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奕今日穿着深蓝素面锦袍,此刻已将锦袍下摆掖在腰间,动作利落。
柳阁老微微惊讶,“倒是看不出,你还做得来这种事。”
裴奕笑,“我平日也常帮人种些花花草草的。”
柳阁老想了想,呵呵地笑,“有的人就爱鼓捣这些。”
“您不也一样么?”
两人谈笑间,有小厮跑过来通禀:“景国公与景国公夫人来了。”
柳阁老先看向叶浔,道:“你安心留在这儿,给裴奕打打下手。”
意思很明显,不让她去见祖父祖母。叶浔称是。她是太清楚,外祖父不仅仅是深谙权谋的重臣,还是苦心为她谋划一生的人。而祖父祖母自然也是疼爱她的,但是对于这些家事,两个人算不上治家有方。两相权衡,她自然要遵从外祖父的意思。
随即,叶浔给半夏递了个眼色。半夏会意,等柳阁老前脚走了,后脚就找了个借口去打听消息。
柳阁老辟出来的这片地,面积只得一间屋子大小,要种植一种开在山间的不知名的花。叶浔就问裴奕:“一上午的时间够用么?”
“足够了。”裴奕手里的动作不停,“柳阁老为何要你做这些?”
叶浔无奈地道:“只是早间见我吃得少,就要拉着我强身健体。”
裴奕笑开来,“也是为你好。”
“我晓得。可是我真不会这些。”叶浔不由咕哝,“外祖父也不是心急的人,这几日却是一反常态。”
裴奕帮她分析:“大抵是对叶家太生气,就更为你来日前景担心。”
叶浔就笑,“知道的不少啊。”
“人之常情。”裴奕停下手里忙的事,侧目看着她,“按理说,你父亲不应该对你这么不上心。”稍稍有点父女之情,也不会在长女险些出事后还有心思纳妾,“你怎么会跟他闹到这地步的?”她是怎么走到被父亲嫌弃的地步的?
换个人问她这些,她是怎么也不会提及的。但是对上裴奕的眼眸,见他眼中并无好奇、探究,只有一点担心、同情,也就笑了笑,“从我小时候,他就开始讨厌我了。”
“跟我说说。”裴奕笑意柔和,“总比我从别人嘴里得知要好。”
也是这个理。叶浔颔首,想起儿时的事,唇角笑意变得含义不明,“应该是我四五岁的时候吧,那时我住在祖母院中的厢房。那天我在祖母房里玩儿,从丫鬟手里抢了个鸡毛掸子,在大炕上扫扫这儿,扫扫那儿。我父亲、继母带着哥哥、妹妹、弟弟去请安,哥哥说想来京城找外祖父——那时我们家还在外地,离京城很远,你应该知道的。我父亲坐在大炕另一侧,劈头盖脸一通训斥,祖母就出言训斥父亲,可根本拦不住他恶声恶气的发火。”
她抿了抿唇,笑容变得明媚起来,“我看着就生气了,跑到父亲身后,用鸡毛掸子打了他两下,说‘你闭嘴,不许训哥哥’。他恼了,转身要打我,我索性又打了他一下,这次好巧不巧的,打在了他额头。祖母回过神来,忙把我抱过去,留下了哥哥,把别人都撵出去了。是从那之后,父亲见了我就没好气,我也不知怎么的,从来不怕他,总是跟他吵架。”
裴奕失笑,“你还有那么顽劣的时候呢?”
叶浔按了按眉心,“是啊,偶尔回想,自己也是哭笑不得。”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现在也是因人而异,跟有些人吵架成习,已经无法改变。”她自然清楚,这绝对不是可取之处,甚而是劣迹,却还是直言相告。她与叶鹏程争吵的机会太多,不出意外的话,日后还会如前世一般,不分场合的针锋相对,想瞒谁都不可能。
裴奕看着面前神色坦诚、言语坦率的女孩,和声回道:“不是有句话叫做人无完人么?再说了,女孩子一味恭顺不见得就是好事,处境不同。”她要是做软柿子,恐怕早就被人拿捏的不成样子了吧。
叶浔觉得这话分外受用,刚要说话,就听到有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唤她:
“大姐!”
“表姐!”
叶浔循声望去。
两个女孩相形而来,一个是叶浣,一个是柳之南。
柳之南是叶浔三舅膝下的女儿,与叶浣同岁。这女孩从小就不大喜欢叶浔,因为觉得柳阁老与柳夫人太看重外孙女,对自己这嫡孙女却没那么好,莫名认为是叶浔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宠爱抢走了。
叶浔微微挑眉,想不通这两个人怎么会同时出现在这儿。
两个人紧走了几步,上前来与叶浔见礼。
柳之南笑道:“我今日来找祖母讨要香露,恰好遇到了阿浣随祖父祖母过来做客。大人说话,我们两个溜出来找你,听丫鬟说你在后花园,就寻了过来。”三言两语交待清楚了原委。
叶浣附和地点头,楚楚可怜地看着叶浔,“大姐何时回家去?我每日都很记挂你。”说着话,视线却飘向了裴奕。
柳之南则肆无忌惮地盯着裴奕,直言问道:“这位是——”
叶浔顺势将叶浣的话避了过去,引见道:“是裴表哥。”
两个女孩与裴奕见礼之后,柳之南心直口快地道:“裴表哥与表姐似是很熟络了?我竟不知情,那就是这三两日的事情了?”
叶浔却道:“外祖父要在这块地上种花,你们来得正好,一起帮把手吧。”
叶浣笑着点头,又对柳之南道:“裴表哥前些日子就去过叶府的。”
裴奕一言不发,转身继续做事。
“哦。怪不得。”柳之南悻悻然地看着叶家姐妹。一个美艳绝伦,从来不与她争长短;一个冰清玉洁,通情达理乖顺温柔。怎么样的女孩子,才能在她们面前出风头?再看看裴奕,样貌也太夺目了,只是不知出自哪家,回头她得去问问祖母——没听说过名门中有裴姓的。
叶浣看着裴奕,也是若有所思,暗怪母亲看人的眼光太差了。他既然是柳阁老的外戚,出身怎么会低?又怎么可能按照母亲的心思去做腌臜事?如今倒好,母亲千方百计的牵线搭桥,两个人如今在柳府的关系更近了一层,这样一来,叶浔风光出嫁的日子不远了吧?
叶浔若是嫁得好,因着与父母这些年来关系恶劣,示威也好出气也好,都少不得要拿她与弟弟开刀,那她这一辈子不就毁了么?真是越想越心焦。
回过神来的柳之南无意中瞥见叶浣眼色变幻不定,心头一动,决定恶心叶浔一下。她笑着携了叶浣的手,“我们出来有一阵子了,也该回去了。”语必拉着叶浣就走。
叶浣匆匆地跟叶浔说了一声,身不由己地走了。
裴奕这才出声,对叶浔道:“你去树荫下坐着,唤人将我的小厮唤来唤来,他在西院。”
“好啊。”叶浔实在是帮不上忙,照他的话行事。等李海过来帮忙了,偶尔让竹苓给主仆两个送去茶水。
过了巳时,半夏才回来了,低声通禀打听到的消息:“阁老与夫人都是一个态度:除非大爷大奶奶上门赔罪,否则这事没完。阁老还对国公爷说,送去官府的那些人,招供的话他已一清二楚,那件事大奶奶逃脱不了干系,对外他会压下是非,对内他却会追究到底。”
叶浔品着末一句,盘算着叶鹏程丢官的日子,应该就在这几日了。她不由得心生笑意,外祖父根本不需出手,因为叶鹏程是言官,自己就会往皇上的刀口上撞。又有些心疼祖父祖母,因为膝下不成器的儿子,到了柳府,始终要低人一头。
半夏已继续道:“阁老与夫人明说了,事情过去之前,不会让您见国公爷与国公夫人。但是,二小姐没跟着回叶家,说要留在这儿陪着你。夫人与国公夫人答应了。”
叶浔笑望着裴奕沐浴在春日阳光下的身影,“她脑子转得还挺快。”
正午之前,裴奕和李海忙完了手边的事,离开之前只是对叶浔笑着打个手势,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叶浔回以一笑,返回柳夫人房里。
叶浣和柳之南正陪着柳夫人说话,后者见叶浔进门,促狭地笑了笑。
叶浔当做没看见。柳之南含义不明的言行,她早已司空见惯,知道这人调皮捣乱的时候不少,却没什么坏心思,自是不会放在心上。
几个人坐着说了会儿话,围坐在一起用过饭,柳之南与叶浣要跟着叶浔去东厢房,对柳夫人道:“我们说说体己话。”
柳夫人是想,叶浣能与叶浔多相处也好,若是情分拉近些,说不定就能看到彭氏的不足之处,日后有个什么事,兴许就会劝阻彭氏。说到底,她觉得叶浣这孩子不笨,至于到底能不能如愿,就要以观后效了。是以,她笑着点头,“去吧,看你们亲亲热热的,我也高兴。”
叶浔能说什么?只得带着两个人去了东厢房。
坐下没多一会儿,柳之南与叶浣就相继变得没精打采,直说不舒服。
叶浔刚想说给她们把脉看看,柳之南已吩咐贴身丫鬟去请裴奕过来,“听阿浣说,裴表哥医术精湛,祖父又留他在府中西院住,就请他过来给我们看看吧。”
丫鬟称是,转身就走。
叶浔险些就笑出声来。这手段也太蹩脚了,定是柳之南的主意。
过了一阵子,裴奕过来了,不动声色地给两个不舒坦的人把脉,末了对叶浔道:“她们有点儿积食,你看着办就行。”随即无辜一笑,起身走人。
☆、第19章
叶浔一边往内室走去,一边好笑地说道:“你们两个去外面走走吧,消消食。”
叶浣一张粉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坐在那里用力绞着手里的帕子。
柳之南倒是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说好,拉着叶浣出门去了。
总算能清静一会儿了。叶浔宽衣上了床,这半天走来走去的,真有些累了。
睡意袭来时,柳之南却又跑回来了,不顾竹苓劝阻,径自到了叶浔床前,二话不说就上了床,“我要和你一起睡会儿。”
叶浔腾一下坐了起来,恼火地道:“不是安排你和叶浣在西厢房歇息么?”又不是多亲近的人,干嘛要睡在一起?
柳之南却是充耳未闻的样子,只是笑笑地看着叶浔。眼角微微上扬的一双大眼睛此刻现出几分凌厉,娇艳如花瓣的双唇微微抿着,生气都是这么好看。她暗自叹息一声,这才道:“表姐,我不过是要与你说说话,你恼什么呢?好歹我们也是表姐妹。”
叶浔见这人是赶不走了,只得让半夏又取来一床锦被,没奈何地歇下。
柳之南自顾自地说起话来:“方才装病是我的主意,牛刀小试,给你提个醒。”
叶浔险些绷不住笑起来。什么牛刀小试,柳家的女孩子哪里会认真的算计人,凡事都挂在脸上,天生就没长那根筋行不行?
柳之南见叶浔神色缓和下来,继续道:“你发现没有?叶浣一见裴表哥,那眼神儿就不对了,魂不守舍的。我知道你们两个向来不合,我是不大喜欢你,却更讨厌她,唉,总是那副娇气的样子,看着烦死了。”她往叶浔身边凑了凑,“表姐,你也不小了,今年祖父祖母肯定要给你张罗婚事了。你要是看着裴公子还行,可千万别让叶浣抢走啊。”
叶浔忍着没翻白眼。什么抢不抢的?当裴奕是个物件儿不成?但是柳之南说的倒都是大实话。
“我说的话你可别不放在心上。要是有那心思,我帮你跟祖父祖母递个话,让他们给你做主——叶家大抵是指望不上的……唉,没见过你这么倒霉的,有那样的父母,日子可怎么过啊?”
叶浔听得啼笑皆非,没辙地戳了戳柳之南的额头,“跟个话唠似的,快睡吧。”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想让叶浔谈及这种事是不大可能的,柳之南也就笑着点头,拥着锦被,阖了眼睑。
歇在西厢房的叶浣却是了无睡意,心里七上八下的。本就猜着柳之南不会真的帮自己,若不是她要陪着一道做戏,自己是断不肯答应的。此刻倒是好,柳之南丢下自己,跑去找叶浔了。
在柳府,她便是有千般本事,也无法施展,但凡出个岔子,便会给母亲雪上加霜。
她得回去!跟母亲商量一番才好。
如坐针毡地熬到柳夫人午睡醒来,叶浣便前去告辞,找了个借口,急匆匆地回了叶府。
叶浔懒得设想母女两个又会出什么幺蛾子,去了莳玉阁练习打算盘。
柳阁老听着她速度加快了一点,笑得分外舒心。下午拟出了殿试的策问题目,即刻进宫去交给皇上过目。
柳之南则与柳夫人腻了半晌,说了半天的话,晚间也不肯回家,放着别的住处不去,偏要和叶浔挤在一处。
叶浔满心烦躁,却是怎么也赶不走这个小姑奶奶,索性独自睡到大炕上去,把床让给了柳之南。
接下来的三日,柳阁老还是不去朝堂,留在家中处理政务,顺道修理叶浔。上午让她去水畔亲自种树苗、浇花,下午还是让她练习珠算。见柳之南无所事事,索性连她一起带上。
叶浔和柳之南要疯了,到了第二天已是腰酸腿疼,第三天醒来时,似是挨了一顿打那般难受。
“不行不行,我得回家了,受不了祖父这么个折腾法了。”柳之南蹙眉哀嚎着,“这是抽什么疯呢?我的手都变得粗糙了!”
该,谁叫你非要住下的。叶浔一面梳妆一面腹诽着。
柳之南兀自嘀咕:“我是留下来撮合你跟裴表哥的,他倒好,这几日闷在西院不出房门半步,也不知忙什么呢。是研究医书还是做学问呢?”
叶浔站起身来,“去请安吧,等会儿还得去后花园呢。”
柳之南悻悻的,“等会儿我就回家!”
“随便你。”叶浔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不由笑起来,“你也是死心眼儿,在我身边做做样子不就行了?不用跟我一起忙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