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诚地讲,这算是个陷阱。
甚至他当时的身份都是骗她的,他不是玉安书院的学生,而是下一任主讲。
苏栖禾却并不在意,或者说,她清楚自己的身份不应该在意。
她强打精神,露出礼貌的笑:“见过程先生。”
程誉还要继续跟女孩寒暄,江寻澈却意兴阑珊,捏着眉心径直打断,说起正事。
多年的积累,一朝出动,他手中有很多牌可以打,有很多棋子可以用。
但即便如此,依旧要拿出全部的精力仔细筹划。
“我想先抓出文华殿的暗探,作为铺垫和起式,让父皇开始怀疑太子。接下来再推动梅兰臣的弹劾。”
程誉在他面前坐下,点点头,显然也是清楚这一套布局的。
“说起来,寻澈,你找到文华殿那边的凭据了吗?”
他们早就猜到了间谍的存在,却一直苦于无法证实。
好在今天,有人凭着文辞方面惊人的禀赋找出来了证据。
王爷示意苏栖禾把她挑出来的那些奏折递过去,让程大少爷先仔仔细细阅读一遍。
在等待他看完的这段空档里,他又无心地瞟过一眼,女孩的虚弱肉眼可见,一杯提神的清茶根本无济于事。
江寻澈原本还有自己要写的东西,提笔时却突然走神,回想昨天骆止寒临出门前的告诫。
“再这样积劳成疾、不顾休养,苏小姐的身子迟早要撑不住。”
说到她的身体情况,连杏林世家的温润公子都忍不住皱了眉,苦口婆心。
可听的人表情毫无变化,沉默半晌,兀自问道:
“能撑到明年秋天么?”
“明年的话,应该还没问题,但为什么要这样问?”
骆止寒满心疑惑,可江寻澈并不打算再解答。
其实实情很简单,秦王与太子的相争之举已经摆上了明面,一触即发,在明年秋天之前就能分出胜负,尘埃落定。
所以他只需要关心女孩在这个时间点之前的价值就好了。
这是利用,甚至是牺牲。
但彻底根除江翊泽的势力,夺嫡争储,是他从小的目标。
为此,江寻澈可以牺牲任何事情、任何人,当然也包括苏栖禾。
李贵妃就是这样教导他的:
想得到你要的东西,就得学会舍弃一切无用的感情。
在他还不满十岁的时候,那位艳绝后宫的冷美人曾经取下发簪递给他,要小皇子亲手将尖利的一端戳进自己宠物的喉咙。
宠物是一只白色的兔子,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江寻澈当时很喜欢,天天陪它一起玩,还亲自给它喂青草。
李贵妃任由他们相处,直到大半年过去培养出深厚感情,才命令他,将之杀掉。
“你不是想去东宫和太子听一样的课吗?”
“那就,动手。”
“否则我就禀告皇上,让你无缘东宫讲读,从此和太子拉开差距,永远也追不上。”
“别这样瞪着我,如果你连一只兔子都缠缠绵绵割舍不了,就该早早放弃你的野心,当个闲散的废物。”
兔子被揪着耳朵提起来的时候,见眼前人是他,甚至都没有挣扎。
白净温软的小动物,信任而顺从地露出自己致命的部位,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一把冷血的屠刀。
那支簪子是李贵妃喜欢的华贵款式,镶嵌着宝石和点翠,握在手里,沉重异常。
刺进血肉的触感让年少的皇子直犯恶心,下意识想脱手。
可如果没能杀死,他就没机会实现自己的目标,只能一辈子在平庸里打滚。
他知道母妃绝不是故意吓唬,而是说到做到。
所以江寻澈继续攥着发簪,直到手心的兔子停止了挣扎。
他甩了手,僵硬地后退两步,眼前炸开一片红黑,仿佛置身于鬼影重重、漫无边际的荒野。
而李贵妃冷哼了一声,没再管他,留下两句话就径直走远了。
“你将来最好对身边的每个人都能做到这样。”
“如果你是个痴情种子,只会把江山拱手相让,那就别再管我叫母亲。”
长大后的秦王确实成为了母妃期望的样子,自认凉薄无情,与每个人都只有算计的利益关系,并且觉得理所当然。
亏得南风从小跟着他,居然还无法接受此事,以至于昨晚把自己灌醉,今天得被管家拉去惩罚。
回忆中断,程誉终于看完了那些奏折,一头雾水: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这里面还有一本折子是家父的作品,我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写得还挺好的。”
于是苏栖禾把自己的判断又讲了一遍。
就拿程阁老的那篇假文章做例子,与真的对比,哪些惯用词汇和语气不同,哪些行文方式能看出端倪,甚至连字迹都能找出微妙的差别。
说完之后,程誉彻底震惊了:“原来是这样!”
虽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少爷,但他为人颇为坦荡,当即拊掌承认苏栖禾的才气确实胜于自己。
“或许几日后的秋闱,苏小姐该代替我去主持,比我的水准高多了。”
对于这种赞美,苏栖禾自然是不敢受下,于是两人你来我往地谦让了半天。
她现在已经不是普通的困倦疲惫,而是大脑缺血导致的空洞,反应都比平时慢了不少,昏昏沉沉如行尸走肉。
藏在衣袖里的左手聚集起最后一点力气,将指甲嵌入掌心,可再尖锐的痛感都无法让她恢复清明神志。
程誉这边开始跟秦王殿下商议其他事由,她听不懂,也没起到什么作用,待在原地如坐针毡,渺茫地希望王爷能准许她回去。
可江寻澈并不打算开恩。
他朝她转过头,视线从她惨白脸色上若无其事地滑过。
“过来。”
苏栖禾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茫然地接过他递来的纸笔,听他命令道:
“写一份呈给皇上的奏笺,讲述自己在太子寿辰当日被绑架到御花园的经历。”
“你只需要将绑匪渲染得咄咄逼人,而我的折子里会暗示幕后主使。”
他拿出自己刚写好的那张纸,上面的字迹从容俊秀,风骨灼灼。
她眨了眨眼睛,反应迟缓,过了半天终于思考出来:哦,殿下想把太子绑架的状告到皇上面前。
那就写吧。
可江寻澈没有让她在他身旁坐下的意思,她只能站在他面前,就着桌子提笔。
遣词造句全凭无意识的本能,手臂孱弱颤抖,每写一个字都要微微顿一下,吃力程度与那次喝过烈酒再填词也不相上下。
瑶城公主是有心欺负她,那么殿下呢?
她埋头写着,没有注意到程誉已经盯了她好一阵子,眼含担心,好几次询问地看向秦王殿下,眼神表达“她好像不舒服”的意思。
而王爷面色如常,好像完全没有看见。
落下最后一个句点时,苏栖禾长出一口气,感觉脑海中的心血都已经燃尽。
还没开口对殿下复命,耳中先听见狼毫笔杆滑落在地上的脆响。
她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脱力松开,把笔掉了下去,而她竟然没有意识到。
紧接着,苏栖禾身子一软,彻底晕倒在王爷脚边。
眼前看见的最后一幕,是江寻澈俯视着她,高高在上,无动于衷。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周末愉快!我这两天去长沙玩嘿嘿,好久没有出去旅游啦。
第16章 少年
◎当然不可能是因为怜惜。◎
茶过三巡,管家和李嬷嬷一齐前来回禀,说苏姑娘已经在偏殿房间内休息了,骆太医和徒弟正在赶来王府的路上。
“殿下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江寻澈正在翻阅她方才写好的奏表。
该说不愧是不世出的才女,不仅精心写的几篇作品能让京城纸贵,就连现在拖着狼狈身体仓促完成的文章,都挑不出半点瑕疵。
他缓缓合上了稿子,指节轻叩奏折封面,黑眸微敛,片刻后才说:“府中的药,都可以给她用。”
李嬷嬷有点意外地张嘴:“殿下是说所有丸药,包括那几枚最好的”
“对。”他简洁地回答。
李嬷嬷心想,就苏栖禾的出身、名分和现在的地位,肯定配不上那些那几枚珍贵无比的丸药。
那可都是专门给皇家贵胄留着养身续命的,除了秦王本人,也就秦王妃会有这样的资格。
殿下如果对苏栖禾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当做家臣看待,就不该发出这样的命令。
好似看懂了她的腹诽,江寻澈又补了一句:“让她早点醒过来,后面我还有用。”
是为了接下来不耽误他的谋划布局,所以才给女孩吃最好的、与她的地位不符的补品。
当然不可能是因为他心里起了怜惜。
旁观了全程的程誉此刻缓缓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