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姝和昭儿到达神京那天, 谢兰臣早早便等在了城外。
阔别大半年,昭儿长高了不少,也终于会喊娘了, 在来神京的这一路上,他会说的话越来越多, 说得也越来越流利, 虽然还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 但已经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只是小孩子忘性大, 多半年没见谢兰臣,魏姝十分担心他还认不认得自己爹爹。
为了避免再出现,一年前会同馆认错人的窘况, 魏姝提前交代昭儿,待到了神京, 要等自己先告诉他哪个是爹爹, 他再叫人。昭儿十分乖巧地点头答应了。
魏姝却没想到,谢兰臣会亲自来城外接自己, 谢兰臣要建立新朝,此时应该有许多事情要忙才对。
她在马车里,远远望见谢兰臣站在城门口,立刻便放下马车上的窗帘, 对同车的织云和翠微说道:“快替我重新梳头,再换一套湖绿色的衣裳。”
她一路风尘仆仆, 加上天气暑热,根本没有心思打扮,连衣裳穿的也不甚齐整。原本想着, 谢兰臣不会亲自来接自己, 自己就能先到公主府梳洗打扮一番, 再去见他。可现在人突然来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以这副面貌见谢兰臣。
但眼看马车已经走到城门口,魏姝的头却还没梳好,她只能先放昭儿下马车,拖延一会儿时间,自己稍后再出来。
在昭儿下马车前,魏姝悄悄挑开一点儿窗帘,瞟了眼外面的情形,低声嘱咐昭儿道:“外头只有你爹爹穿的是湖绿色衣裳,他身后跟随的护卫全都穿着护甲,也只有你爹爹没穿,千万不要认错人。”
昭儿认真地点了点头,他现在已经能认出大部分的颜色,知道什么是湖绿色。
然而,等他被抱下马车,看到的却是两个穿着湖绿色衣裳的人,一前一后站在一起。
昭儿扬起头,疑惑地打量两人,他脑海里对自己爹爹其实还是有些印象的,模糊能认出,最前面的那个更像他爹爹,便犹豫地朝着谢兰臣的方向走了几步,但又记起魏姝的再三嘱咐,最后还是顿住脚,忽然又朝马车跑了回去。
才刚赶到城外、向谢兰臣汇报要情的谢闵,见昭儿犹犹豫豫地朝他们走了几步,又忽然掉头跑了回去,以自己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经验,正要和谢兰臣说,约莫是小郡王不认得他们了。然而下一刻,就听见已经跑回马车旁的昭儿,自以为很小声,但其实声音一点儿也不小地对车上说道:“娘,有两个爹爹,都是湖绿色。”
谢闵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又看看谢兰臣的,忽然想到一年前,被小郡王认作爹的情形,顿时头皮一麻。
他今天就不该来这里!更不该穿这破衣裳!他怎么有胆当小郡王两回爹的?
“那什么,我……我肚子疼,我先走了,稍后再来找王爷汇报。”谢闵胡乱找了个借口,说完就跑,仿佛后头有狼在追。
谢兰臣也没时间与他计较,他主动上前,抱起昭儿道,“怎么才半年不见,昭儿就不认得爹爹了?”
昭儿盯着谢兰臣的脸,仔仔细细地认了两遍,终于确定谢兰臣就是他爹爹,这才趴在谢兰臣肩头上蹭了蹭,有些委屈道:“想爹爹。”
谢兰臣就算有气,此刻听到昭儿委屈的声音,也只剩下了怜爱:“爹爹也很想你。”
马车上,魏姝听到昭儿喊出来“有两个爹爹”,便知道事情要糟,也顾不上再整理仪容,提起裙摆就下了车。
好在马车前,父子俩抱在一起,气氛和和睦睦,倒没有她想的那么糟。
魏姝刚要松一口气,便见谢兰臣忽然朝她望过来道:“公主应该从来不会有被人认错的苦恼吧……”
魏姝以为他是在计较昭儿没能一下子认出他的事,正要解释小孩子会认错人很正常,就听谢兰臣又悠悠接上下半句,“毕竟只要找出人群中最好看的那个,必定就是公主。”
谢兰臣的目光直白地落在魏姝的五官眉眼上,魏姝耳尖微红,心情却有些雀跃,谁不爱被人赞美呢?
她正想着,总算不枉费方才的一番打扮,却忽听见一声大喊由远及近传来。
“公主,崇宁公主!我是舅舅啊,舅舅打听到你今日回京,特意接你来了……”
少顷,便见一名中年男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护卫们得到谢兰臣的示意,不曾阻拦,对方便一路跑到了魏姝面前。
来人正是魏姝的舅舅吕昉,虽然人已是中年,仍然可见长相俊美。
吕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先对谢兰臣见了一礼,然后又继续对魏姝殷切道:“上次你离京,舅舅没能送你,心里一直遗憾至今,今天你回来,定然是要亲自来接你的。本来你外祖母也要一起来,奈何最近暑热厉害,我怕她老人家支持不住,这才一个人来了……”
他又转向一旁的昭儿:“昭儿都长这么大了,还认不认得舅公?你满月的时候,舅公还抱过你呢。”
昭儿好奇地看他一眼,毫不给面子地摇了摇头。
吕昉却半点也不恼,一想到马上就要改朝换代,新皇帝是自己的外甥女婿,未来皇后是自己的外甥女,未来太子十有八九还是自己的外孙,又想到最近频繁上门巴结他的人,只觉得更喜欢昭儿了,连不给他面子的样子看起来都机灵又可爱。
吕昉现在是打心眼里喜欢魏姝和昭儿,但因为之前靺鞨王子的事,魏姝与吕家起了些龃龉,他这次赶来,便是想请魏姝回吕家一趟,缓和缓和关系。
他正要开口邀请魏姝,余光中却忽然瞥见一人朝他们飞扑过来,确切地说是朝着魏姝飞扑而来,只是还没能近身,便被反应及时的护卫,一脚放倒在地。
吕昉下意识望去,认出了对方:“罗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对方全名罗正,同徐翰林一样,之前同是内阁大学士。
罗正却无视吕昉,只死死地盯着魏姝,痛斥道:“你身为魏氏血脉,却甘当卖国之贼,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拱手送出魏氏江山,简直枉称魏姓,枉为公主!你就不怕到了地下,先皇和魏氏的列祖列宗不会放过你吗?”
魏姝早料到,回到神京,自己必然会被人口诛笔伐,却没想到还没进城,就先遇上了。
但还没待她有所反应,她舅舅吕昉就先朝罗正啐了一口道:“什么贼不贼的?崇宁公主是为先皇报仇,你这么义愤填膺,别不是和魏藻一伙儿的吧?”
“你少血口喷人,”罗正道,“我并不是为魏藻喊冤,我是为了那些被圈禁起来的宗亲!”
有李道长作证,加上之前的荧惑守心,即便元和帝的认罪书有些疑点,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不再多提,都默认确实是魏藻谋害了先皇。罗正自然不愿意与魏藻相提并论。
魏藻身死后,皇后郭氏得知消息,念及夫妻之情,留下一句“当初先帝逼他休妻,他却对我不离不弃,如今他走了,我又怎能让他一人孤身上路?”随后便也跟着自戕了。
虽然除了魏藻和郭氏,谢兰臣并未杀其他魏氏宗亲中人,但却把他们都圈禁了起来,从城破至今,也已经一月有余了。
罗正今日之所以冒死痛斥魏姝,一是自认为忠臣,确实为魏姝的所作所为不耻,二则,便是为这些宗亲喊冤,希望魏姝良心尚存,能劝谢兰臣放了他们。
哪知吕昉却又说道:“他们有什么好冤的?王子犯法,与民同罪。魏藻谋害先皇,理应灭九族,那些宗亲便都在九族当众,嘉王没杀他们已是开恩了。”
谋害皇帝确实是要诛九族,可哪个皇帝会想不开要诛宗亲的九族?岂不是要把自己也算进去?
罗正气笑道:“照你所说,崇宁公主母子岂不是也应该被诛?”
吕昉却用看傻子的眼神望着他道:“崇宁公主为父报仇,他们母子早已经够将功赎罪了。”
罗正被他的话噎住,一时竟想不出对辞。
他说不过吕昉,恼羞成怒之下,便又把矛头指向魏姝道:“公主以为嘉王现在对你好,对小郡王好,你就能高枕无忧,小郡王就能成为太子吗?他不过是在利用你罢了!他怎么可能会立一个拥有前朝血脉的人为太子……”
“我确实没打算立昭儿为太子。”一直默声旁观的谢兰臣,突然出声打断罗正。
魏姝猛地看向谢兰臣。
她并没把罗正的挑拨放在心上,但她确实以为谢兰臣登基,会立昭儿为太子。如此,社稷江山也算仍然在魏氏血脉手中,她对父皇,也算略有交代。
可谢兰臣现在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但魏姝,在场其他人闻言,也都纷纷看向谢兰臣,目光或震惊,或不解,或嘲讽。
然而却听谢兰臣又说道:“先皇临终前留有遗诏,传位于亲孙魏昭,不久要登基的,不是我,而是我儿魏昭。”
罗正脸上的嘲讽嗤笑,瞬间变成了不可思议,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谢兰臣他疯了吗?
若说谢兰臣做过大安的臣子,受过大安的爵位,为了名声好听,让自己儿子登基,勉强还可以解释,但让自己儿子姓魏,他图什么?
因为太过震惊,罗正都忘了说话,谢兰臣却看向他继续说道:“看在崇宁公主的面子上,我之前才没动魏氏族人,但既然有人不知感恩,还对崇宁公主心有怨言,也就没必要再留了。”
他对身旁护卫吩咐道:“去查查罗大人与哪位宗亲最交好?把对方的人头给我挂到城墙上去,再警告所有魏氏族人,若再有今日罗大人之事,出现一回,城墙上便会再多一颗人头。”?
第80章 登基2、今后,还望太后能多垂怜臣下
像罗正这样心系魏氏宗亲的忠志之士, 还有不少,但城门上的人头,到底还是起了作用, 私底下不论,至少当面, 再也没有人敢冲到魏姝面前放肆了。
毕竟骂一次送走一个宗亲, 送走的还是与自己关系最好要的, 知道的说是他们忠心,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故意借刀杀人。就连宗亲们也纷纷表示,自消受不起这样的忠心,并且偷偷通知自己过往的下属、姻亲以及故交:千万别害我。
经此一事, 宗亲们心里虽然恨透了魏姝,但也算看明白, 他们现在就是谢兰臣案板上的鱼肉, 而谢兰臣公开在众人面前说,要让自己儿子登基, 还是以“魏昭”之名——
就像罗正想的那样,谢兰臣想让自己儿子登基,勉强还能有其他原因解释,但让自己儿子姓魏, 也就只有是为了魏姝这一个原因了。
谢兰臣眼下如此痴迷魏姝,他们仇视魏姝、和魏姝作对, 自然讨不了好处,应该多讨好巴结她才是正途。
而且,虽然让小郡王以“魏昭”的名字登基, 十分荒唐, 势必会受到西北军和整个谢家的阻拦, 到时必然胳膊拧不过大腿,但是万一成真了呢?
届时,江山还是姓魏,他们也还是皇亲,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就算最终不能成,能借机挑拨谢兰臣和西北军的关系,也是好的。
不但宗亲这么想,大部分旧朝官员也是如此想法。
为了更快恢复各地秩序,谢兰臣启用了部分旧朝官员,但一部分人自诩忠臣不事二主,称病不曾受召,如今也听闻了谢兰臣在城外的那番话,顿时病都好了,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领了差事,一边暗戳戳地对谢兰臣进言,说明“魏昭”登基的各种好处。
他们也不骂谢兰臣是逆贼了,反而还称颂他高瞻远瞩,英明睿智,此举依先帝遗诏行事,不但显得他光明正大,又能很好安抚旧朝遗民。
宗亲和旧朝的人开心,西北军和谢家人,这些天却忧心烦闷不已,恨不能一天三遍劝谢兰臣收回成命:
“小郡王年纪尚幼,怎能担当重任?况且,王爷的儿子怎么能不姓谢?”
“造反都造了,还管他个鸟的先帝遗诏?谁不同意王爷登基,直接杀了就是。”
“就算你再偏爱崇宁公主和昭儿,也该有个度。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且不说西北军,谢家族中那么多兄弟叔伯追随你,为你鞍前马后,结果连个皇亲都捞不着?你让他们心里怎么想?”
将来的新帝姓什么,事关宗庙,关乎皇亲,再往大点说,若再出现先皇那样没有子嗣的皇帝,下一任皇嗣是该从姓谢的人里选,还是从姓魏的人里选?
即便谢兰臣能给所有谢氏族人封侯拜相,谢家人也不会允许新帝不姓谢。
况且,在谢家人和西北军看来,谢兰臣更应该自己登基,而不是拥立昭儿。
小孩子本就容易夭折,历朝历代,除非形势所迫,少有选稚子为帝的。谢兰臣虽然现在只有昭儿一个孩子,但登基后会有三宫六院妃嫔,自然就会有更多的皇子,待所有皇子长大成人,再立太子也不晚。
前朝有些皇帝,怕太子势力过大,会影响到自己的权势,甚至一直不会册立太子,等到咽气的前一刻才定下储君。
尤其昭儿还身负前朝血脉,甚至连册立他为太子都需要更加谨慎,更别提直接让他登基了。
即便西北军无条件追随谢兰臣,但他们拥戴的人也只是谢兰臣,便是勉强能接受谢兰臣的儿子登基,也绝对忍耐不了儿子不随他的姓。
他们甚至觉得,是魏姝蛊惑了谢兰臣,才让谢兰臣有了这么荒唐的念头。
以至于他们苦劝不下谢兰臣后,也没想过找魏姝帮忙,下意识以为,魏姝非但不会帮他们,说不准还要吹枕头风推波助澜。
然而,他们眼中夜夜吹枕头风蛊惑谢兰臣的魏姝,却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谢兰臣了。
那天在城外,魏姝因为太过震惊,没来得及和谢兰臣谈论昭儿登基的事。之后她被接进宫,住回了自己原先的永乐宫,谢兰臣却一直在忙,甚至都没有时间陪她和昭儿一起用饭,魏姝也就一直没找到机会再问他。
但是,最近有关昭儿登基的风言风语,她却听了不少。
魏姝没有耐心再等下去,打听到谢兰臣回了御书房,便拎上一盏参汤,主动去找谢兰臣。
此时已是深夜,御书房内依旧烛火通亮。
谢兰臣之所以会选在这里处理公务,一是因为此处更方便召见外臣,另一则是因为,他如今需要批阅统筹全国事务,但对其他州郡的情况并不熟悉,而御书房内,留有历年地方上的奏折,可供他随时调阅参考。
书房外值守的人,并没有阻拦魏姝,魏姝便直接推门走进屋内。
谢兰臣闻声停下笔,朝她看来,问道:“这么晚了,公主怎么还没睡?”
“王爷最近辛苦,我便让人炖了一盅参汤,给王爷补补元气。”魏姝把提着的食盒打开,取出一盅参汤,递给了谢兰臣。等谢兰臣喝下,才又说道:“我还有一事想问王爷。”
谢兰臣点头,示意她问。
魏姝也不拐弯抹角,问道:“王爷是不喜欢昭儿吗,才不想他姓谢?”