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安书院的少爷拿起扇子轻轻一甩,“听说太子殿下已经把平凉郡王送的书画和美人都退回去了。”
朱兴这一脉早已耗尽了祖上的荣光,只能靠站队太子来获取扶持。
现在太子决定与他割席,这无疑宣告了朱家的彻底失势。
一个张狂讨嫌的纨绔终于得了报应,就连向来温润优雅的程誉,唇边都忍不住噙了点笑意。
秦王本人却没什么表情,看上去毫不意外。
大概在他盯上朱兴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此人今日的结局。
他差仆从去叫来管家:“那两个人,可以处理了。”
上次宴会时朱兴强送的那两位舞姬,摆明了是平凉郡王和太子党的耳目,要在他身边埋钉子。
当时不便直接发难,可现在平凉郡王俨然倒台,这两个刺探消息的眼线也就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通常的处理方式是干脆利落地抹杀,不过按照江寻澈的习惯,向来是要先查清对面的底细。
“出生地,身世,家庭,成长经历,都查过了?”
管家点头称是:“回殿下,两人都是贫寒的民女,为了给母亲治病才习舞,十三岁时被豪绅买到府中为奴,后来经过几家转手加价,最后被卖到了朱家。”
出身寒微,家里有一个生病的母亲,年纪轻轻就历尽辗转流离,其中万般辛苦,唯有她们自己才知。
而秦王府中,也有一个经历相似的人,哪怕自己失血到神智模糊,都担心着母亲的身体,不敢喊疼。
江寻澈眼神微顿,手指点了点杯壁,目光又下意识往窗外移去,可方才投来一睇的女孩早就走远了。
本要说出口的抹杀指令突然变得滞涩,于是房间里有了片刻的沉默。
在秦王思考的时候,程誉和管家闲聊了一句:“老人家今天身上带着几分点心香气,清香不凡,不知是城中哪一家的?”
“回程先生,这是府中的苏姑娘做的茶点。”
“苏栖禾做的茶点?”
程誉目光在两人面前桌上一扫,又扭头去看江寻澈,意思不言自明:你怎么没有?
而王爷保持着面无表情。
琐事而已,她爱把东西送给谁就送给谁,他都不关心。
何况秦王殿下天潢贵胄,吃穿用度都挑剔到极致,她就算给了,他也不会吃。
捏了捏眉心,把被打断的思路纠偏回去,然后说出了一句与过去不同的指令:
“如果确定没有威胁的话,放了也行。”
也就是不杀了。
“改名换姓,告诫一下,然后让她们回家去。”
管家领命告退后,程誉只手托腮,想了想,“寻澈,能不能问一下,你是因为什么才变得仁慈了?”
江寻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没有看他:“为了将来着想,总要爱惜声名。而且只是没有威胁的弱女子,杀之,反而有可能画蛇添足。”
“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与其他人无关。”
程大少爷没再回答,而是撩起眼皮看了王爷一眼,唇边的笑意无声地逐渐扩大。
他可没说与其他的谁有关,寻澈急着解释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表面:我不关心什么茶点,你爱给谁给谁。
内心:为什么你不给我?
江寻澈大概还要好久,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内心。
意识到之后还要好久,才能坦荡地认栽。
(这么别扭,活该老婆要跑)
第7章 母妃
◎既然秦王殿下喜欢。◎
自八月十五中秋夜在飞云楼上初遇江寻澈,到如今寒露已过,天气转凉,苏栖禾已经在秦王府住了快半月了。
养伤这几日一直没有新的任务,她便坐在偏殿的书房里读书习字,还给彬州的母亲写了一封家书。
里面自然是拿出最轻快愉悦的语气,说自己侥幸承蒙贵人赏识,现在住在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里,衣食不愁,周围也有很多好心人照顾,过得很好,母亲无需担心。
然后问及母亲的治病情况,请她代为问候那位杏林圣手骆止寒医士,并拍着胸脯表示,如果需要钱或者什么东西,尽管来信给她。
随信附上之前猜灯谜时殿下赏给她的三百两银票,苏栖禾还犹豫了半天,要不要再给骆医士备一些礼物寄过去,聊表谢意她家里肯定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来王府给她换药的那位年轻御医听了她的考虑,笑道:“苏姑娘,还是算了吧。”
“那位骆大人家里几代名士,见多识广眼界极高,什么都不缺的。咱们好不容易筹措的东西,可能人家都看不上眼。”
“再说了,骆大人远赴彬州去给令堂治病,肯定也不是图你们家什么报酬。”
他环顾四周,小声道:“其实当时秦王殿下请骆大人出这一趟公差,整个太医院都在猜这偌大的人情是为了谁,猜破脑袋,也没人想到是苏姑娘。”
换药完毕,小医生理了理自己的小药箱准备告辞,临走看她一眼,带着些许八卦的神情。
“所以最近老是有人围着我打听你,说苏姑娘是什么模样,能得到秦王的垂青。”
苏栖禾脸一红,半天没说出话来。
家书就这样寄了出去。
又过了半天,李嬷嬷拿来一些脂粉香膏,还有一套层层叠叠的绸缎罗裙。
“三日后便是九月初一,是当朝太子殿下的生辰,宫中会有大宴,贵妃娘娘和秦王殿下都要列席,抽不出空来。所以我估摸着,王爷带你进宫,应该就是今明这两天了。”
果然话音甫落,南风就过来了。
“殿下吩咐苏姑娘午后在正殿候着,准备进宫去觐见李贵妃。”
李嬷嬷在旁问:“在正殿候着,那就是直接上马车?殿下不过来看看么,万一梳妆打扮得不合意,还来得及修改。”
年轻随侍沉默着摇了摇头,与老妇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王爷的心思艰深莫测,没人能猜透。
苏栖禾回忆起第一次出门前,就在偏殿的走廊上,江寻澈站在面前,视线灼灼,掌心扶着她的肩头,替她摆正步摇。
大概那就是唯一的一次了本来就不是她这种家臣该得到的殊遇。
将自己收拾整齐,不给殿下丢脸,遵从命令,完成任务,这些都是她职责与本分。
就算不说什么誓言和忠诚,单看在殿下请人为母亲治病的份上,她都该拿出最大的努力去完成。
午后,苏栖禾被李嬷嬷化好妆,塞进那条繁复的裙子里,在正殿回廊之外站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江寻澈推门走出书房。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碰,然后各自移开了目光,上车启程后在车厢内也是各坐一边,气氛实在诡异。
苏栖禾想起自己还没道谢。
“那日是臣女能力不足,没能让赵侍郎信任,”她缓缓开口,早就斟酌好的言辞,说出来依旧吞吞吐吐,“总之谢过殿下。”
其实是谢他抱她回来但这话肯定不敢说。
“还有,多谢殿下带我进宫。”虽然不知道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寻澈这才把视线从车窗外移了回来,却依旧没有看她,只是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凝视水面上的云翳。
苏栖禾悬着心等待着,等了很久,才听到他说了一句“不必。”
声音疏冷,仿佛又回到中秋夜寒风习习的飞云楼上。也许这半个月兜兜转转的经历,只在她一个人心中留下了沧海桑田的改变,在另一个人心中却毫无波折。
她默默收回目光,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涩。
作为元熙帝后宫中最受宠的嫔妃,李贵妃所住的长春宫富丽堂皇,排场煊赫。
殿前设有漫长的白玉步道,沿路站满衣着光鲜的宫女,每个人的眼睛都死死钉在苏栖禾的脸上,带着好奇、探询和一些复杂的敌意。
宫中谁不知道秦王殿下冷情冷心,独来独往,二十余岁的年纪,身边却连一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现在却突然转了性似地,挑中一个毫无背景的贫寒民女,甚至亲自带着入宫觐见,难不成想让她当正牌王妃?
苏栖禾没有穿过这么复杂的裙子,也没有面对过这么多人不善的目光,一时局促万分,只能小心翼翼地抿着唇,努力装出从容的样子。
走着走着,在两级白玉阶上突然脚下一滑,险些被裙子上的绸带绊倒。
江寻澈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又怕她搞出更大的失仪来,只能侧过头,压低声音命令道:“别紧张。”
是贴着她脸侧说的话,虽然语气还是冷的,但吐息却带着温度,丝丝缕缕萦绕在耳边,让她耳尖一红,情绪倒是真的舒缓了几分。
两旁宫女们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个亲密的动作,眉头高耸,还有人瞠目结舌。
李贵妃端坐在长春宫正殿的宝座之上,头顶悬着元熙帝御笔亲题的匾额,为“敬修内则[1]”四字。
她穿着一身花纹锦绣繁复的宫装,满头珠翠,风姿绰约,确实不负“艳绝天下”的美誉。
江寻澈才堪堪迈进门槛,脚下就立住了,站在离母妃很远的地方躬身行礼,语调平直:“参见贵妃娘娘。”
“免礼吧。”李贵妃的回应也同样淡漠客气。
苏栖禾跟着低头,余光瞥见两旁帘帐后都设有雕花锦榻,上面摆着软枕小桌,还有香炉瓜果,显然这才是平日最常待的地方。
但眼下贵妃选择高居主座之上,与自己的亲儿子一站一坐,隔着整个辽阔的正殿,互相抛接一些客套言辞,并没有要请他们移步锦榻的意思。
是因为她这个陌生人在场的缘故,还是他们的关系一直这么疏离?
“苏小姐。”李贵妃缓缓道。
她奉命才敢抬头,对上宠妃那双漂亮的眼睛,眼尾的弧度与江寻澈非常相似,甚至同样带着漫不经心的威仪。
贵妃一言不发地盯了她片刻,直到战战兢兢的女孩顶不住压力,眼睫开始颤抖,才移开了视线,转向自己的儿子。
她一字一顿地说:“苏小姐确实是漂亮清雅,既然秦王殿下喜欢,便收在王府中,本宫自然也没有意见。”
江寻澈沉着脸,默不作声,对她的用词没有半分反应,反倒是苏栖禾愣了愣神,面颊开始发烫。
李贵妃又一摆手:“本宫看苏小姐耳上没有装饰,便赐一副东珠耳环做见面礼罢。紫烟,去给苏小姐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