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楼道呆坐不知多?久,返回病房。燕回南和于佩敏都在,带来了家里熬的鸡汤。
黎里坐病床这?边,夫妻俩坐那边,各自看着?燕羽苍白的脸,无?话。
昨夜,黎里打?电话通知于佩敏时才知,她正赶去江边小屋。
原来,于佩敏心不安宁,夜里下楼看看燕羽,发现他房间?没人。她知道他曾经一直藏药,藏在哪儿,母亲心里一清二楚,只?是不拆穿。过去他在家的那么?多?日子,她每天默默地定点去查看他藏药的地方,检查有没有变少。没有,她就装不知道。
但这?次,所有的药都不见了。她便知大事不妙了。
“你怎么?也知道他会出事?”于佩敏问。一晚的折腾,她此刻也很?憔悴,“他和你说了?”
黎里摇摇头,要开口,鼻尖又泛酸,忍了下去,道:“他什么?也没说,就说了句,我好想你。”
一行?泪滑落,黎里轻轻抹掉。
于佩敏不解:“这?……你怎么?觉得他会出事?”
“对燕羽这?种不会表达脆弱情绪的人来说,痛苦和求救只?能通过遮掩躲藏的方式来传达。”黎里哽了一下,“‘我想你了’,就是他的‘我很?痛苦’,‘帮帮我’,‘救救我’。”
于佩敏怔住,燕回南面如死灰,像被重物狠狠击中,更像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于佩敏忽然?掩面哭泣,燕回南眼眶也红了,将脑袋转过去。
在过去的那么?些年里,在小燕羽很?听话地不再和他们哭诉,也不再求他们带他回家的日子里,他很?多?次在电话里讲不出别?的话,只?有一句低低的:“爸爸,我好想你。”“妈妈,我好想你。”
可他们不懂,他们就说:“我们也想你,你要继续好好学习。你要争气?。”
原来,他说过无?数次“爸爸妈妈,我很?痛苦。”“爸爸妈妈,救救我。”他们一次也没听懂。
于佩敏哭得弯下腰,几乎要嚎啕,却得拼命压制声音;燕回南望着?覆雪的窗外,不停抹面。
黎里反而不哭了,执拗望着?燕羽。他闭着?眼,因止痛药的作用,或许连梦也没有。他睡颜很?平静,唯独嘴唇干枯。她拿棉签沾了水,一点点擦拭他的嘴唇。
病房那头,夫妇俩哭完,平息了。黎里去给自己倒杯水,又给他俩都倒了,坐去他们面前:“我在帝洲的时候,陪燕羽看医生。医生说,他病重成这?样子,你们也该一起?治疗的。”
燕回南露出迷惑的神情,要说什么?,于佩敏拉扯住他,让他闭了嘴。
黎里其实?心情不好,本想直话直说,但为了燕羽,为了让这?俩人尤其是燕回南接受,她竭力讲得和缓:“我知道你们比谁都希望他好起?来,也真心为他好。但很?多?你们以为好的方式,是起?副作用的。你们那些粗暴的打?气?加油,是在加重他负担,让他更自责更羞愧。你们需要去看医生,为了他。不然?,你们真的会失去他。”
说到这?儿,她有些后怕地握紧膝盖。
于佩敏连连点头:“好。”燕回南没吭声。
黎里也不多?讲,问了护士燕羽还要睡几个小时,便先回家了。
江州的雪还在下,街道上?车来人往,碾出一道道黢黑稀烂的雪泥。到了秋槐坊,地面却干净了些,虽路中间?仍有泥巴车辙,两旁的堆雪却洁白无?暇。
恰逢午饭时间?,她拖着?箱子,满身疲惫从风雪中进门。桌上?一家三口愣望住她。何莲青欣喜不已,道着?怎么?提前回来了,忙添置碗筷。王安平跟王建还算乖觉。这?几个月,黎里挣了不少演出费,给何莲青打?了好几次钱,王安平自然?在她面前气?短。
他不招惹,黎里也不找事,一口气?吃了两碗饭,拎箱子上?楼,洗完澡后趴进床里倒头大睡。她没工夫去陷入悲伤情绪,一觉睡到下午四五点,起?来后跑去小作坊捞了盒小汤圆跟桂花糕,捂在羽绒服里赶去医院。
走近病房,听见燕回南在说话,男人声音很?低,有些颓唐:“你不要怪自己,你才多?大呢?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没用,我要是能力强点。你要是生在好点的家庭,就不会遭遇这?些。要是那样,你的人生该多?好啊。是吧,佩敏?”
女人很?轻地抽泣。
“我是个大老?粗,想对你好,又不知道怎么?办。对你要求也多?,可我自己又算是个多?好的爸呢?我哪儿都不好,还要求你干什么??儿子,爸爸不懂的地方,去看医生;爸爸不对的地方,到时听医生的都改。可能一时半会儿改不好,但我尽量。可还是要说一句,老?子没想过丢下你去要个新孩子,你是我跟你妈妈的第一个孩子,爸爸怎么?可能……”他哽咽起?来,“给他起?圣雨,是希望像初春的雨一样,给家里也给你带来生机跟希望。老?子跟你发誓,这?话有半点……”
燕羽像是不想追究,声音很?哑:“我想喝水。”
燕回南忙不迭道:“佩敏,水。”
黎里在外头等了会儿,听于佩敏问:“嗓子还是很?疼?”
燕回南道:“洗了胃,怎么?会不疼。”
黎里这?才推开病房门,室内安静了。燕羽靠在病床上?,正喝水,目光移过来,定在她脸上?。
她冲他一笑,拿出怀里的打?包盒,说:“我给你带了小汤圆酿,桂花糕。”
燕回南说:“洗过胃,暂时不能吃这?些。”
黎里一愣:“那叔叔阿姨你们吃。”
于佩敏微笑:“我吃吧,我喜欢吃。”
床上?,燕羽伸手要那碗汤圆酿。
于佩敏说:“你吃不了。”
燕羽涩声:“喝汤。”
黎里端着?汤碗,拿了勺子;他伸手要接,但她已舀了甜汤到他嘴边,他张口含住,有些困难地咽下去。
“好喝吗?”
他点了下头。
黎里吃一勺小汤圆,就给他舀一勺汤,两人倒和谐。
燕回南在一旁别?着?头,没说什么?。
慢慢把一碗酒酿吃完,燕羽看窗外,雪还在下,他说想出去走走。
燕回南正要起?身,燕羽说:“我和她去。你们回去吃晚饭吧。”
于佩敏说也行?:“我们晚点再来。黎里,麻烦你陪他一会儿。”
黎里说好。
燕回南找来轮椅,给燕羽裹上?羽绒服和围巾,扶他坐上?去,又给他穿上?厚厚的袜子和棉鞋。父亲蹲在地上?给他穿鞋时,燕羽看着?他头顶几缕发白的发,伸手碰了碰。
燕回南顿了顿,几秒后才抬头,把儿子羽绒服拉链往上?拉了些,说:“出去透透气?就回来,别?待太久,冷。”
燕羽嗯一声,黎里推他出去了
打?开顶楼的门,风带着?清雪的气?息扑面而来。
楼顶白雪皑皑,人迹未至,雪地像一张巨大的白毯。天没黑,雪还在下,江州的屋顶都沐在白雪中,空旷而辽远。
“冷吗?”她低头问。
他摇头。
椅轮和她的脚步在雪地上?碾出清脆的咯吱声。
她将他推到空地中央。燕羽抬头望,纷纷的雪花扑面而落,降在他脸上?,脖子里,融化掉了,冰沁沁的。
“昨晚开始下雪的?”
“嗯。”
黎里蹲下,手指在雪地上?戳了个洞:“你从江堤上?走去船厂时,有没有想起?我?”
燕羽没答话。黎里将手指抽出,已冻得通红。她抬头看他,他正看着?她,隔着?飞舞的雪,他的眼睛清清的,像化了雪的水。
“想起?我了你还……”她话没说下去,又在雪地里戳了个洞。
燕羽看着?她垂头蹲地的模样,想说对不起?,但觉苍白。他稍稍前倾,伸手去摸她的头发。
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发丝上?沾了不少白雪。
她的手定在雪地的小洞里,没有动。任他摸着?她的头,两人凝固在飘雪的黄昏里。
世界很?安静,远处街道上?的车轮声像一道模糊的浑音,悬在天外。近处,似能听到雪落的声音。
“对不起?。”再苍白,他也还是说了,“对不起?,黎里。”
黎里盯着?雪地,眼睛发疼,她吸口气?,说:“在帝洲那天晚上?,你觉得是我的累赘,差点想和我说分手,对不对?”
“嗯。”那种伤害到了她、厌恶自己却无?法停歇的消沉感,此刻还清晰。
“怎么?又没说呢?”
他睫羽垂下,咽了下发疼的嗓子:“你会很?伤心。也觉得我看轻你。因为你不是那种不能共患难的女朋友。要是跟你说了,你就再不会做我女朋友了。哪怕我再去找你,你也不会答应。”
黎里心一疼,就算在情绪黑暗至极的那时,他竟还能想到死守到这?层底线。她不去想他那刻的心理挣扎,只?笑一声:“你倒是了解我。”
一阵风吹着?白雪过来,他迎风微微眯了眼:“还有……”
“还有什么??”
“以前,有过濒死的时候,好像见过那个世界的人。他们会问我,在这?里还有牵挂的人吗,爸爸妈妈什么?的。要是和你分手了,女朋友那一栏就没有你了。”
黎里的眼睛一下酸胀起?来,泪水沉甸甸坠在眼眶里,头一低,就砸落进雪地里。
“黎里,我从没拿你当外人,也不是没想过未来。我……没骗你。”他眼泪亦落下,“昨天,我倒在小屋里,很?害怕,怕不能给你解释清楚。黎里,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也没有一天不想求生。”
重度的抑郁,让他每天从苦梦中苏醒尚未睁眼的一刻,身体仿佛设定好一般注入一剂消沉的空茫,人生无?意义。可在睁眼的一瞬,他又会挣扎着?让自己摆脱旧梦,去进入有她的这?个世界。
甚至在最好的时候,很?多?天里,他只?有苏醒那一刻的低压,甩掉之后,余下都是美好。可或许正是如此,他以为凭自己就还能挣扎,能对抗病魔,可没想失败的打?击迎头而来。
“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在努力,燕羽。”黎里哽声,“也知道你那天说的话,不是真心的。是情绪控制了你。”
“我只?是,也以为我能好、能做到、能解决。因为和你在一起?,我感觉真的在好。每天都有开心,是真的。都想活下去,也是真的。只?是……我也不想让你看见我那么?无?能、脆弱。那时,我以为我能处理好,然?后继续每天和你在一起?。但……”他轻声,“我好像没那个能力。”
“那就相信我,交给我,好不好?”她抬头望住他,“你不是无?能脆弱啊燕羽,你也不是情绪坏,你是生病了。徐医生说,让你不要太自责,别?有太重的病耻感,你忘了?”
“可这?样或许是种自私,我在拖累你,折磨你,让你伤心,”他又含了泪,嘴唇发颤,“我最怕,给你也带去痛苦悲伤。黎里,你应该过得快乐。”
“和你一起?我才快乐。你没有折磨我。燕羽,你是我灰暗生活里遇到的最美好的事!没有人像你对我这?么?好了。”
他喃喃:“你也是。”
“所以我们不要分开。”她用力道,像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他心里,“和你在一起?那么?久,我每天都很?开心,很?幸福,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开心幸福。我被爱、被尊重、被包容鼓励,这?都是真的,我知道是真的。燕羽,因为你,我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变成了更好的黎里。这?都是真的啊。你也有快乐,有希望,你记住,这?也是真的。”
燕羽注视住她。
“我们从来没讨论过一个问题。燕羽,那时候,你在想什么??就那么?想……”她很?轻地说出那个字,“死。想离开这?个世界吗?就,真的没有什么?让你留恋吗?”
燕羽像是处理了一会儿她的话,才道:“也不是。”
他又抬头看天空了,天上?灰茫茫的,雪在落。
“我在想,澄澈这?个词是种什么?感觉。书上?说,是清澈、透明?的意思。黎里,我也不是想死想离开,或怎么?样。就是想,是不是有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比较暖和、轻松,比较……焕然?一新。那里更清澈,透明?,干净,像玻璃一样。”
他说:“我在想,那里是不是有一个出口,想去看看。”
黎里望着?飞雪的天,一下就明?白了他的那种感觉:“以前我坐在江边望天,也会想,是不是有另外一个世界,比我们的世界更干净,更透明?。说实?话,我也会好奇,想去看看。”
他听了,目光落下到她脸上?。
“或许那边真的有个澄澈的玻璃世界,但是燕羽,玻璃世界里不会有我。”
他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