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从前的小小马奴,的确是人见人嫌,可凭他如今的权势,哪家心里没点小心思?
赌错了,充其量就是参加一场花宴,什么也没损失;
可一旦赌中,那进益可不同凡响,即便结不了秦晋之好,能套个近乎,也是极妙。
真要说捧高踩低,她们也不遑多让……
原只想凑个热闹,坐山观虎斗,熟料扭头一瞧,老虎掀的竟是自己家!
这个林嬛,过去不声不响,跟个哑炮似的。岂料一场搓磨下来,竟脱胎成了大地春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半个脏字儿不带,愣是把她们炸得从头皮麻到脚趾头!
气氛彻底僵硬下来。
丝竹还在前厅婉转,正是鼓急拨弦处,嘈嘈切切,如珠落盘,好不悠扬。
大家却听得臊眉搭眼,如丧考妣。
丫鬟捧来宫里特特赏下的樱桃,颗颗大如鸽蛋,赛蜜糖甜,她们却只尝出满口酸。
林嬛不由抿唇轻笑。
姑娘家扯头花罢了,小事一桩,同她现在遭遇的难关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她原也不打算计较,怎奈她们非要往上凑,不吃点苦头就不罢休,那就怪不得她了。
更何况,还牵扯到了他……
林嬛心头微微一拧,片刻,又牵唇失笑。
想什么呢?
他怎么可能会来?
那样孤僻的人,过去在侯府,吃饭都不肯和别人同桌,又怎么可能来这里和这么多人凑堆儿?
宋廷钰便是能把他那皇帝舅舅请来,也断然请不来他。
林嬛也便不再去想,抿了口丫鬟新递来的茶,便自顾自仰头赏起窗外的花。
春光盈盈斜了她满怀,精瓷般白净的面颊透出一层恬淡的粉,细腻如帛缎,衬着窗上的步步锦,和外头的鸟语花香,俏生生一幅美人赏春的画儿。
雪蝶在旁边瞧,银牙几乎咬碎,拍了桌子就要上去撕人。
“够了!还嫌不够丢人?”
雪笺低呵,眼刀狠狠扎去,浑不见半点适才的娇怯。
雪蝶猛一哆嗦,慌忙端正坐好,一根头发丝也不敢乱颤,好半晌才嚅嗫着唇,不甘道:“姐姐当真打算就这么放弃?若是真叫王爷见到她,可怎么办?”
“放弃?”
雪笺似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由不得冷笑出了声。
秦楼楚馆里头出来的姑娘,最不认识的,就是“放弃”二字。
因为她们没有退路。
往上爬一
所以纵使练琵琶练出两手厚茧,陪宋廷钰陪到连她自己都嫌弃自己,她也断然不能回头。
就像那日接风宴,为了能混进献艺的伶人之中,她能毫不犹豫地去陪一个面皮皱成包子的老太监一样。
毕竟四条腿的狗好找,像方停归这样大权在握、又守身如玉的男人,一辈子能遇上几个?
她岂能错过?
现在受些委屈有什么?只要她能入楚王府,成为王府中说一不二的楚王妃,何愁不能将这些委屈都加倍报复回去?
原以为宴上得他一声赞,已经是大功告成,熟料自那过后,他就再没其他表示。自己主动去撩拨,他也视而不见,仿佛那句夸耀,只是她自己一个人的错过……
她不是什么朝堂政客,没法像那些老狐狸那般轻易看透人心,可她到底在红尘中游走多年,有些东西却是看得比旁人都要敏锐。
倘若当真如她猜想的那般……
一股恶寒顺着脊骨猝然窜上心房,雪笺不自觉攥紧了手,望着窗边闲坐赏花的姑娘,有那么一瞬,她也险些克制不住冲上前。
然余光一划,她又倏地松开了手。
眸底思绪瞬息万千,末了,就只余一缕幽暗的刻毒,几不可见地爬上嘴角。
“林姑娘到底还是林姑娘,高义无双,我等实难企及。想来楚王殿下应当也知晓姑娘这份心,不会轻易怠慢。就可惜宋世子……但愿他能早日想通吧。”
雪笺温声一叹,笑容映在春日柔软的光束中,纯良而美好。浓长的眼睫迎着金芒簌簌轻颤,恍惚能抖落金粉。
众人心底却不约而同浮起一丝兴味。
林嬛也一瞬拧紧了眉。
这话乍听只是在帮刚才的尴尬局面打圆场,没什么特别,然仔细分辨,又陷阱重重。
什么叫“楚王殿下知晓这份心”?什么叫“不会轻易怠慢”?
说的好像她和方停归之间还藕断丝连一般。
如今方停归刚接手军饷案,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叫有心人听去,一状告上御前,凭陛下多疑的性子,莫说她林家难再回天,便是方停归也会受他们牵连。
而这间水榭后堂在座之人,又恰好都有这本事,能成为那个“有心人”。
且就在刚刚,自己还把她们全都得罪了……
好一个一枕春的花魁娘子,不多生几个心眼,还真是防不住!
坑她也就罢了,居然连他也不放过……
三年前那场大雨重又浮现眼前,林嬛心尖骤然撕扯,怒火随之涌上。
想着被宋廷钰绑走的春祺,又溜了眼周遭意味深长的目光,她索性将这口黑锅扣给宋家,郑重而坦荡地道:“诸位放心,我家之事,我纵是去求宋世子,也绝不会和楚王殿下有任何牵扯。”
衣袖一甩,甚是飒沓。
可不等屋里人做出回应,门外就先传来一声笑,唤了句:“念念。”
语气宠溺又无奈。
是宋廷钰。
林嬛皱紧了眉,心里一阵犯呕,直呸:“晦气!”竟让他听到这话。
正思忖该如何跟他解释,让他不要误会。
就听他满心歉然,又欢喜难掩地对身旁人说:“念念自幼娇贵惯了,口无遮拦,无心冲撞王爷,在下代念念同王爷赔个不是,还望楚王殿下莫要怪罪。”
林嬛本就烦躁的心,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但见金雕玉饰的大门外,宋廷钰执扇而立,笑容浅浅,金丝云纹满绣的衣摆在风中绵绵开阂,宛如一片起伏的水浪,端的是人面如玉,公子清嘉。
而他身旁立着的人,却浑然是另外一种气象。
他身量颀长,背脊挺拔,金芒自他身后照来,整个人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渊渟岳峙,锐不可当,即便腰间未配刀剑,亦有一股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雷霆风华。
早春乍暖还寒的薄风,吹起枝头尚未融化的雪,翩然飘过园中一片蔚然盛放的海棠花林,碎雪般的海棠,和海棠般的碎雪,掠过太湖奇石堆叠的假山,化在他翻飞的玄色衣袖间。
袖口金银绞丝的坐蟒暗绣便似拭过雪的刀锋,狰狞毕现。
而他逆着满室春光,凛然睨向她的眼,更是比那周身盘旋龇牙的黑蟒还要凌冽。
林嬛呼吸都滞了一滞。
第8章
这一刻,当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本是因为维护他而撒的谎,却偏偏叫他本人听到。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拂了颜面,还是拿宋廷钰作比,这下恐怕不等军饷案查清,他就想把她碎尸万段了吧!
林嬛慌忙垂下眼,不敢同他对望。
鸦羽般乌密的眼睫在风中簌簌轻颤,恍若枝头惊乱的蝶。
而他的目光就是那张将她困住的网,冰冷锐利,密不透风,顺着她四肢百骸层层裹挟,她逃不脱,挣不掉,只能任由那不安与惶惶,尖啸着攥紧她心脏,将她彻底绞杀。
十指虚虚拢起,掌心早已汗湿大片。
而那罪魁祸首宋廷钰,却是一副局外人的模样,仿佛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她脸色不对,还拧着眉,忧心忡忡地过来关切。
“怎的脸色这般难看,可是累了?要不要先下去休息一会儿?”
边说,边把手搭在林嬛腰上。
林嬛本能地要躲,却叫一冷硬触感警告地抵住了腰窝——
不是其他,正是春祺的那支玉簪!
林嬛豁然抬起脸,眸底愠色尽现。
宋廷钰仿佛没看见,犹自笑得晏晏然,见她长睫间夹了几根碎发,还抬手温柔帮她勾开,低头柔声细哄:“累了就说出来,别怕,在自己家还拘谨什么?嗯?”
似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放心,王爷今日过来,只是来赴宴的,不谈其他,不会为难于你。”
说着便抬起头,看向方停归,笑问:“在下说得可对?”
声音明显冷下。
半个身子偏侧过来,将林嬛牢牢护在怀中,俨然一只护崽的母鸡,容不得方停归说半个“不”字。
仿佛他才是那个毁人一生的恶鬼。
方停归嗤笑出声,垂眸转着拇指上的虎骨扳指,寒声笑道:“休沐之时,不谈公事。世子放心,本王虽不通风雅,但还不至于如此不解风情。人生漫漫,也恭喜世子得佳人陪伴。红尘中相守不易,世子可千万好好珍惜,真心一旦辜负,可是一辈子都弥补不回来的。”
边境行伍出身的人,声音也随了那片土地,纵只是闲话家常,也自成一派筋骨。随便几个字,就能让人想起北地风雪中,那连绵不绝的烽火狼烟。
然最后一句,却透出几分缥缈,宛如山岚间捉摸不定的云。
林嬛还未分清,那里头究竟是讥讽更多,还是自嘲更盛,便觉一股浓到化不开的情绪,顺着声音汹涌奔入腔膛,惊涛骇浪一般,搅得她整颗心剧烈撕扯。
仰头想说些什么,那抹玄色身影却已消失在朗朗春色中。
只剩满枝垂丝海棠,缀在风中空空摇曳,荡起一股森寒的风。
风势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