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欲开口,贺七娘却是耳尖地听得一阵饥肠肚鸣。
见身旁这人再度红了个彻底的脸,贺七娘想起,村里人为着不耽误农活,孩童启蒙的课业,特地被安排在晌午时分。
心有所求,清了清嗓子,贺七娘将手在身前围裙上擦了擦,状似寒暄。
“方夫子,你用过饭了吗?”
得了预料中的回答,贺七娘便顺势接道。
“正好,我正打算开饭。你要不嫌弃我家粗茶淡饭,就留在我这儿吃吧。”
村里人常走动,顺手添副碗筷留人在家吃饭,更是常事。
略一思忖,方砚清倒也没有推辞。
道一声叨扰,便也跟着贺七娘进院子,在院内的石桌上坐了下来。
贺七娘烫了饼子,又将先前放在灶上蒸着的菜端出来。
最后,甚至还提出一小壶酒,问方砚清。
“方夫子喝酒吗?”
“不擅饮酒。”
见他拒绝,贺七娘也没再劝。
大大方方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二人停下对话,各自用起了饭食。
对面的方砚清许是饿极,他用饭的速度算不上慢。
而且,也全然没有同贺七娘暗自担心的那样,会变得拘谨之类。
方砚清坦然且满足的模样,就好像他是在自家用饭一样……
觑一眼碗中酒,贺七娘暗暗咋舌。
这倒的明明就是普通醪酒啊……怎么她又像是要醉一样?
什么他家、自家的?
呸呸呸!
昨晚那酒的后劲真麻烦!
端起酒碗,一口接一口地给自己压惊。
贺七娘藏在碗后的眼,仍止不住地往方砚清那里看一眼……再看一眼。
毕竟,她还真是头一遭见人用个饭,都这么……
额……赏心悦目?
那一举手一投足的样子,说不出个缘由,但就是跟村里那些吃起饭来唏哩呼噜的男人们,不大一样。
一口口喝着碗中酒,贺七娘再度想起前世。
东都,春试出榜后,她也曾同许瑜打听过方夫子的消息。
许瑜那时只道榜单之上,并没有一个名叫方砚清的人,只怕是已经名落孙山。
后来,又有各种各样的事接二连三发生,她竟也再无多余的心思,去探听方砚清的事情。
如今想来,贺七娘只觉怅然。
也不知前世的方夫子,这样端方的方砚清,落榜之后,是回了洛水私塾,还是再去了别处......
用过了饭,方砚清将碗筷齐整放好,用帕子拭净嘴角后又将帕子叠整齐,放回袖中,再仔细将衣袖理好。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做下来,看得贺七娘瞠目结舌。
这方砚清还真是......一个,一个顶讲究的斯文人啊......
而方砚清悄悄看一眼贺七娘已经见底的酒碗,也是面露唏嘘,由衷赞了她一句。
“贺家娘子,好酒量。”
未免耽误正事,贺七娘麻利收拾好碗筷。
跨出灶间门槛时,一边擦着手上的水,一边已经开口,同在石桌旁一动不动坐着的方砚清说。
“对了,方夫子,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嗯?不麻烦不麻烦!敢问贺家娘子,何事可让我略尽绵薄之力?”
刻意忽视这人又开始咬文嚼字文绉绉的习惯,贺七娘大咧咧往桌前一坐,说道。
“帮我写一封退婚书,我要退婚。”
“退,退婚?”
一贯冷静自持,即便被那汉子薅住衣领也面不改色的方夫子,这会儿却是面露错愕。
略微细长上翘的一双眼,现下也因贺七娘的话,而讶异地瞠目而视。
之后,又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忙不迭收回自己的视线,掩饰般端起手边茶水凑到嘴边。
贺七娘被他这副样子逗得乐不可支,别过头拼命压抑不住上翘的嘴角。
原先单是知道方砚清这人,生了一双与他性子不大相宜的含情狐狸眼,莫怪能惹得附近的婶子媳妇们一个劲夸他长得好。
现下他诧愕不定的样子,倒是莫名像极了那农户家舍常有的,受了惊的小狗崽儿嗷地叫一嗓子,又慌忙摇尾为自己找补的模样。
平端无故的,就将这位性子、长相皆与洛水村不大相符的方夫子,拽进了满是烟火气的农家小院里头。
贺七娘心头窃笑,面上却是勉力维持住恰到好处的正经与淡然。
“是了,退婚。”
说罢,又像是怕方砚清多想一般,再添了一句。
“就是村里大家都知道的那个人,我要同他退婚。”
像是这才陡然记起了贺七娘未婚夫婿的身份,方砚清眼底现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深深看了眼贺七娘,他眉头拧起,抿紧了唇,连带着就是上翘的眼角,都有些垂落耷拉。
“内里,可是有什么误会?亦或是,变故?”
村里人人皆知,贺家七娘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
是在贺家阿郎未失踪前,为她定下的婚约。
方砚清初到洛水村没多久,就从旁人口中,得知了贺七娘的这桩婚约。
自然,也知道了许瑜的身份。
知了他当年同祖母一老一小,自外地迁徙而来,得了同为外来户的贺家不少帮扶。
同为读书人,自也知道,那许瑜两年前过了解试。他被举荐入了东都书院,现正备着来年春试。
村中不少人戏言,只怕这贺家阿郎,当初就是为了让他这膝下独女做了状元娘子,这才会帮助许家祖孙的。
从这样的言论之中,方砚清自是不难看出,世人对这桩婚事的评价,总归都是好的,是羡慕的。
可如今,婚约双方之一的贺家娘子,却来寻自己,写退婚书?
这会的方砚清早没了之前的不动声色、我自岿然如山。
他面色变幻,以至于贺七娘一眼就从他那变化多端的表情和神色里,猜出了他的想法。
心知世人对她这桩婚事的评价,贺七娘也直截了当地开了口。
“我知道,不论是谁,都觉得这桩婚事里头,是我高攀了许家那位郎君。”
“之前早有不知道多少人,在我面前明里暗里地说过这事,他们无外乎,就是觉得我配不上。”
“纵然那位未来有光明大道,现在,我也不稀罕,我已决意退婚。”
说话间,贺七娘已然想起她目盲之后,刚到东都投奔许瑜时的情形。
无论是许瑜那些同窗惊诧的低语,还是那些贵女听似雅致有礼,实则夹枪带棒的笑语,她不知听过多少。
但那时,她总想着,自己是来投奔许瑜的,是来求他帮忙寻阿耶的。
她已经给许瑜添了麻烦,就必然不能再因为这些细枝末节的小委屈,让他不快。
所以,曾经的贺七娘,都一一忍下来了。
可她现在,是不可能再去受这些委屈与贬低的。
她不愿,再被人用轻飘飘一句“不过是石头上的花纹,任人践踏”毁了她阿耶为她取的名儿。
她贺七娘,既能酿出世间烈酒,就定不能折在一个男人身上,再让人把她糟践进泥土里。
只待她退了婚,再解决掉暗害她瞎眼的人,她便启程去寻阿耶!
贺七娘因前世之事,面色已然变得有些难看。
而方砚清虽未应话,可乍看之下,他的脸色竟比贺七娘还要冷上几分。
缓缓站起身,方砚清一贯温润的声线罕见的清冷。
“既是贺娘子所托之事,我定然照办。”
“只是随身没有趁手的纸笔,我这便回书塾,斟酌写好后,再送与你过目。”
方砚清说完,冷冷转身,抬脚欲走。
贺七娘本还在担心,怕他认死理,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谁知,他竟是二话不说应下。
贺七娘弯眼一笑,心道方砚清果真是个好人!
转念想起昨晚清点私几存银时的囊中羞涩,她追上一步,同方砚清高声补充道。
“对了,方夫子别忘了!务必多帮我写上一句......”
“什么?”
“借你的银钱,何时归还!”
对上方砚清不明就里的眼神,贺七娘讪讪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