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中午。
天是万里无云, 澄碧如同洗过。
风中飘浮着隐约的桂花香气,更多的是脂粉香,不怎么让人喜欢, 但好在也不讨厌。
鼓乐已经停了,舞伎在做最后的踏步, 极缓慢的动作,是空谷传响的意思。
元凌踩着这局面里珍贵的静和慢出现。他是喧嚣和?迅捷, 牵连出一些小小的连绵的混乱。但没有人责怪他。她们全都是慈爱的,目送他一路飞到主座去?。
案上有他喜欢的糕点,他毫不顾忌地?伸手?去?抓,抓到就往嘴里送。
恣意妄为到失礼。
于是端坐在案后的他的祖母皱起了眉。她担负起她管教的责任。然而骂完了, 端起碟子递过去?。一块够不够, 还要不要。
元衍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内心是满足的。这是他创造的世界, 繁盛的欢情, 延绵没有尽头。
万丈的豪情。
他仰起头, 要饮尽杯中酒。
然而不能。
酒液泼洒, 玉杯跌落在地?。
他带着轻微的疑惑和?惊愕转过了头。
他看见她青白色的脸, 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滚落。
“……有毒。”
她捂着肚腹, 声音颤抖,眼中闪烁着清晰的惧怕。
她先是看主座, 接着是人群。很着急的, 因为怕来不及。
人群里没有她想看见的那?张脸。
鲤儿并不在。
满是不甘心, 可是没有办法,只?能含恨。
恳求的声调:“……千万顾好、”
呕出的是血。
“他两个……”
腹中好似钢刃乱搅。
她再不能支撑, 喘息了两声,闭上眼, 脖颈一软,身?躯跌落在地?,再动不得了。
元衍愣着。
最先有反应是一旁的使女,她惊恐地?大叫,瑟缩成一团。无?数双眼睛望过来,惊呼声如同浪潮,层层荡开。
元佑站了起来,元凌衔着他的糕,转过了身?。
元衍还在愣。
“二兄!”
兄弟的喊声唤醒了他。
他愣愣地?抬头,满脸的茫然,嘴张着,眼睛瞪着。他的眼睛缭乱地?看,然而什?么都不清楚。全身?都在发汗。他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的支配。
元泽下了狠心。他蹲身?,抱起地?上躺倒的人,紧紧地?抱着。疾奔之前他大喊:“叫府医来!快叫他来!”
糕点落到了地?上,一只?华贵的鞋踩碎了它。
方艾捧起她儿子的脸,急切地?问:“究竟怎么了?二郎!你可还好?”
没有回应,她急了,手?拍在他脸上,一下重过一下。
疼痛产生了作用,元衍醒了过来,很急促地?喘气。
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睛依旧缭乱。
“你可还好?莫要吓母亲!”
“母亲……””他张开他苍白的嘴唇,“是我?给她的……我?叫她喝的……母亲!”他带了哭腔,抓着母亲的衣袖,用力地?抓住,青筋一条条暴起,整个人是颤抖着,此刻他不过是一个脆弱无?助的孩子,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向他最依赖的母亲寻求庇护,“……怎么办啊?”
元衍走?进房间的时候,元泽朝他投去?了怜悯的一眼。只?是一眼,随即他便低下了头。
元衍的腿软了。他扶着门,不能动弹。
府医迎上去?,急道:“郎君须得早做决断呐!”
元泽这时候道:“我?正要去?找你,二兄……”
是剧毒,不过好在只?有一点。
人有救,但是。
“解毒之物寒凉,胎……保不住,且往后……只?怕……”
人可以救,但只?能元衍来救。
一定要他同意,必须要他首肯。
都知道该如何选,但只?有他有选择的权力。
一种分明的残忍。
他先看面前焦急的府医,又看不远处的兄弟。
他的兄弟在他饱含祈求的目光里再次低下了头,为自己爱莫能助的羞愧。
谁也帮不了他。他只?能承受痛苦,然后去?仇恨。
他几?次张口,长久的努力,终于讲出了他要说的话:
“我?已经有儿子了……”
有他这句话。
府医匆忙地?赶回床榻,又着人去?催药。
元泽走?近兄长,低低地?唤了一声。
他的兄长没有给他予回应。
痛苦的人,世界里只?有自己。
元泽再不说话,只?是陪伴。
元凌赶来。
他在门口看见了自己的父亲,他停下来,抓住他父亲的手?,质问:“发生了什?么事?母亲怎么了!父亲!你说话啊!”他哭出来。因为巨大的恐惧。
元泽想要带他走?。
“母亲会?好的,鹓雏听话,我?们到别处去?,你在这里哭,你母亲会?听见,对她不好。”
元凌虽然哭得更凶,但确实是把话听进了心里,由着三?叔牵起了他的手?。
就在他要走?的时候,他的父亲也伸出了手?,扯住了他。
他仰起他满是泪痕的脸。
他父亲的声音已归于沉静:
“你母亲只?有你了,你要立志,记住了吗?”
渔歌端来了药碗。
元衍伸手?要接,被渔歌轻轻避开。
她小声道:“我?来吧,怎么能叫二郎你……”
余下的话她说不出口。
怎么能叫一个父亲去?杀他的孩子呢?
这样?深重的痛苦,人生怎会?到如此悲凉的地?步。
渔歌又道:“快一些吧,不能耽搁的。”
昏迷的人被扶着坐起来,嘴角流下殷红的血。
只?是一缕。
她身?后的人看到了,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擦掉。
汤水在碗里是黑色,在勺里又变作棕色,不变的是苦涩的气味。
后来那?碗里的也变作棕。
昏迷的人并没有醒,她还没有清晰的意识,但是感受到了痛苦,手?指在腹部抓挠。不停地?抓,仿佛是要找一条出路。
找出路的过程很难,她出了满身?的汗。
可是身?体又冷的那?样?厉害。
叫人不敢松开。
终于,她停下来。
漫长的痛苦结束了。
渔歌的两只?手?,伸进被衾中一番摆弄,再拿出时已满是血污,紧紧地?合着。
她没打算说话,默默地?要走?。
元衍叫住了她。
“给我?看一眼。”
“二郎……”
“我?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