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宫家兄弟的身影看不见了之后,重岩问秦东安,“你哥怎么会认识宫家的人?”
秦东安摇摇头,“不知道。”
重岩不太放心,跟秦东安告别之后一路上都在做琢磨上辈子有没有跟姓秦的人家打过交道。无奈时间太久了,有用的东西一样也没想出来。重岩只好安慰自己,想不出来也是好事,这说明就算他跟姓秦的有啥过节,那过节也一定不怎么严重。
☆、医治愧疚病
重岩本来想跟秦东安说一声,以后就不再去宫家的公司打零工了。但是回家睡了一觉之后,又改变了主意。秦东安的哥哥本来就是为了小小地锻炼一下自己的弟弟,才把他们安排到了朋友的公司,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弟弟的同学”只是捎带脚的跟着沾了点儿光,要是秦东安还没怎么样,他先打退堂鼓,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以后万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人家也不会乐意伸手了。
重岩不是毛头小伙子,对人情世故这一套东西还是有些了解的。所以转天一早还是早早从床上爬了起来,匆匆忙忙去“上班”了。像后勤这种清闲养人的岗位,要凭他自己是绝对进不来的。就那么三个工作人员,脾气都挺好相处的,工作也不怎么累。他要是还挑剔,那未免有些不识抬举。再说宫家兄弟现在也不认识他,隔着一辈子呢,自己不管怎么心虚也要死命忍着。宫皓又是老总,活动范围基本上局限于顶楼,没事儿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跑到下面楼层来的。至于宫郅,他还是个学生,没事儿更是不会天天在公司里泡着,重岩琢磨着,他碰上宫郅的几率应该很小。
一般公司里都有一个类似于后勤科这样的养闲人的地方,没点儿过硬关系的人是进不来的。以前重岩手下也有个信息分析处,专门安排那些有关系的人,什么市里某某领导的亲戚啊,合作方的女儿啊,董事家的儿媳妇儿啊什么的。后勤科那位总给他们塞糖果的圆脸的女科长,听行政科的那帮小秘书们八卦,好像就是宫皓母亲那边的什么亲戚。虽然是凭关系进来的,但那人性格好,也不怎么得罪人,跟公司里的人相处的都挺好,对新来的两个小打杂也挺和气。重岩有一次还听见她提醒办公室里的那两个年轻人说:“别犯傻,这两个孩子一看就是靠着跟宫总的关系进来实习的,能上咱们这种地方实习的孩子,家里多少都有点儿背景,搞不好以后咱们还要靠他们吃饭呢。做事儿一定记得给自己留后手。”
重岩当时站在门外就笑了,觉得这女科长真是个心思剔透的聪明人。反而是秦东安没听明白办公室里的人在说什么,一脸懵懂地捏着糖果袋子打哈欠。
重岩决定再干一段时间,什么时候秦东安不想干了,他一起离开好了。这样也不至于在面子上得罪谁。
天气慢慢热了,后勤处的几个人都开始忙着整理库房。冬天春天用的东西要收起来,比如值班人员用的毛毯被子之类的东西,要收拾了送去清洗,凉席毛巾一类的东西要提前整理好。另外还有一些解暑药、清凉饮料之类的防暑用品也要提前准备出来。
重岩跟着两个助理收拾了半天的库房,一堆箱子搬来搬去的,累得手脚都软了,借着抽烟的功夫又溜去了楼梯间,然后顺着楼梯去了楼顶的天台。
重岩以前是很厌恶楼顶这种地方的。自从出了宫郅要跳楼的事情之后,他就对这样的地方有了阴影。但是泰丰大厦的顶楼是不一样的,整个都布置了起来,变成了供员工们休息放松的空中花园。假山、喷泉、绿植、草坪再加上木质的桌椅,重岩只上来一次就爱上了这个地方。与他相反的是,秦东安并不喜欢爬上来,他嫌这里风大。
重岩不想被人看到,便绕到假山的背面,在两块凸起的岩石之间坐了下来。他以前上来的时候有几次遇见过出来抽烟的同事,他们拦着重岩问东问西,把他当成小孩子似的开他的玩笑。虽然重岩看得出他们并没有什么恶意,但天性跟人疏远的重岩是不喜欢自己成为这种性质的焦点的。还有些人会无视他,或者远远的观察他,无论哪一种态度都很让重岩感到厌烦。他宁可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安安静静坐一会儿,哪怕假山石上坐起来没有外面的椅子那么舒服,他也还是愿意选择这里。
这里很隐秘,轻易没有人过来,这让他觉得很放松。或者之前也有别人发现过这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但是那些上班族是不肯缩进山石里来蹭脏自己昂贵的上班装的。时间一长,重岩就自然而然的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秘密栖息地。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在这里听到过两次表白——大概这两个追求者都觉得周日加班时间天台人少,地点又比较浪漫,所以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里。不过遗憾的是,两个女孩子都拒绝了。除此之外,他还听到过一次吵架,好像是财务科的两个工作人员因为账本的事吵得不亦乐乎,后来被出来抽烟的财务科长给骂了一顿,灰溜溜地走了。重岩冷眼旁观这一幕一幕的闹剧,有时候也会想他以前在李氏打拼的时候,公司里可能也是这么闹腾吧,只不过自己站得高,从来没有留意过。
重岩抽了一支烟,把烟头压灭在了岩石上,然后闭上眼睛打算小憩一会儿。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从门口那边传来的脚步声。
是两个男人的脚步声。
重岩一开始没有在意。因为很多人都习惯来这个天台抽支烟、打个电话,或者单纯地放松一下,只要没人来打扰他,对他来说就没有什么关系。然而几秒钟过后重岩开进觉得事情好像有点儿不同寻常。
其中一个沉默的在假山旁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另外一个则绕着天台走了一圈,又特意从假山的侧面探头看了看假山背后有没有人——重岩可以肯定这个人没有看到自己,他做过实验,除非走到缝隙的正前方,否则因为角度的关系是不可能发现这里藏着人的。重岩不知道男人做这些动作是要干什么,但他直觉现在出去似乎不是一个好主意。
“行了,别那么神经质了,”跟重岩只隔着假山,直线距离还不到两米的那个男人不耐烦地开口了,“你喊我过来到底有什么事?”
另一个男人很谨慎地说:“这不是神经质,万一这件事曝光,我不光是在泰丰呆不下去,只怕宫总会买凶追杀我也不一定。”
第一个男人嗤笑了起来,“早知道你就这点儿胆子,我就不找你了。”
另一个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这件事我还要再想想。”
第一个男人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烦,“那边给的可是这个价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可要想好了。”
男人沉默不语。
“想想你老婆儿子,他们在国外可是很需要钱的。”
假山里的重岩心头一动,悄悄拿出了口袋里的手机。
重岩从顶楼下来的时候脸色都是白的,他没想到自己抽个烟而已,居然会撞上这么大的一桩阴谋。虽然他对他们口中那块正在竞争的地皮一无所知,但是泰丰正在准备的竞标计划、竞标地皮的详细资料、标书,以及一个名为华荣的对手公司……把这些信息联系在一起,重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重岩对泰丰的人员岗位并不熟悉,但是听这两个男人的对话也能感觉出被竭力拉拢的那个男人在竞标这件事当中必然处于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否则华荣也不会开出这么高的价码,并承诺事成之后立刻送他去国外跟老婆儿子团聚。
重岩拿着手机像拿着一块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这些事说起来跟他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上一世宫郅跟他父母移民的时候宫家的产业也并没有垮台,这就说明这场危机没有对宫皓的生意造成什么致命性的打击。
可是他已经知道了这些情况,难道坐视它发生吗?
尤其他对宫郅还抱有一种愧疚的心理——就算在他十七岁的现在,一切的伤害都还来得及避免,可是他记忆里那些真实的岁月里发生过的事,他要怎么催眠自己才能当做那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如果他真的否定那一切,否定了曾经的自己,现在的重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事实上,重岩内心交战的时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长。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宫郅,这样一个能够帮到宫家的机会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医治愧疚病的良药。他甚至觉得,只要宫郅能当面对他说一句“谢谢”,他身上一直背负着的罪孽感说不定就会被洗刷干净。
现在的问题是,他要怎么把东西当面交给宫郅?
在重岩忐忑的等待中,周六过去了,周日也过去了,宫郅并没有出现。而据他打听来的消息看,那块地皮的招标就定在了半个月之后。
重岩觉得自己不能这么等下去了,再拖下去真的会坏事。于是周末下班之后他拜托秦东安打听一下宫郅的电话号码。秦东安虽然不认识宫家兄弟,但既然秦大哥认识宫皓,问出宫郅的电话号码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宫皓的电话号码……重岩压根就没琢磨过。他对不起的人是宫郅,可不欠宫皓什么。
秦东安办事效率也挺快,当天晚上就把宫郅的电话号码给发过来了。重岩也没多想,拿到号码就拨了过去。不过等电话另一端传来那个清亮的声音时,重岩的嗓子忽然就卡住了。
“喂?”宫郅疑惑地问道:“哪位?”
重岩深呼吸。
“喂?”
宫郅的电话挂断了。
重岩一口气吸到肺里,又缓缓吐出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胸口竟然隐隐作痛。
电话又一次拨了过去,宫郅刚刚接起来,重岩就憋着一股气似的开口了,连问候都给省略了,“宫少,明天见个面吧。”
☆、心上人
“什么?”
重岩深吸了一口气,“我手里有点儿东西跟泰丰新近要拍的地皮有关。”
“什么?!”宫郅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戒备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泰丰的实习生,”重岩轻轻吁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比刚才平静一些,“无意中录到了一些东西,关系到泰丰的商业秘密,我想当面交给你。”
宫郅沉默了一下,“既然是实习生,为什么不交给你的上司?你是哪个部门的?”
重岩望天翻了个白眼,他以前一直觉得宫郅这小孩傻乎乎的,也没什么心眼,还从来不知道人家也挺警觉的。
“难道你希望泰丰的秘密闹得全公司都知道?”
宫郅犹豫了一下,“我给你我哥的电话,你跟他说。”
“哎,哎,千万别。”重岩心说老子又不欠他,干嘛要跟他说?
“怎么?”
重岩心念电转,“我只是在泰丰一个小部门实习一段时间,不想让boss知道我跟你们的机密有关系。”
宫郅声音淡淡的,“我怎么相信你?”
重岩说:“要不明天中午,你在泰丰的前台等我,这样总行了吧?”
宫郅那边停顿了一下,“明天中午十二点半,泰丰大厦二楼咖啡厅。”
重岩一颗悬起的心落了地,“好。”
只要宫郅肯见他,那他就有机会听他当面说一句“谢谢”。重岩对这一句道谢的话简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期待。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的缘故,这一夜,重岩又梦见了前一世的宫郅。
不是以往出现在他梦中的那个站在令人窒息的阴郁背景之上、神情绝望的宫郅,而是他们相遇时眼神明亮、唇角带笑的宫郅。他靠在宴会厅的小露台上,脸颊酡红,眼中带着眩晕的醉意,傻乎乎地笑个不停。重岩当时就站在正对着露台的柱子旁边打电话,看着这个不停傻笑的青年,不知不觉也微笑了起来。
梦境似乎放大了潜意识里隐藏着的悲酸,让他有种仿佛在流泪的错觉。这个一向对文学艺术绝缘的人,忽然间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为什么纳兰容若会说“人生若只如初见”。
重岩在黑暗中睁开眼,轻轻地捂住了胸口。梦里的悲伤还残留在空气里,然而他的思绪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那些被埋藏在记忆深处他从来不敢去回忆的细节纷纷越出牢笼,妖魅一般在他的眼前不住地跃动。重岩在这一团乱麻似的画面中发现了一些他以往不曾注意过的东西,比如宫郅第一次被自己带回家时在醉意里情深的表白,被欲\望刺激的近乎崩溃时眼角滑落的泪水……
重岩突如其来的生出了几分疑心,宫郅一直说他对重岩一见钟情,可是当时他已经醉了,真的看得清自己是谁?他是把自己当成了谁?还是……当时的他根本就不在意带自己走的人是谁?
这样的疑心一旦产生,就迅速地在他的意识中扎根。
重岩越想便越是怀疑,他们相遇时宫郅也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又曾在国外独自生活多年,为什么一次所谓的失恋就能让他崩溃至此?以至于试图轻生?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他不知道、也从来不敢去深想的隐情?
或者,他记忆中那个单纯如少年的宫郅……根本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形象?重岩不是一个对私生活过分看重的人,对于躺在一张床上的人也不曾投注过过多的注意,他有没有可能误会了什么?或者……真实的宫郅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其实并没有注意过?
重岩心潮起伏,想的越多心里反而渐渐生出了一丝惧怕。
“是我想多了吗?”重岩问自己,“是我自己多疑?钻了牛角尖?”
“可是这些事细想起来真的……不大正常。”
“很多细节推敲起来都有些不对劲,就好像他要跳楼……他跑来问我有没有认真过,那时候我并没有说什么重话,只推脱说我们认识不久……认识不久、了解不透、感情尚有继续发展的可能……一切皆有转圜的余地,并没有真正走到绝路上去。如果他真的对我那么上心,按理说应该还会抱有希望……”
“为什么会想到寻死?”
“这不合理……”
“真的不太合理……”
重岩枯坐了半夜,到底也没想出什么头绪来。那些怀疑终究也只是怀疑,真想去查个水落石出都没有办法。
心事重重地混过去一上午,一放学重岩就打了车直奔泰丰。
泰丰二楼的咖啡馆主要面对在泰丰大厦工作的白领们,偶尔也有附近的上班族跑来休息或者谈事情,但基本没有学生出入。因此重岩穿着校服一出现在咖啡馆的门口,立刻就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重岩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他站在那里环视整间咖啡馆,看到角落的玻璃墙边有人正低头玩手机。白色衬衫,领口装饰着一条彩色条纹的丝巾,干净、鲜嫩、时髦,像枝头刚刚成形的青苹果。
重岩觉得自己从来没懂过这个人。哪怕他们曾经那么亲密过。
重岩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宫郅抬起头,双眼倏地睁大,“是你?”
重岩突然间无心说话,只是拿出手机将那段录音发到了宫郅的手机上,然后当着他的面删掉了自己手机里的备份。
宫郅眼神惊异,“你是什么意思?”
“你听听就知道了。”重岩忽然觉得疲倦,他看不清眼前的少年,不知道他表皮之下是否还是这样清爽又简单的质地。
宫郅戴上耳机,皱着眉头点开了录音,随即眉头便越皱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