩给我!
少女含着眼泪笑了,笑容十分欢快。
大姨娘见她这样,也舒心的笑了。她想起件正经事,“这里有两枚玉佩,青玉佩是你爹爹的,我认识。另一枚是三小姐的,呶,小朝你看,就是这羊脂玉的。这两枚玉佩,都是送来给你辟邪的。”
朝霞看了眼玉佩,沉吟道:“是三妹妹送来的么?”
三妹妹小名叫做娇娇,爹爹去世的时候她还小,一直跟着兰夫人在老家。爹爹去世之后尸体被迎回京城,兰夫人带着娇娇回来奔丧,娇娇不怎么哭,也不爱笑,有些呆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